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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咸阳宫的第一日,永意便来了。
其实,她不必这样迫不及待的过来示威,自己已是垂死之人,又很快就要离开这儿。
许是自落胎之后看开了很多事情,如今看着永意倒奇异的有了丝陌生感,她甚至还能对着她笑笑,指了指身后的锦垫:“坐吧!”
永意面上一直保持着得体的笑意,她绕过屏风,手指轻轻划过那屏风上的浮雕,吃吃一笑,继而伸手抚了抚自己的肚子:“妹妹就不想知道我给王的信中写了什么?”
夙潇有些失笑的看着她,她以为,时至今日,这些事情还重要吗?
永意好笑的说:“也罢,妹妹既是不想听,那我便不说了。只是,前几日,有个不长眼的宫人冲撞了我,动了胎气。”
夙潇失笑,她如今对着自己说这些还有什么意思?她看着永意,眸中浮现点点笑意:“哦!是吗?那可真是恭喜!”
永意倒不生气,只是抬手为自己倒了杯茶水,幽幽说:“王听闻此事,很是震怒,处置了当日服侍我的一众宫人。”语罢,眸光直直看着她:“既是处置了宫人,那自然要添补一些。”
语罢,轻抿一口。
说到这,夙潇眸光陡变,她直直看着永意,此前永意说再多话都不重要,因为,重要的是她之后要说的话。
永意看她这般样子,得意的笑笑:“我在囿宫挑了两个侍从,大约十三四岁,可是你猜猜这二人是什么?居然不是隐宫,宫廷之中,这可是大罪。”
夙潇看着永意柔柔说出这话,脸上血色几乎是一瞬间尽褪,她撑着几案起身,声音虽抖,却含了杀意:“你将他们,怎么了?”
永意看着她这幅样子,心中涌起快意,说出的话却更加轻柔:“两个婢子而已,王给了我,可他们犯了大罪,我处罚便处罚了,妹妹动怒什么?”
夙潇笑笑,一步步逼近永意:“你说,是苍溟将他们给了你?”
永意还须说话,只见夙潇将她头上钗环一把拔下,冷冷抵在她的喉咙处:“你以为我会信,呵!刚才你说的话最好是在骗我。若是真的,无论你用什么手段将他们从囿宫带出去,他们若伤一分。”
语罢,她一拂袖,只见刚才抵在永意颈见的钗环已是定在不远处的墙上,四周有裂纹出现。
永意一惊,这可是宫墙,而她不是早已……
可下一瞬,她便看到夙潇伏下身子,剧烈的咳起来,那咳出的却是大滩的血迹。
夙潇直起身子,没有再说话,可看过来的一眼,直直让永意如坠寒冰。
夙潇出了门的时候,永意才惊觉自己身上泛起一股冷意。她知道,她早已不能使力,身体亏损,本就活不久了,而刚才,她自引旧疾。永意笑笑,这当真是寻死。可是,她总归是不能死的,她若真的死了,那自己还能活吗?
永意不知想到什么,面上突然浮上恨意。她低头看着夙潇刚才咳出的血迹,伸出手指轻轻蘸了蘸,只是这样,你便无法承受吗?你可知,这许多年来,我承受的,又是什么?你自然是不知道的,可是,这一切却都是拜你所赐。
放心,好戏才刚刚开始。
永意知道苍溟在她身边安插了多少眼线,也就自然知道苍溟会很快过来。
可是,她却没有想到,他来的这样快。
祩裷衣冕,冕前十二旒白玉珠,她已经很久没有见过他这样庄重的服饰。可是这样的模样才好,这样才是一国之君。可她看得出,他在发抖。
是怕吗?
永意伸手抚上眼睛,蹲下身子,这宫中可真冷啊!她看着窗外的天色,这个时辰,他应当在朝堂才是。可她从来都知道,为了她,他什么事情都能干的出来?
眼前是苍溟深如幽潭的双眸,她能看到有杀意在里面缓缓凝聚。可是,他知道,他绝不会杀了她,并且,他还得护着自己不会被人杀了。
永意突然觉得悲哀。
苍溟的声音甚至可以说的上平静:“你怎么就这么不听话呢?你用那件事威胁我回咸阳,这事暂且不提,只是,你将手伸到囿宫去,呵!永意,近来,你是不是觉得,我很仁慈?”
永意面上浮现嘲讽:“那两个孩子是你的耻辱,你不是也恨不得杀了他们吗?你留他们在囿宫,这是你最后的底线了。不然,何至于这些年,你从不过问他们的死活?整个秦宫又有哪里的事是你不知道的?我将他们带出囿宫,可你昨日回宫,不是也没有过问吗?如今,我帮你处置了他们,你心里不应该是高兴的吗?”
苍溟眸中涌现疯狂,可嘴角竟缓缓勾起一抹笑,永意看着他,有些发狠的说:“毕竟,你们到底是……”
话未出口,苍溟已经道:“你若是敢将剩下的话说出来,你试试?”
永意看着他眸中颜色浓的如化不开的墨,终究没有将后面的话说出来。
苍溟缓缓压低声音,声音却是残忍:“若是你敢将那件事告诉她……”
“若是我告诉她,你将怎么样?杀了我吗?”
苍溟低哑一笑:“我怎会杀了你?你知道的,你还有用。”可那话锋却陡厉:“死并不可怕,你说对不对?”
永意看着他急急离开的身影,低噎的笑着,确实,死并不可怕。可是,我却知道你最害怕什么?她慢慢撑起身子,面上再看不到半分悲伤,正正经经一个夫人。
她面上笑的得体,为什么要逼我呢?这是我最后给你的机会,可惜,你还是看不到我。你害怕那件事天下皆知吗?可是,枉你认识她这么多年,你还是不了解她,除了夙寻,你知道她最在乎什么?你怕那件事天下皆知之后她会伤心难过?你以为那两个孩子无甚紧要吗?呵!你什么都不知道,但是,很快的,你就知道,什么叫做绝望悲痛。
囿者,古往今来都是供诸侯君王狩猎,游园之地。选定地域划筑界垣。囿中草木鸟兽自然滋生繁育。早年最为著名的便是周文王所建灵囿。占地万顷,揽尽天下奇珍异兽。
可苍溟却是不同,他将囿宫不仅建在了咸阳宫内,更重要的是,他所建囿宫不是为了狩猎赏玩,而是,为了刑法杀戮。
当年宫乱,他要处死那两个孩子,而那个时候,他们甚至仅有一二岁。她知道,苍溟万万容不下他们,这是一位君王的耻辱。
她救下他们,她不想让他手上真正沾染血脉至亲的血。她将他们送来囿宫,护他们一命。
这么些年一直平安无事,可永意不知哪里得来消息,竟将他们带出囿宫,留在身边服侍。古来服侍夫人御妻的内侍,必须得是隐宫。若不是隐宫,一经发现,必死无疑。除了她身边的小高,她从未听过哪个宫廷的内侍不是隐宫。
呵!真是枉费永意寻了这样好一个理由。可到底那两个孩子身份特殊,且她派人照顾着她们,就算永意要处罚了他们,料想也不会真正下狠手。
囿宫建在咸阳宫的最西角,许是杀戮太多,看过去,那片天空也无端端阴沉下来。
前一刻还清明的天空,突然狂风大作,划过天边的闪电一瞬间衬得她脸色苍白如纸。雨滴狠狠砸下来,夙潇摸一把脸上的雨水:“可真是,天公不作美。”
她歪头去看随行的小高:“你非要跟过来做什么?我这可是去杀人。”她拍了拍腰间的佩剑:“虽说我剑术不抵当年,可一时要杀几个人,却也不是难事。你不用哭丧着脸。我会没事的。”
踏进囿宫的大门时,顿时便有一股潮湿腐臭扑鼻而来,许是下大雨的缘故,那空气中,是浓郁的腥味,几乎要令人作呕。
她踩着枯枝前去,雨似乎是越来越大,地上已经开始积起一片一片的水洼。她不禁想起,之前来的时候,怎么从不觉得这个地方如此恶心。
他们常年待在囿宫,到底和苍溟是一母所生的兄弟,小小年纪便喜怒不形于色。那些照顾他们的宫人每每都会说他们很懂事。但再怎么成熟懂事到底是孩子。她还记得他有一次带他们出囿宫。也不知他们看到了什么,她叫了几声他们都没有反应。她看过去时,便见他们直直盯着一株树看。
她好笑的问:“这树好看?”
他们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那是他们第一次对一件事物表示出喜爱。虽然,那仅仅只是一株树。
后来,她将他们殿门前几乎要枯败的树伐了,种上了那日他们看见的那种树。
他们看见的时候,表情没有太大的变化,只是眼睛一瞬间亮了起来,扯着她的衣角讷讷说:“姐姐……”
当日她看着眼前婆娑树影,笑了笑。这树那时看着不怎么样,可真正栽满整片园林,才知道有多美。此前她并不知这是什么树,后来她才知道,这树竟是扶苏木,生于峻岭之上,传言之中的扶苏木。
为了这么一片扶苏木,不知费了多少周折。她牵起他们的手,轻声问:“你们喜欢吗?”
两个孩子轻声道:“喜欢……可是……它叫什么名字啊?”
“这树,名唤扶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