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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杨三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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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腊月三十头晌,离百收村五里地的北城村杨三先生家,扫了里外院,把扫出的土填进猪卷,又盖上层新土,马上过年里外都要打扫干净。

    外院一个大树叶垛,上面用草泥苫着顶,转圈看一遍,归整好,晚上放炮的多,不小心点着就麻烦了。

    北城村邻着易水河,河套里的树叶杂草主家允许随便搂,只要肯付辛苦,从秋天开始大人孩子就每天往家里背,就是为了过冬的时候日子过的舒服些。

    快一亩地的庄院,四周一丈高的围墙,东开的高门楼子,中间又起一道花墙隔成里外院,里院三间正房,配间耳房、两间西厢房,外院猪圈、牲口棚、车棚、柴垛还两间矮小的柴棚。

    里外院门一关非常的牢靠,这年月不太平,凡是有点儿家底的都得在防匪、防盗上下大工夫。

    棚子里拉走脚的胶皮毂辘大车年前刚歇下,新换了块裂口的底版,槽头一头骡子、一头大叫驴,换上了新编的辔头,走过去加几把料,拿起铁刷子给顺遍毛。

    一年到头俩畜生也就歇这几天,可不敢亏待了,这是全家人的指靠,踌躇满志的四下打量一圈,忙一年自己也可以歇歇了。

    进里院,两个年幼的孩子院子里欢快的来回的跑动,嘴里刁着吃的,做新衣服、扫房、杀猪、蒸年糕、捞饭、蒸包子,家里女人把过年的东西都已准备好。

    进西厢房盖粮缸的石板上按溜摆着写好的春联、福字,是后院读过书的闺女女婿腊月里过来时给写的,又仔细看下按顺序摆好,等下午天擦黑的时候贴上去,可不敢乱了摆放的顺序。

    村子里识字的不多,往年初一早晨挨家拜过年后常有些笑话传出来,谁家把猪羊满圈贴在了堂屋,孝子贤孙挨着祖宗牌位。

    杨三先生年纪并不大,因为会些草药常给四乡八里的乡亲们看些头疼闹热的毛病,加上脾性好、乐于助人所以得了个先生的名号。

    自己家种的二十多亩地,平常靠一挂马车到处拉脚,进腊月趁着行市底又收了十来亩薄地,加到一起家里足有小四十亩了,这是以前做梦都想不到的事。

    以前只在忙收、忙种的时候雇个短工,现在肯定忙不过来了,需要雇个长工,可知根底、又能干的合适人难找,兵荒马乱的年月也怕招摇了引灾。

    该吃午饭了,正在院子里用孩子给拿来的缨甩掸身上,听到前院哭喊声,知道老大家又在打架,叹口气进了自家屋,眼不见心不烦。

    杨三先生的父亲辈亲哥三,老宅子东侧开了条胡同道,前后均分成三份,到了他们这辈各家都是单传,前院的老大文武嗜赌,亲爹死的早,从小就不学好,不服管教,现在整个村子的的人还计着几年前跟自己的亲妈吵架落下的笑话,说你是母羊,我是公羊,不是一家子,你管不着,。

    后来成了家,媳妇更管不住,现在除了老二家的一个寡婶,上辈人都没了,算是彻底没了管教,杨三先生劝过总是找气,自己行小压不住就懒得再管。

    盛上饭还没吃几口,前院的大姑娘金凤突然哭着跑了过来,说是娘喝了卤水,吓的一家子都变了颜色,女人手一哆嗦饭碗差点掉地上。

    这事情是闹的越来越大了,心里感叹着,杨三先生再顾不得吃饭,赶紧跑到前院,东里间文武媳妇气息恹恹的被横放在炕边,试下鼻息还有气,这也不放心,喝了卤水即使不死人伤身子也厉害。

    出里间到了堂屋,八仙桌上的豆腐,看着刚做出来不久,打好了块堆起来,没炸、也没冻就出了这事。

    家里的老爷们干活儿不正经,连过冬的柴火都不够烧,屋子里阴冷,转身见地上扔着个玻璃瓶子,过去拿起来闻一下,就是装卤水的,已经空了,头几天孩子从自己家要来的。

    就怕这东西出事,平常藏的很严密,这次去要,怕家里大人不着调看不紧只给了够一次用的。

    这时有外家听到信过来,出主意灌粪汤催吐救人,当下就有人奔了出去,不一会儿臭味飘进了屋子,杨三先生忙喝止了,问金凤瓶子里的卤水用了多少。

    金凤抽抽噎噎的早失了主意,西院的大婶使劲的给抚了几下后背才说出来,娘已经在炕上躺了好几天了,是自己点的卤,因为怕没准,兑了水,多点了一次,豆腐也不老道,卤水剩下个瓶底被娘喝了。

    暗自出口气,杨三先生让人把灶膛里的草木灰掏出来,放瓦盆里澄水,给金凤妈灌了两碗,又让人从自己家拿来大黄熬水灌下去催吐泻肚。

    帮忙的女人们在东里间折腾半天,工夫不大一股难闻的酸臭味飘出来,金凤妈终于长长的出口气缓了过来。

    帮忙的人都渐渐的散去,折腾半天还没弄明白为什么喝药,不过杨三先生也懒得问,反正死心了,要不是看在孩子的份上,这家的事自己一点儿都不管。

    回到后院的自己家才想起都半下午了还没吃晌午饭,老婆给热了饭菜端上来开吃,想起前面也没开火,让给连稀带干的装两碗端过去。

    孩子过去半天也没回来,然后那边的人声又大了起来,还有男人的叫喊,杨三先生的火起来,到底忍不住回到前院。

    原先跑的没影的文武回来了,后面还跟着人,是要债的,赌债,过年清帐,这是老辈子就有的规矩。

    城关赌坊的帐房带着俩跟班,借债的字据拿出来,300块大洋,有手印、有画押,后面还跟着请来的乡里的文书,这才弄明白原来文武一个腊月都是在那里厮混。

    城关堵坊是前清时候开的,好几十年了,和烟馆一样都是吃人肉不吐骨头的地方,可过去的官家、现在的日本人都不管,反而抽他们的税还给撑腰。

    欠债还钱,天经地义,杨三先生虽然愤懑却没任何话可说。

    老大家里早已破落,要还债只有变卖祖传的十亩水浇地一途,拉迁做中的牙子也跟来了,挨门外向阳的墙跟蹲着好几个,还有专门的人牙子,文武媳妇听明白就又背过气去。

    村北挨着易水河的水浇地,有从上游修下来的引水渠,一年可以各收一季麦子和棒子,再间作上豆子,纯粹的宝地,是老杨家祖上立家的根本,祖坟都在里面,立的规矩只传长房,不可分割,到这代眼看就要败掉了。

    文武抱着脑袋蹲在房檐下,鼻青脸肿的,肯定是想要躲债被打的,背身把哭嚎的女人甩在一边,赌坊的帐房逼着拿地契来发卖还帐,对孩子、大人的哭喊丝毫不在意。

    杨三先生站在一边看着束手无策,心里感叹着着这要败光祖宗的家业了,要走又不忍心,憋的在院子里来回转圈。

    来的乡里文书跟杨三先生认识,看他难受的样子找人合计下就招呼他到一边说话,很快鼓捣出个主意。

    杨三先生先收了这十亩地,官价三百大洋,先付一百,正月底前付剩下的,用自己家里的马车抵押,这地还算在杨家人手里,祖坟没有流落出去。

    地契拿出来,杨三先生却拒绝了文书给画押过户,把文武和孩子叫过来,告诉他们地契自己拿着,地还归他们种,等有了钱再按原价赎回去,这是为了绝掉文武再赌的念想,又给长房的母子留下一条活路

    赌坊的帐房对文武和当家子的景况肯定都有过了解,没犹豫就答应下来,对他们来讲只要能拿回钱,晚几天不算什么,平白无故的也不愿把人逼上绝路。

    失望的是几个闻着腥味过来吃食的牙子无趣的离开,十亩水浇地平日里合适了卖到五百块现大洋不算多,但急于脱手时能给三百块就算是有良心的。

    杨三先生回家,把堂屋角上一棵夹竹桃的筐子刨开,又一把铲子掘开炉膛下面的灶坑,拿出大把的洋钱、铜角,女人从梳妆匣子了拿出的一大把洋票又都扔了回去,清点下用蒙头巾包起来提到前院。

    现在市面上只要大洋、铜钱,民国发行的纸钞都没人信,只因为这东西把人们都坑苦了,民国后过去的二十几年换过几回钞票,什么时候就不能用了都不知道,看着就成了堆废纸。

    钱契两清,借据化成几缕灰烟,文武低着头没脸见人,也不知在想什么,重写了还贷的担保文书,总算打发走了一群瘟神,所有的人一点儿也高兴不起来。

    回到家里天已经大黑,杨三先生枯坐在炕沿上想心事,女人开始默默的作饭,家里的大事情她是从来不搀和的。

    别的人家已经开始放起炮来,村子里跟炸的开了锅一样,杨三先生才醒悟过来,不愿自己的心情影响孩子,开始领头放炮、点灯、贴春联。

    晚饭前给祖宗上供,上香时杨三先生跪在牌位前半天没有起来,里屋的大人小孩都等在饭桌前不敢出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