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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荆什么意思?”本打算等几天的鹖冠子见纪陵君把书简拿了回来,故作姿态的他忍不住相问——给熊荆的是《鹖冠子》第一卷《博选》篇。字虽不多,含义颇深,一般人难以领悟其中深意,搞不清纪陵君怎么这么快就回来。
“荆王子说:与其选材,不如铸才。”纪陵君悻悻。身为封君、出身公族的他与其他封君卿大夫一样不怎么识字,读不懂太过生僻的文章。这不是个别现象,列国(秦国例外)情况都差不多,比如魏国,五百多个朝臣有一半不怎么识字。鹖冠子的文章有些生僻,纪陵君不知上面说了些什么,也不太明白熊荆那句话的原因。
纪陵君不太明白,鹖冠子却是明白的。听闻‘选材不如铸才’,他沉吟后道:“如何铸才?”
“不知。荆王子没说。”纪陵君摇头。“可有他卷?此卷不好。”
《鹖冠子》六十卷纪陵君没有看过,也看不懂。他以为鹖冠子没有把好文章拿出来,殊不知《博选》为六十卷首卷之起始篇,整部书都以此为根据。好在熊荆说的只是‘选材不如铸才’,而不是否定书中‘以人(才)为本’的思想,不然……
学成文武艺,售与帝王家。从几百年前的孔子起,诸子就待价而沽了,唯一的例外只有曳尾涂中、喜欢滚烂泥的庄周,以及不拔一毛、兼爱天下、‘无君无父’的杨朱、墨翟。鹖冠子虽老,身份虽尊,可在这件事情上却是百折不挠。他起身将准备好的第二篇书简交到纪陵君手里,又不放心的问道:“子荆之侧有别的人?”
他人当然不是指仆人,而是指其他学派之士人。纪陵君道,“没有。”
“道有稽,德有据。人主不闻要,故耑与运尧,而无以见也。道与德馆,而无以命也,义不当格,而无以更也。若是置之,虽安非定也。端倚有位,名号弗去。故希人者无悖其情,希世者无缪其宾……”
锦帛包裹的书简第二天又摆在熊荆的几上,他再迟钝也清楚这是有人投石问路,投石之人十有九八是处处故作高深的鹖冠子。熊荆倒没有看不起鹖冠子的意思,与其他诸子相比,鹖冠子也算文武全才,五国合纵总指挥、赵国大将庞煖便是他的弟子,昔年阳陵君收江旁十五邑,他也曾率兵随军出征。
只是时代的局限性让他难以勾画出更适宜当下的政治体制,这也是扫灭六国、统一天下是法家而非道家的原因。再说,熊荆无意成为楚王以弱楚抗秦,历史无需更改,他打打酱油、注意不要被秦军抓去咸阳杀头即可。
熊荆脑子里想着这些东西,纪陵君却以为是文章太好,让他回味无穷,不由笑道:“治国当有术,此治国之良术。奈何我只可取其两篇,其余诸篇只能子荆亲自去取了。”
“我非大子,何须知治国之良术?”熊荆把书简卷了起来,装进锦帛袋里。
“如果想做大子,必要知治国之良术;要知治国之良术,必先觅良师。”纪陵君循循劝诱。“令尹礼遇荀子人所皆知,其必借荀子之名助子悍做大子。子荆要想做大子,也要拜一良师。”
熊荆他本以为鹖冠子是要做他的幕僚,没想到人家是要做他的老师,他正色道:“谁做大子,父王与朝臣会商定,我岂能私自相争?我以谁为师、以谁为傅,也有父王定,不然不孝。”
不想卷入太子之争的熊荆以‘不孝’为名拒绝纪陵君的提议,却没想到自己给自己挖了一个坑——同一天,楚王召见了鹖冠子。
内廷一如往昔,勉强处理完公务的熊元在下人的服侍下换了一件深衣,然而他未移居小寝,只留在正寝细看着楚国昔日之疆图,叹息连连。
“先生请。”正寝之外,刚刚打发完春阳宫来人的正仆长姜微笑着给鹖冠子引路。
“大王贵体无恙?”鹖冠子问道。
“国事繁重,大王日夜操劳忧烦,病虽愈体仍虚。先生切不可使我王大惊大骇。”走在前面的长姜忽然停了下来,说罢对鹖冠子重重揖了一礼。
“哎——”鹖冠子长叹。列国之间流传着一个秘密,那便是楚国王族皆有隐疾,列代楚王如武王、庄王、昭王全亡于此。此疾最忌大喜大骇,当年重用吴起的楚悼王便是因捷报频传、喜极而亡的。“长监勿忧,我必不使大王喜骇。”
“如此甚好。”长姜使劲挤出些笑容,可怎么也笑不出来。
“鹖冠野叟拜谒大王。”升堂入室后,鹖冠子看到楚王便俯身行礼。
“先生免礼、免礼。”熊元一边虚扶一边对长姜使眼色,让他拦住鹖冠子。赐席后又客气笑道:“为编撰《山海图经》,先生辛劳。”
《山海图经》是在上古典籍的基础上修补增订,此事由太仆观季提议,鹖冠子是协助。听闻楚王关切,鹖冠子揖礼相谢,答道:“编撰《山海图经》,一理上古典籍,二明天下地理,此善之善者也。可古籍多录海内事,少有海外风物,幸好荆王子能知世界各洲地理……”
明明是说山海经,没想到鹖冠子话锋一转,说起了熊荆,楚王当即笑道:“竖子为学,怎么知天下各州地理风物?这次请先生,是想先生为其师,教之大道至理。”
楚王一说召见之意,鹖冠子就心中大定,可他并不想只为王子之师,而是想为太子之师,是故直接问道:“大王想立荆王子为大子吗?”
“以先生之见,竖子能做大子吗?”鹖冠子的直接仅仅让楚王一愣,随即又把问题抛了回来。
“荆王子生而知之,聪慧而懂礼,立为大子楚国之福。”鹖冠子的赞美毫不保留,他再次问道:“大王想立荆王子为大子吗?若立,当早。”
椒浆呈上来了,楚王并不答话,只拿起酒爵道:“先生请。”
王者劝饮,鹖冠子不得不饮。饮罢他没有说话,只静等楚王说立储之事,可惜楚王不言此事,而是接回之前的话题:“竖子怎么说各州之地理的?”
二十五年都将权力交与令尹的楚王显然不是一个直接的人,鹖冠子对此不以为意,笑道:“大王不知,此州非彼洲也。荆王子说,一块陆地广万里,四面大海环绕,即为洲;一块陆地仅千里,虽然大海环绕,则为岛。天下士人所言之州,郡县的意思而已。荆王子说天下有洲为六:东、中、西、南、废、寒。列国皆在中洲之东,为大海、草原、流沙所困。”
“啊!中洲这么大?”和昭断几个一样,楚王的世界观也颠覆了,他以前所知的是列国皆天下,边远皆蛮夷,没想到列国仅仅是天下六洲一洲之东隅。
“正是。”鹖冠子颔首。“此与上古典籍所载虽不尽同,却也相仿。如东洲,琅琊出海往东,船行一年可至。荆王子说此大陆已有古之殷人,上有三谷,为红薯、土豆、玉米,所产数倍于粟米。若得此三谷,楚国丁口三十年可倍也。”
山海经半神半史,鹖冠子是相信大海之东有大陆的,至于上面是否有熊荆所说的三谷……,这根本不重要,重要的是楚王相信,日后哪怕谎言揭破也无关紧要,那时熊荆已经为王。
“东洲三谷所产如此之丰?”楚王有些激动,一激动就牵动病情,是以不得不手按胸口。立在旁边的长姜见此来不及责怪鹖冠子,只想马上呼喊医尹,好在楚王的激动一会就平息了。
“是。”鹖冠子毫不犹豫的点头。“天造万物,无奇不有。东洲荒蔽,无我中洲之谷,殷人漏寡,不懂耕种之术,此洲之人皆以此三谷为食,如果所产不丰,万民如果生存?”
“东洲渺远,又阻于大海……”熊元也发出了哪天鹖冠子的感叹。
“非也。荆王子懂舟楫之术,说以一县之力即可东渡东洲,取此三谷。”鹖冠子道。
“真的?”楚国有几十个县,以一县之力获此三谷,完全赌得起。熊元问罢忽然想到熊荆的年龄,又笑道:“竖子所言,不能信啊。”
“大王缪矣。四轮之车不能信吗?四百步之强弩不可信吗?”鹖冠子反问道。“东迁之后,我楚国渐衰,秦国愈强,今天降荆王子于我大楚,不用,反受其咎;不取,必受其害,请大王早立荆王子为大子。”
话题又绕回立储一事,见楚王神色慎重、闭口不言,鹖冠子只好迂回:“东洲有三谷,西洲有龙马,南洲有金石,荆王子正欲造舟而取之。此舟非江河之舟,乃大海之舟,其以缁布为衣、铜甲为衫,可御风而行;又绘天下六洲之图,曾予野叟一幅,虽小,请大王观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