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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王走路的脚步有些踉跄,好在身侧有正仆长姜相扶,楚王之后,紧跟着的是左徒昭黍,看到他,黄歇当即明白为何楚王来的如此之快。这根本就是荆党的计谋。先让老实巴交的公输坚献水车,然后在令尹府前、众目睽睽之下试验,最后又请来楚王……
黄歇心生不祥之感,可事已至此悔已无用。他只能趋步于楚王身后,届时进言求楚王重赏熊荆,以尽早结束此事。
黄歇暗忖间,和公输坚一起入城、立于水车旁的纪陵君对楚王揖道:“敬告大王:此正是荆王子所造白龙水车,公输大夫见其出水入龙,水白一片,故曰白龙。”
水车上的工人在纪陵君的督促下一直没有停歇,熊元走到近处,水声哗哗一片,溅起的浪花打在他的朱裳上,半身全湿。长姜赶忙劝道:“大王,水甚凉,恐……”
“无碍。”夏日炎热,被水溅湿半身的熊元不但没有不适,反而感到一阵清凉。
“大王,水车单人者出水十倍于桔槔,以之灌田,我楚国粟米必丰产。”莠尹不但身上、头发胡子上也是水,可老头毫不在乎,一见到楚王就大声相告。
“水车值钱几何?”熊元为王二十五年,虽然诸事委以令尹处置,可对政务绝不是一窍不通。水车是好,即便单人者出水也十倍于桔槔,可价钱呢?百姓买不起再好也没用。
“大王,荆王子言,若大规模制造,单人者可低至三百钱以下,双人者不过四百钱,牛驱者六百。”上午公输坚和熊荆聊了半天,记住不少东西。
“三百钱以下?!”闻者莫不动容,一个庶民每年购衣之费,差不多也要三百钱。水车设计精巧,身长如龙,大家都以为非一金不可,谁料到只要三百钱。
“三百钱…咳咳…三百钱可以?”有过上次弩炮的教训,黄歇身后的工尹刀欲言又止;作为荆党的左徒昭黍也不相信这个价钱能出造水车,他只求楚王不作深究,没想到楚王疑惑甚深,沉声发问。
“荆王子言:寻常作坊或要千余钱,他造之不过三百钱,但须大规模制造。”公输坚又提及‘大规模制造’这个词,可语气并不坚定。
“何为大规模制造?”现代工业术语熊元当然理解不了,可这却是‘不过三百钱’的条件。
“臣……不知。”公输坚愣了半天发现自己说不清楚‘大规模制造’是什么,只好答不知。“请大王召荆王子相问。”
“臣亦请大王召荆王子。旱日将至,当速造水车,以济万民。”初夏多雨,但夏秋间多旱,莠尹一心想着田里的粟禾,只希望造府马上造出水车,不误农时。
“召荆儿明晨入朝。”熊元转头吩咐长姜道。此言一出,黄歇心头突跳,好在没有晕倒——心疾是遗传之疾,黄歇出身王族,心脏也不好。
“唯。”长姜躬身应诺。
“止步。尔等何人?”楚王出宫,王宫之士环而相卫。不想昏暗间从街角涌来一股人潮,卫士自然大喝,剑戟也对准了来人。
“不要淹郢都啊!不要淹郢都……”谣言惑众,从大市奔来的人群在街角就听见哗哗水声,没到令尹府脚下就踩到深深积水。这些人更加慌忙害怕,乱乱哄哄涌过来刚好被宫卫拦住去路。
“何人要淹郢都?”剑戟之下,来人尽数跪倒,御者蔡豹上前相问。
“小人闻荆王子制服淮水六龙献于令尹,现在六龙吐水,郢都顷刻将没……”求告者声音奇大,大概是希望荆王子能听见,好制止六条水龙。人群里黄歇闻言脸色立变、只觉双腿发软;左徒昭黍却嘴角挂笑,这次总算是报了上次祥瑞之仇——明日之后,荆王子制服水龙将满城皆知,楚人深信他是大兴楚国之王。
“停。”熊元脸上也露出淡淡笑意,可这笑意一闪即逝,他当即命令水车停转。
楚王到来后,水车之人吃奶的力气都使了出来,现在一说止,六部水车最终停下。听不见哗哗水声,外面请愿的民众顿时高呼大拜,‘荆王子……圣王’之言不绝于耳。
“民受惊了,寡人之罪。”熊元似乎很自责,“长姜!代寡人赐酒食,以慰其心。”
“唯。”长姜再次应诺。他这道王命一下,令尹府诸人脸色又是大变。这些半真半假、被谣言哄骗而来的庶民,一旦赐其酒食,王子荆制服六龙的谣言就会传遍楚国。谣言传播不可怕,可怕的是楚王的态度,说不定,明日早朝楚王就会立王子荆为太子。
“明日早朝,大王若立王子荆,当如何?”寿郢城外的黄歇封邑,最最揪心太子择立的李园坐立不安,于中庭来回度步。黄歇路上身体便不适,一入府就休息了,他只能与朱观商议。
“明晨大王若立王子荆,我等无可奈何。”朱观喝着闷酒,他实在没想到荆党也会造谣生事,‘制服淮水六龙……郢都没于顷刻之间……’,亏他们想的出来,他喃喃道:“荆党尽是迂腐贵人,今日之计,必有高人指点。”
“高人指点?”李园也是聪明人,闻言道:“莫不是纪陵君?仰或赵国来人?”
“纪陵君?不过一淫人耳;赵国不知楚民之性,想不出如此计策。”朱观素来不屑那些封君,“今日之事,先由公输坚献车试于府前,再请大王出宫相询,后于大市谣惑庶民,令市人拜而相求。明日朝堂之上,大王断不会立王子荆为大子,只会嘱其督造三百钱之水车……”
正所谓以势成事,在朱观看来,今日之势不足以立大子,所以刚才他劝主君不必烦恼。
“督造三百钱之水车?”李园下午不在现场,他只是听人转述今日之事。
“王子荆之水车,寻常匠人非千余钱不可作,可他说自己有妙法,三百钱可造。大王信了,明日早朝召王子荆相询,必会让他督造水车。”朱观说着自己的猜测,心里却对借水车造势之计非常忌讳。水车不是弩炮,水车牵连千家万户,大王令王子荆督造水车,表面是不信其言,实则是为其造势,假以时日,楚民皆言王子荆贤明爱民,立他为太子就顺理成章了。
“子圆少坐,我须速谒工尹刀。”心里想着对策,朱观对李园草草一揖就匆匆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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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善,大善,此战已大胜!”学宫藏书馆,鶡冠子笑得须发飘飞,他还是那一套行军打仗的言辞,将今日之事说成是大胜。“令尹怎么样?”
“市人战战兢兢,唯恐大水淹没郢都,令尹当时无言以对。大王见此止住水车,又赏大家酒食,市人拜地大谢。”纪陵君又回到学宫,向鶡冠子等人眉飞色舞详述令尹府前之事,好像水车是他造出来的。
“大王明日立荆王子为大子吗?”一旁安陵君问道。他也是众多没有封地的封君之一,不同的是,因为封地在河南,所以垂沙战后就没了。站在悍王子那边是捞不到好处的,只能寄希望于荆王子,怎奈立储之事波折甚多,他有点等不住了。
“势未成,时未至,不立大子。”鶡冠子已然是争储总指挥,今日之时就是他导演的。
“何时才能成势到时?”纪沮君追问,众人皆看向鶡冠子。
“等楚民皆言要立荆王子时,则势成时至了。”鶡冠子泛泛而答,说罢又起身道:“今夜左徒箴尹相约,事关立储,告辞。”
“既见左徒,我等愿前往之。”鶡冠子和左徒谈的必是大事,纪陵君几个也想跟着去。
“令尹耳目众,人不可多。”鶡冠子浅笑,对着诸人揖礼而去。
令尹在城外有封邑,左徒昭黍在城郭也有庄园。收到王命的熊荆在宫卫护送下趁夜入宫,鶡冠子则来到城郭昭府,与昭黍、子莫相会。
左徒一职,实为楚王内侍之首。春秋时公私分立,王室也和国家分立。隶属王室的部分归于少府管辖,隶属国家的部分由相府管辖。楚国也有直属大王、服务王室的少府,只是楚国官制异与他国,少府称作大府,左徒一职就是大府卿。
列国之中,以秦国少府权力最大,大到全国兵器铸造盖有由少府负责,相邦仅仅是个治民官,只收田税、军赋,记录丁口傅籍,而少府不但收山海池泽之税,还收市税和口赋——口赋就是人头钱,一国之民只要活着,不管傅不傅、成年不成年都要收税,结果就是少府巨富,少府官员地位待遇也大大高于相邦府下属郡县官员。
楚国虽有封君县尹分权,可山海池泽获利甚重,大府仍不容小觑,奈何即位之初楚王太过宠信黄歇,大府也被黄歇的人插了一竿子,任命昭黍为左徒纯粹是为了朝堂平衡,导致现在想改也有些来不及了。
“先生以白龙水车破黄歇之谣,大子之势已立下。”昭黍见谁都是气鼓鼓的模样,子莫则不同,见谁都能聊得来,所以一见鶡冠子就称赞今日之事,笑容人畜无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