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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泪眼朦胧地向爷爷的房间冲去。
进大门,朝左拐,那是爷爷的房间,是我消磨时间最多的地方。记忆中最快乐的地方现在变成了我最大的伤痛。
他的房间不大,一进门处就是一个生铁炉子,冬日里这个炉子总是被爷爷照管得很好,永远炉火熊熊,永远不会灭,因为我需要它来取暖。
而炉子后面正对着门的地方是两把竹制的藤椅,两把竹椅中间夹着一个不甚宽大的竹茶几。那是爷爷经年起居的地方。
虽然竹椅的旁边就是一个阔大舒适的沙发,但爷爷很少去坐。为什么不呢?我不知道。我只是已经习惯了爷爷坐在竹椅之上的样子,我从来没想过为什么,也从来没有问过,而现在想问却永远有机会了!
正对着沙发,是一张很简单的桌子,上面放着一台十四吋的黑白电视。
余下的部分就被一个大大的土炕占据了。土炕中空,冬天最冷的时候可以放进柴草燃烧,这是农村很普通的一种御寒方式。
爷爷通常都躺在桌子顶头的位置。
我泪眼迷蒙地冲向那个地方,爷爷不在那里!整个土炕都是空荡荡的。我的心一下子揪了起来。
爷爷,你在哪里呀?
紧接着,我感到有人拉着我的手,把我引到了原来沙发的位置。
沙发已经被移走了。空出的地方支起了一扇门板。上面躺着一个人。不用说,我也知道他是谁。
我的泪如决堤的洪水一般肆意地流淌着。
我依稀看到我的爷爷就一个人孤零零地躺在那里。身上覆盖着一条白床单,脸则被一方手绢遮盖着。
我全身颤抖,马上就准备扑过去,掀开那方手绢,再看一眼我亲爱的爷爷。
可我的手立刻就被人死死地拉住了。一个声音低沉很有威严地说:“别掀手绢,你现在不能看他。”
我想问为什么。但我突然意识到这是本地的习俗。结婚、生子、庆生、丧葬,凡事统统有讲究。尽管在这里生活了这么多年,我还是搞不懂这些。
我只能抑制住冲动想看他一眼的冲动,在爷爷面前狠命地流泪,告诉他我有多后悔,我有多想他。
“你不能把泪滴到他的身上,这样他永世不得脱生。”那个声音又告诫我道。
我抹抹眼泪,寻找那个声音的主人。原来是她——陈老太。
她大概六十多岁的样子。一般农村老太太的模样,被风吹得干而黄的皮肤,只有一双眼睛比较特别,偶而透出一丝犀利的目光。
她夫家姓赵,要按一般规矩,村里人应该称呼她赵家奶奶。可她却一直被按娘家本姓称呼着,而且用上了老太两个字,表明人们对她多么的尊重和敬畏。
她是村子里有名的能人,有人说她能通阴阳两界,还会卜卦、看风水。所以,不管谁家有什么事,都要请她料理把关。她成了家家的座上客。
我不能碰他,我不能让横溅的眼泪洒在他的身上,这就意味着我只能远离他。
农村的习俗,只会停尸三天。而昨晚已经算是一天了。我与他在一起的时间就只有那么一点点了,近在咫尺,却似乎远隔千山万水。
“孩子,过来先穿上孝服。”陈老太说。
她给披上了一件白色的孝服,我下意识地穿上。又有人在我头上披上了一方白纱,那是头上该顶的孝。
从小到大,我无数次看见过这样的孝子形象。浑身缟素,披麻戴孝,但我从未想到有朝一日,我也会这样,我从未想过,我的爷爷会死,我会这样为我的爷爷送终!
人生真是一场悲剧!没有选择地出生,再无可奈何地迈向死亡。
我呆呆地站在爷爷的遗体前。一些问题在我的脑袋里横冲乱撞。
床单并没有完全遮住他。他的一只手露了出来,手指半蜷曲着,虚空地握着一个球似的。劳累了一辈子,他的手指已经伸展不开了。
我看见了他的寿服。半截露出的袖子,黑色的绸制面料,上面印着一个个本色的隐形的“福”字。
我的心一阵愀然。这就是我在梦中看见的他的衣服。他穿戴整齐,来见我最后一面。他知道自己时日已近,他舍不得我,他也等不到我,所以他来我的梦中,再看我最后一眼,同我说最后的几句话。
我“哇”地一声放声大哭起来。
“孩子,你爷爷走的时候,没受一点罪,他是寿终正寝,这是喜丧!不要这么难过!”陈老太对我说,声音里没有一丝哀伤,倒有几分羡慕。
我听到她说爷爷没受痛苦地离开了这个世界,心里稍感慰藉。
但何谓喜丧,却不得而知。只是朦胧地感觉,这也许意味着爷爷已登极乐世界。
紧接着,哭得泪眼婆娑不辩南北的我被人搀扶到了房间门口。
我这才注意到原本的火炉和竹椅都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卷摊开在地的草席,席子上白漫漫一片,全都跪着人。那是我的同样悲伤的亲人们,我的四个姑姑,还有妹妹。她们都身裹孝服,埋头哀啼着。那悲伤的哭腔,将我心中的痛苦放大了十倍。
我双膝一软,扑通一声跪了下来,放声痛哭起来。小小的房间很快盛不下这些哀痛,悲哀一点点地向外漫延开去。
父亲强忍着痛苦,张罗着爷爷的后事。虽然有村里的人来帮忙,但许多大事还都得问他。灵堂要如何搭建,搭在何处?棺木停放在哪里,茶水棚设在何处,一应吊唁的人如何安置,是否需要再搭出一个临时做饭的火灶,采购蔬菜食物谁能去办,厨师请哪里的,流水席支在哪里,收礼房谁来管账,自乐班哪家好些,箍墓穴的砖头何时到位等等这许许多多的琐事缠绕着父亲。母亲也是忙前忙后,没有时间让自己悲伤。
四个姑姑和姑夫昨天在爷爷走之前,已经被爸爸打电话叫来了,还有他们的孩子们,我的表弟、表妹们,都来见了最后一面。妹妹也及时地被从学校接了回来。他们都有幸围在爷爷临终的床前。
只有我,无缘再看爷爷的最后一眼!
奶奶说,冬天,是老天收获魂灵的季节。一拨又一拨的老人总是在这个时候驾鹤西归。爷爷也不例外。
全村能来的人都来帮忙了。不用父亲通知相求,他们听到家里传出的震天的哀哭,就纷纷赶到了。老少都有。老人们是爷爷生前的好友、幼时的玩伴,看他离去,难免触景伤情;年少的,敬重他生前待人和气、热心,处事公道,料理好他的身后事,是能为他做的最后一件事了。所有的人都想看着他体体面面的入土为安。这是爷爷的好人缘。
而亲戚们,在接到通知后,也冒着纷飞的大雪,带着纸制的花圈,手工做的老虎馍,祭奠用的饭菜,纷纷前来。一时之间,家里人来人往,嘈杂一片。
几个小时之后,事情渐渐有了个头绪。
坟地那边不用操心了,大姑夫已经带人去办了。
一应用物已经齐备。厨房里所有的事情都是二姑夫在照应。瓷器、桌椅都已经拉了回来,有人指挥着搭棚摆放,菜品也已经采购回来了,要应付全村加亲戚们的饭食,原有厨房里的一个灶远远不够用,就在院中临时再搭了一个灶眼。同时生了好几个生铁炉子,一刻不停地烧着开水。厨师就用本村的小李,他也早到了,指挥着帮忙的妇女们准备菜品。
三姑夫请来了吹鼓手,已经在灵堂前吹起了哀乐,声声悲切,催人泪下。
村里极通文墨的姚老先生自愿前来,充当了礼房主管,专管收礼登记,撰写挽联,让父亲煞是感激。
灵堂是最早设起来的,就在大厅里。用的是爷爷屋里那张放电视的桌子。桌面被一块金黄色的绸缎覆盖着。桌子正中摆放的是用彩纸裱糊成的一幢缩微别墅。一对纸糊的金童玉女手中各持一联分守两侧,对联名曰:金童领进逍遥宫,玉女迎进天堂来。
金色和银色的锡纸糊成了两个硕大的金字塔的形状,象征着金山和银山。那是给爷爷在另一世界的花销。
爷爷的相片就摆放在纸别墅一楼的正中部位。相片的正前方就是上香祭奠的香炉和长明不灭的两根白烛、几盘水果供品。桌子两侧一溜儿摆着亲友们送来的花圈和挽联。白漫漫的一片。
在香案的正上方,半空中撑起了一座葡萄架。那是一堆造型逼真的塑料制品。插上电源后,一串串的葡萄在错杂的的葡萄叶的掩映下闪耀着绿盈盈的光芒。
大门口已经贴出了白纸黑字的讣文。
屋前高高的梧桐树梢竖起了一根粗大的竹竿,上面挑着一串招魂的白幡。
家里一整天都是吵吵嚷嚷,人来人往。每当有人来哭灵时,所有的孝女们都跟着一齐痛哭。我的眼睛很快红肿成了桃子。
虽然仍然没有食欲,但在奶奶的强迫之下,好歹吃下去了小半个馒头。
奶奶看上去比我要坚强得多。她给我讲述爷爷临终时的情景:“你爷爷一直在等着你。所有的人都围在他的身边,可他的眼睛还在找你。你爷爷想你呀!”
我好容易止住的泪又不禁颗颗滚落了下来。心真得好痛!
“最后,他觉得自己要咽气了,他流着泪,看着我,却说不出话。我知道他不放心我。我告诉他,孩子们会照顾好我的。你就放心的去吧。”奶奶回忆着当时的情景,昏黄的眼里也流出一串浑浊的泪来。
“你爷爷是个好人,是个老好人!这辈子从没得罪过人,没做过亏心的事。我能跟他过一辈子是我的福分!他走了,我也就快了。”奶奶说着,连连抹起泪来。哭老伴,也哭自己即将到来的那一天。
我的心更痛了。奶奶说得没错,谁都有走的那一天。生老病死,这个自然规律谁都跳跃不开。
也许有一天,爱我的人,我爱的人就这么一个一个地走掉了。我该怎么办呢?真不敢去想。
夜晚降临了。雪不知何时已经停了。家里处处灯火通明。
明天就要下葬了。今晚要装殓入棺。这是我唯一能再见爷爷的机会。
当陈老太掀开盖在爷爷身上的床单手绢之前,就一再地告诫我们,谁都不能把眼泪滴在他身上。
我强忍着心中的痛楚,把眼泪勉强地锁进眼眶里。爷爷的儿孙们都在他身边围成一圈。
手绢徐徐地掀开了。爷爷那张再熟悉再亲切不过的脸展现了出来。
他的脸瘦削坚毅,额头平平地舒展着,脸上的肌肉很放松,就像睡着一样。而脸色居然还有一点红润。
在一瞬间,我有一点恍惚,似乎只要我轻轻地摇摇他,他就能够从睡梦中清醒过来。
我不知不觉得想要用手去触碰他。陈老太立刻伸手拦住了我。“不能碰!”她的语调很坚决,也很有威慑力。
“我告诉你了,这是喜丧。你看,他脸色多红润,就像活着一样。不是人人都可以这样老死的。只有积足了阴德的人才能这样的。”陈老太很是赞叹。
随后,他们把爷爷从门板上小心翼翼地平移到棺木之中。按习俗,爷爷被穿上了七层的衣服,头上戴着崭新的帽子,枕着大红色绣花的头枕,脚下是鹅黄色的脚垫,身下铺着鹅黄缎面的褥子,身上盖着大红色的龙凤被。
这就是我爷爷最后的衣物。这也是他用过的最好的东西!
我的泪在眼眶越积越多,我赶忙用纸巾接住滚滚而下的泪珠儿。
这些衣服是我以前见过的。那是若干年前,奶奶邀请村里的张奶奶一起缝的。秋日的午后,奶奶在平坦的院子中铺开了一苇草席。阳光很好,暖融融的。她们拿出已经剪裁好的布料,细心地平摊在席上,再一点点地往进塞棉花。
我好奇地在旁边盯着看。
“他叔,你看这衣服怎么样?”张奶奶笑嘻嘻地问爷爷。
“好、好!”爷爷满面笑容地答应着。
“你百年之后,就穿着这寿衣走了。还算满意吧!”
……
幼小的我当时非常不解,什么叫百年之后?什么叫寿衣?心想,寿衣难道不是在过寿的时候穿的呀?谁想此寿非彼寿。
而爷爷居然能那么心平气和地看着她们缝制自己的身后衣,他不怕吗?他居然还能笑得出来。
难得真得是生无可乐,死亦无畏吗?也许生是在遭受无穷的折磨,死才是最终幸福的归宿?
爷爷被安置妥当了。陈老太说:“你们都再看他最后一眼,这就要盖棺了。”棺板被几个壮小伙子抬起来了。一寸寸地盖了上去,从脚到腿,到上身,再到脸。他就一点点地消失在那扇木板之后了。
四根长长的铁钉订在了棺木的四个角上。榔头“咚咚”地发出沉闷的声响,一下下狠狠地砸在我的心上。
他被紧紧地拘在了那里,再也回不来了!
吹鼓手吹起了萧萧的哀乐,让人肝肠寸断。从此之后,我再也不能见到爷爷了!
这居然是真的!
这怎么就不能是个梦呢?
我倒宁愿这只是一个恶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