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熊元终于发现儿子天真的一面。儿子认为兄弟可以同心,他则深知‘寡人’为何只能是‘寡人’。为了王权,父子相弑、兄弟相残、同宗反目……,这种事情不说别国,就是楚国也屡见不鲜。
而周自立朝以来,列国弑君八十有六,皆是为了王权。现在与楚王同时立国的那些国家,三家分晋、田氏代齐,只有燕国王权还在王族手里。燕国那是太偏僻,楚国王权之所以能维系至今,没有被卿族分裂,没有被异姓取代,都是因为先祖防范的早,限制的多。
熊元从告诫儿子不要兄弟相残,变成担心儿子会被兄弟残。他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问道:“荆儿以为县尹都是何人?”
“孩儿以为县尹县公都是我大楚之卿族。”熊荆在学宫听过一些东西,自己也看过一些东西,所以有这样的感觉:封君是公族,县尹是卿族。两者最开始是制衡的,后来逐渐失衡。
“不是啊。”熊元摇头。“县尹诸公亦多是公族。我楚国传自先武王时,天下大乱,弑君灭国者众,列国无暇南顾,先武王四方征讨,所依仗者,全是公族。若敖氏、薳氏、沈尹氏、屈氏、蒍氏,公族出为将,入为尹,或为县尹,其权倾一时,富可敌国。先成王时,若敖氏已有不服,至先庄王,若敖氏叛,公族方落,大县县尹方任王子王孙。”
熊元述说着楚国的过去。实际上这个国家不是王族打下来的,而是整个公族打下来的,楚武王时开始设县,但任命的还是公族之人,结果自然是公族做大,王权没落。楚庄王之所以要三年不飞、三年不鸣,提防的就是老公族。
“再至先悼王时吴起变法,欲夺封君之爵禄,先悼王薨后封君杀吴起,吴起凶狡,伏王尸而害众于丽兵之罪,封君死七十余家。六十年前垂沙之役,四十年前白起拔郢,西地皆失,封君只余二十一家,而且多处蛮荒之地,封君再无可制县尹。”
真不愧是‘内姓选于亲,外姓选于旧’的楚国,整个国家都是王子王孙,不同的是,有些可以追寻到楚国立国之前,比如若敖氏,有些则为祖父顷襄王之后,比如黄歇。但也不是说异姓贵族就没有,比如熊荆关注过的项县县尹项公,他就不是公族。
战国末年熊荆大概记得秦始皇、吕不韦、嫪毐、李斯、赵高、扶苏、胡亥、徐福、李牧、项燕,多是秦国人物,别国就只有赵国的李牧和楚国的项燕;到了秦末楚汉争雄期间,知道的当然是大名鼎鼎的陈胜、吴广,项羽、范增、虞姬、项庄,最后是汉将:刘邦、张良、萧何、曹参、韩信、樊哙,还有吕雉。
后世看历史看看就过了,从不去细想。现在身临其境,这才发现楚国亡国时只有一个项燕,复起灭秦的时候只有项羽、项庄,八千江东子弟。楚国公族哪去了?如果说亡国后楚国公族大多被杀,苟活的又迁至咸阳,那亡国时为何只有项燕一个外姓将领?
以楚国惯例,根本没有外姓将领领军之先例。如果不是后世自己知道的人物有遗漏,那肯定是楚国公族那时已衰弱到无一人可领军为战。
“父王,为何先武王时公族能同心协力,如今却不能了呢?”再次想起此事,熊荆问道。
这个问题让熊元无言以对。若敖氏叛后,还有白公胜之乱。共王五子相残,最后是五公子弃疾渔翁得利、即位为王,此为楚平王。平王诡诈,正因如此,他谁都不信。宠臣费无忌诬太子建与太子傅伍奢密谋造反,平王信之,太子建奔于郑,伍奢族诛,可次子伍员逃脱。
太子建奔郑后平王又立太子壬,是为楚昭王。这时候伍员仕于吴,帮吴王光治国整军,还请了军事大家孙武子,一心要为父报仇。昭王十年,吴师攻楚,楚军败于柏举,吴师遂而入郢。
楚昭王死后惠王即位。此前太子建已为郑人所杀,其子胜回国后封在白城,即白公胜。惠王十年,因楚国盟郑,白公胜入郢杀令尹公子申,囚惠王。事败,入山自缢,子孙四散。经此种种,老公族已经不为王族所信,后面的封君皆为新王族。
熊元虽然知道先王旧事,但却难以从中梳理出‘为何先武王时公族能同心协力,现在则不能’的原因。熊荆见此又道:“敢问父王,国难在即,不信族亲兄弟,欲信何人?”
“世族、公族皆疲弱,无人可用之人矣。”王权安危是一回事,国难又是一回事。站在国难立场熊元终于顺着儿子的思路答话,可惜,公族也好,世族(老公族)也好,已无可用之人。
“真是这样吗?”熊荆不完全了解公族和世族的情况,但从亡国时只有项燕流传后世看,说不定真的是无人可用。
“是这样。”熊元点头。“合纵惜败,景阳自缢于紫金山下,军中诸将从殉者众。景阳死,国中无人为将。子歇欲举廉颇,寡人不许,淖狡于是做了大司马。”
“廉颇?”负荆请罪的廉颇熊荆当然是知道的,没想到他差一点就当上了楚国的大司马。
“子歇门客有万人,廉颇初为赵相,赵孝成王死,新王免其职,颇抗命而奔魏,居魏数年,不得用。子歇迎之入楚,本欲为合纵之将,赵王不许。”
“请问父王,廉颇现在何处?”熊荆带着期盼,战国四大战将之一,他或许能见到一个。
“颇为子歇门客,居于郢。”熊元不知儿子仰慕廉颇。
“父王,公族无可用之人。我观兰台学宫,虽然教人明事懂礼,却不习兵法战术。楚国既然与韩魏赵燕四国交好,何不请四国善战之士入楚,然后于郢都设一军校。公族子弟、老公族子弟,都入校为学?赵国之将可教骑射、韩魏之将可教守城、我楚国之将可教阵战,廉颇、鶡冠子可教将兵与战略……”
军校当然是这个时代的大杀器,优秀的军官才是军队真正的脊梁。熊荆正兴致勃勃的描述军校如何如何时,熊元打断道:“自古兵家之术乃不传之秘,多为口口相授,焉有教公族公子之例?公族知战,楚国乱了啊!”
父王反对,熊荆赶紧道:“先武王时公族也知战,楚国乱吗?”
熊元一愣,不答。熊荆又问:“提防公族不如亲近公族,王命赐自上苍,王位传自先王,何人敢夺之?有人若夺,始作俑者不惧有后?以诸国名将为师,公族世族公子入校为学,他们将是孩儿同学,手足之情俱在。日后有功赏功,有罪罚罪,何人敢行不义之事?
一树之茂,繁在枝节,而非躯干;一国之强,强在公族卿士,而非孤家寡人。昔年晋献公诛群公子,方有六卿专政、晋分于三的事情。强秦暴起,楚国国难在即,唯有亲公族挽世族,才能与秦一战。不如此,整日提防公族、远离世族,败亡之日不远了。”
熊元眼睛闭上了,似乎睡着,又似乎仅仅假寐。
儿子所言,与他成为太子后所习的王家心术秘传截然不同。
鉴于前车,为王者第一个要提防的就是自己的兄弟,虽不至于杀掉,但也要封而远之;再就是要提防那些公族,公族如果得势,定会像若敖氏那样,叛乱篡位,自立为王;朝中的大臣也不可全信,最好的办法是促使两派相斗,互为制衡;国人也不可尽信,但若大臣制衡失败导致一人独大,可让国人谤之……
总之,公族、臣下、国人之间不内斗,就会团结起来制约国君。挑拨一群斗另一群,惨剧发生后再为弱的一方主持公道,助其报仇,结果就是双方都遭受削弱,国君永远独大,众人还会称赞说大王贤明。法家三派,法、术、势,楚国变法虽然没有成功,但法家之术、法家之势,楚王未必不学、未必不用。
‘儿子年幼,想法太天真……;儿子是圣王,上天必眷之……’
熊元闭着眼睛,两个念头在脑子里打战,谁也说服不了谁。良久,他才睁开眼睛道:“此事或要与子歇相商。他与赵国相熟,颇也是为他的门客。”
“唯。”熊荆还以为父亲不答应,没想到他让自己和黄歇商议。
“亲者需亲,亲者也需防。”楚王嘴唇挪动,说了这么一句。
“谢父王赐教。”熊荆拜道,“孩儿唯愿父亲心疾可愈,助父王再兴楚国。”
熊元笑了,“父王入黄泉不久了,到时候楚国社稷皆负于你。”
“孩儿年幼,恐大臣不服。”熊荆认真道,“唯有父王在位,去弊政、行改革、兴大楚,社稷方能永固。今孩儿已试一药,也许可缓父王心疾之症。”
只要是楚国王族子孙,皆有心疾。传说,这是东皇太一对祝融为火正之惩罚。几千年来,死于心疾的王族不知凡几,熊元对儿子说的药根本无动于衷。他只道:“不是父王去弊政、行改革、兴大楚,是荆儿你要去弊政、行改革、兴大楚。军校之事父王促其成,其余事也是如此,但荆儿日后为王,所言所行务必慎而慎之,切记兼听则明偏信则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