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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王仍欲练骑军?”上一次已经谈了这个问题,廉颇没想到熊荆还在坚持。
“我有不得已之苦衷。”熊荆摇头,稚嫩的脸上是成年人无可奈何的表情,看上去极为纠结。“我军骑兵不如秦军,是故我军不知秦军虚实,到此时秦军有几万人仍未可知,战场对秦军而言若朗朗晴天,对我军则似昏暗长夜。此战我仅千余骑兵,这千余骑兵作用如何,老师当已看到。骑兵,侦查敌情、屏绝敌探是为一,控制战场、获取主动是为二,力竭之时,击敌侧背是为三,胜败之时,追击掩护是为四……”
熊荆不以兵法,而以自己的见解叙述必须练一支骑兵的理由。后几条也就算了,关键是第一条和第二条,两军交战,两眼一抹黑打瞎战那有多难受。侦查和反侦察是一切胜利的基础,战场单向透明还打什么?
除了侦查,拥有骑兵的一方还可以选择战场。此战即便楚军想退至清水河以南也不可能,江邑失陷,楚军只能背靠清水河作战。背靠清水河虽然安全了,但天上刮的是北风,楚军箭矢射程又大受影响,步卒也备受尘土困扰,好在秦军没有在冲锋前撒一道石灰。
“……步兵、骑兵、炮兵、辎重兵,四者缺一不可,必须齐全。”熊荆接着道。“只是步兵分的繁杂,有弓弩手、矛盾手、夷矛手,今后我楚军只有这三种步兵。”
“单以破阵论,矛盾不如夷矛。”又转回到最前面的话题,通盘考虑下,廉颇有此一语。
“哦?”熊荆刚想着放弃剑盾手,让一些人转为矛盾手,没想到廉颇还是觉得夷矛好。
“以盾推敌破阵,只可单手持兵,自然不能持十几斤的夷矛。夷矛可击短矛,短矛不可击夷矛;战初,我见夷矛手四面平放夷矛,敌不可近,然矛盾手不能,其只可往一处前进,一面对敌而非四面对敌。故而,矛盾手不如夷矛手。”
这一战剑盾手酣战过,夷矛手也酣战过,寝陈两师的楚盾手也酣战过,前两者如何作战廉颇亲眼所见,后者他亲自前往探问,悉知战时实情。单说矛盾手,自然要加入弓弩,现在三者对比,他还是觉得夷矛手为优。
“可夷矛手盾牌太小!”熊荆郁结道,“秦弩攒射,前排皆死,七名卒长仅存其一。若我以夷矛手列阵,敌以强弩射我,若之何?”
“韩军七八成弓弩手,又如何?”廉颇反问,脸上大有‘大王谬矣’之色。
“韩军七八成弓弩后,又如何?”熊荆请教,韩国早已衰弱,他并不关注。
“秦韩成皋之战,韩军十万,八万弓弩齐射,弦若霹雳、矢如乌云,秦军前排皆死。然秦军解去裙甲、臂甲,只留身甲皮胄,举盾冒矢缓进。待到八十步,全军三万甲士齐吼,弃盾怒冲韩军。虽中矢者无数,然韩军弓弩手在前,戈戟手在后,不及变阵便被秦军冲溃。此战,秦军三万甲士五千骑兵,中矢而死者三千,伤者一万二千,然韩军十万人全墨。”
廉颇一口气说完十一年前秦韩成皋之战,在熊荆还在想象秦军三万甲士不顾一切冲击韩军阵列的壮举时,他又道:“此战,我军夷矛手破锐士亦冲入蹶张弩阵,若何?弩手非伤即死也。”
“老师以为,弓弩不可惧?”熊荆想了半响,才这么问了一句。
“若弓弩可惧,列国当以韩国为霸。”廉颇笑道,但这笑容一闪即逝,变得极为严肃。“聪慧之人常抱‘我可杀敌、敌却不可杀我’之念,如此杀敌而不损一,岂不美哉?然有此念者皆惧近战,其阵一冲即溃,头颅早作京观,但凡强军,皆不以弓弩为荣,反以弓弩为耻,魏之武卒,齐之技击、秦之锐士、赵之铁甲,皆近战破阵之士。无此,焉何能言强军?”
廉颇欲言又止。熊荆是聪慧的,且善作器具,但正因如此,他担心熊荆走上歪路。瞻前顾后、左思右虑、常抱‘我可杀敌、敌却不可杀我’之念,这是聪明人的通病,军队却不是聪明人该呆的地方。可惜此时熊荆想的是‘齐之技击不可以遇魏氏之武卒,魏氏之武卒不可以遇秦之锐士’,并未明白他话中有话。
“咳咳,”右史咳嗽一记,他揖道,“信平君之谏,大王……”
“老师之言,学生毕生谨记。”右史一提醒,熊荆才反应过来。当即向廉颇揖礼,廉颇儿子避让不敢受,廉颇却大大方方的受了。而熊荆思忖他说的‘我可杀敌、敌却不可杀我’,同时想到自己对列于阵前勋贵子弟说的‘勇武即荣誉’,头上不由冒汗。
廉颇是勇武的,便如淖狡,每一根须发都怒张不屈,自己,说实话并不勇武,和他们相比仿若一个两股战战的怯弱小人。念及此,什么齐之技击、魏之武卒全被他忘光了。
礼毕,熊荆还未开口,廉颇便道:“夷矛是长兵,长兵素惧贴身之战,然那日秦卒遇我剑盾,仍以后排矛手将我军剑盾之士逐出阵外,故而夷矛必配短矛短戟,敌若贴身粘我,我当以短矛短戟反冲其出阵。且宫甲矛手非横排乃纵列,进击之时大可不必顾虑左右阵线。”
任何军阵都必须顾虑左右乃至全军阵线,阵线不可破损不可缺隙,不然敌军攻入侧背,阵势必溃,可今日看宫甲交战,这夷矛阵居然能孤立于全军阵列之外,并且还能安全退回。这是让廉颇颇为吃惊的事情。要知,除圆阵以外,没有那个军阵可以数面受敌而不溃。
宫甲夷矛阵熊荆虽是以马其顿长矛阵为榜样建立的,但练出来的夷矛阵并非马其顿阵。人的认知不能超越时代,廉颇只觉得宫甲夷矛阵可四面对敌,这是任何军阵都没有的优势,他却没有发现夷矛阵根本就不是这个时代的军阵,这个时代的军阵仅仅是‘方’的阵,需要并排成阵列互相掩护,不然无法在战场上生存,它只可单面对敌,一但侧翼失去同伴的掩护,或者某处阵列破损使敌人得以绕后,便要溃阵,
‘方’的阵如此,方阵并非如此。方阵静止时可四面对敌,不需要侧翼掩护,也不惧怕敌军绕后。发生这样的事情只会使它他不能运动,宫甲夷矛阵是方阵而非‘方’的阵。
廉颇不知,熊荆也只有模糊的印象,并不觉得其中有太多差别,虽然从世界范围来说,两者出现相差两千年之久。他听闻廉颇所说当即画了一副草图,草图上几乎是一个‘回’字。
“老师以为如何?”他问道。
一个由九个两(5x5)所组成的小型方阵(15x15),最中间的一两持的是短矛。
“当是如此。”廉颇点头,看到最中间的短矛手,他就想到那支被盾阵歼灭的秦军。如果当时没有楚军弓手,它们或许能全身而退。
“老师再看此图。”熊荆再画,这个阵列已经是100x100,但里面是空心的。
“这是?”图很简略,廉颇对里面的方框不解。
“此为投石机,弓弩手也在此处。”熊荆解释道。“此阵为防守阵型,横宽皆一百人,矛手纵深十人,中间空处横宽八十人,置投石机、火弹车、弓弩手。长短矛手共计三千六百人,为小阵之十六倍,恰好每面四小阵。若要进攻,四百名短矛手、一千二百名弓弩手、所有炮兵结阵自保外,余下三千两百名夷矛手出阵结成五十人宽、六十四排深矛阵,直冲敌军。
每小阵为一卒,除两百二十五名长短矛手,尚有七十五名弓弩手;四卒为一旅,四旅为一师,每师除少量荆弩威慑敌军以外,当配一营十八部投石机,每部配弹五百发,弹药车十辆。
又以四师为一军,一军除再配三营四十八部投石机外,当配有一支骑兵。骑兵最少一千六百人,其侦骑四百、轻骑四百,重骑八百。”
“轻骑为何?重骑又为何?”廉颇细听熊荆之言,虽有一些谬误,但大体上是无错,可听到骑兵有轻重之别,不免有些好奇。
熊荆解释道:“轻骑为格杀骑射之骑,重骑为冲阵破敌之骑。老师可知,有哪国曾以覆甲骑兵冲阵破敌?”
“李牧代郡戎骑可冲阵。齐国文骑也可,然此是旧事,湣王之后齐国再无雄兵。”廉颇道。
“秦国可有?”熊荆追问,赵国、齐国如何并无干系,关键是秦国。
“秦国或曾有。”廉颇答案让人心惊。“我闻鄢郢一战,奔袭邓邑多为义渠骑兵。义渠乃戎人,戎人生于马背,以骑冲阵素来是其破敌之策。大王欲练骑兵,有马未可,尚需生于马上之士。楚国之圉童,万万不可。”
“李牧将军麾下骑士甚多,租借给我国可好?”熊荆试问。
“租借?”廉颇讶然,想到楚赵两国盟好,他只道:“赵王或可应允,然楚国之地,难以养马。我闻,代郡马群孳生马驹,一年之中,母马半数可孕,而在楚国,一年之中,母马有孕者不过一二。孳生如此,养马也不易,楚国并无草场,只可食以刍藁……”
廉颇一边说一边摇头,刍藁征于百姓,哪有草地廉价易得。即便赵王真答应租借骑士,以楚军每军一千六千人骑兵的配属,楚国恐怕也养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