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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艘艘满载粮秣的舟楫靠向大梁城北、阴沟以西的码头,舟楫还未靠岸,码头上鼠笼起重机的吊钩就晃荡了过去,等着舟人把吊钩钩在绳兜上。一兜就是一千楚斤,装在绳兜里的粮秣很快吊至等候的马车上,两兜一车两兜一车运向里侧的粮库。
粮库并不大,但很高,粟米一耸一耸仿佛一片城堡。此时,这里全是公主们嘻嘻哈哈的笑声,她们各个都娇声叫道:“王弟,来抓我呀。王弟,来抓我呀……”
光喊还不够,大胆的芈柔、芈璊还用手触碰熊荆的背,以表示自己就在这里。奈何熊荆被绑住了眼睛,一转身她们便好像鱼儿一样游荡走了。
“王弟……”跑了几下公主们便气喘吁吁,熊荆虎扑之后终于抓到一个柔软的身体。
“快说,你是哪位媭媭?”熊荆也累得够呛。按照规则,抓住人不算,他还得猜出是哪位公主才行,不然就不算胜利。柔软的肢体故意不说话,还屏住了呼吸,他不得不在她的胳肢窝里挠了几把。
“哈哈哈哈……”被抓住的是芈沁,一挠她她就哈哈大笑。
“是沁媭。我赢了。”熊荆抓下绑在眼睛上的锦条,果然是芈沁。
“我有事要求见大王。”几十步外,作战司的郦且急急而来,却被外围的寺人拦住了。
“郦先生何事?”长姜一直站在旁边,见郦且奔来,当即走了过去。
“我有要事需见大王。”郦且虽然没有看到熊荆,但他听到了公主们的笑声。这几日听说大王正与几位公主在这里玩耍,今天一来果然见到了。
“郦先生有何事?”长姜一点也不急,他似乎不愿郦且打扰正在玩捉迷藏游戏的熊荆。“若是军务,可告之两位上将军;若是政务,当告知令尹。”
“可……”长姜说的不是没有道理,大王已不是以前的大王,特别是军务,已经任命了两位上将军。如果两位上将军都处置不过来,大王又如何处置得来?
“我确有要事需见大王!”郦且深叹了口气,他只能露出个话头,:“半个多月来,上将军廉颇只捶城不攻城,臣恐他与魏人二五耦……”
“谁跟魏人二五耦?”熊荆听到了郦且的声音,不得不走了过来。
“见过大王。”郦且连忙揖了一礼。“大王,臣以为上将军廉颇不妥也。”
熊荆本来满脸欢笑,闻言脸色立刻沉了下来。“你有何证据?”
“大王,廉颇入楚前曾居留大梁数年,魏王礼遇之。而今大王使廉颇攻大梁,其只击城不攻城,军中士卒日日超距、投石,已多有怨言。而今四十多万秦军猛攻敖仓已有数日,将帅请战廉颇又不许,若是敖仓被秦人击破,十万大军危矣!”
郦且嘴角冒泡,双目发红。二十三万楚军本就薄弱,现在又分兵两处,这就更加薄弱。敖仓那边攻伐昼夜不停,墙外早就是尸山血海,若非城头平台与城墙隔了两丈,那道长城早就被秦人拔下了。这也好在秦军行军太急,没有携带多少攻城器械,此前云梯又消耗光了,不然转关桥一架,两丈的空隙根本就不能成为阻碍。
焦虑,产生在每一个深知大局的人心中。熊荆也很焦虑,听闻郦且的言辞、再看到郦且的模样,他对左右说了一句:“提两桶冷水给郦卿浇一浇。”
“唯。”寺人的效率很高,郦且还未反抗,两桶冷水就从头顶浇了下来,把他浇了个透。
已是十月,沟水虽算不上冷得彻骨,但浑身湿透了的郦且被秋风一吹,还是只打哆嗦。
“大王这是为何?!”郦且心里全是委屈,几乎要哭喊起来。
“别想战事了。来,玩一玩捉迷藏。”熊荆把刚刚解下的锦条绑在郦且眼睛上。
“大王!”郦且一把抓下锦条,他本以为大王在侮辱自己,可大王拍着自己的背,语态和蔼,没有本分侮辱的意思。
“大王,廉颇迟迟不攻大梁,不攻大梁此处十二万大军便不能移师敖仓,要是敖仓没有防住……啊……”郦且说着,不想又是一桶冷水从头上浇了下来。
这次他未大怒熊荆却已大怒:“郦且,你欺不佞少不更事否!受斧钺之时,不佞已言:‘从此上至天者,将军制之;从此下至渊者,将军制之。’你现在跑来跟不佞说上将军不妥、上将军与魏人二五耦!你信不信不佞治你诽谤上官之罪,将你就地斩了!”
“臣……”三桶冷水加上斩首之刑,终于让郦且恢复一些冷静,但聪明人总是自负,他犹自坚持道:“臣只为大王、只为楚国计,昭昭之心,日月可鉴。秦军猛攻敖仓数日,尸已平城,再不救援,城破矣!我军仅二十三万……”
“既已托付,何来反悔!”熊荆语气比郦且更强硬。“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你要不佞乱军?”
“大王是楚国之王,所托非人,自要改之。”郦且忍着寒意,继续辩道。
“改之?”熊荆苦笑。“用人不疑,疑人不用,你竟然要不佞改之?”
“臣请大王入廉颇幕府,不出言即可。”郦且退了一步,提出这么个要求。
“不去!”熊荆断然拒绝。
“此战若败,楚国危矣!”郦且禁不住顿首大拜。“大王入廉颇幕府即可,不需言语。”
“不去!”熊荆再次拒绝,此时他已经平复了心情,道:“你如无事,就此退下。”
“大王——!”郦且见熊荆无动于衷,悲声呼喊了一句。可熊荆头也不回的去了,去的时候再次扎起了锦条,继续和公主们捉迷藏。
*
“寡君言,一别七年,信平君无恙乎?”大梁城北的廉颇幕府,换去寺人衣裳的魏息低眉顺眼,燎火下对着廉颇满脸微笑。
“有劳魏王记挂,廉颇无恙也。”廉颇嘴里全是酒气,更打了一个饱嗝。好在他还记得魏息这个僕臣,道:“颇已为楚将,君趁夜入我幕府,所为何事?”
“呵呵……”魏息干笑两声,打量起幕府里的甲士,廉颇懂他的意思,把旁人都挥退了。
“寡君言,五十万秦军正猛攻敖仓,项燕军败尽在旦夕之间。君……”魏息再笑。“君可否念及昔日寡君之情,勿拔大梁。”
“魏王确对颇有恩。”廉颇叹了口气,想起了昔日之事。魏王其实也想用他的,奈何赵国不悦,这才被春申君黄歇暗暗迎入了楚国。“然楚王对颇也有恩,一年之俸便有十万石……”
“寡君可倍之!”魏息赶忙道。“寡君可另奉万金。”
“万金!确否?”廉颇此前还不在乎,万金二字让他愣住了。
“然也!”魏息见廉颇动心,恨不得把自己的心掏出来。“鄙人本想携金玉入营,然、然……”
“颇弗信。”廉颇发愣只是一会,很快就甩了甩头,表示不相信。
“信平君如何才信?”魏息摊着双手,他真后悔没带几双玉璧出来。
“自然是见到万金才信。”廉颇又打了一个酒嗝,不再像刚才那么动容。
“寡君必践诺。”魏息也安静了下来。“只求信平君使楚军不攻城,或是攻而不拔。”
“魏王昔年尚立誓必合纵攻秦,如今却助秦攻楚。”廉颇笑道,“今日许我万金,他日楚军退兵,万金必要食言而肥,颇弗信。若魏王真欲予颇五千金,颇可让破城之器不再击城。”
“此言当真?!”深夜的燕寝烧着烛火,还有些睡意的魏王魏增听完僕臣的转述便彻底清醒。敖仓还在激战,以陈城之战看,指不定秦楚两军要打到什么时候。如果能收买廉颇,那大梁就彻底无忧了。
“然也。”魏息重重点头。“廉颇说先予其五千金,后便不让破城之器击城,亦不让楚军攻城。然则……”
“然则如何?”心中大喜的魏增终究不是初立为王,知道事情总有风险。
“臣未曾闻廉颇贪金呀。”魏息路上就在想这个问题,廉颇一生清名,从未听说他贪财。又听说他深得楚王信任,楚王喊他喊老师,等于是太傅。
“廉颇不贪财乃为赵将之时,离赵便如丧家之犬,焉能不贪金?”清廉之人魏增见多了,知道他们的做态。“五千金而已,予他便是。然则,”他忽然想到了一个问题:“廉颇不攻城,那十几万楚军……”
“廉颇言,秦军攻敖仓甚急,十万人当遣至敖仓,剩余五万仍驻于大梁城北。”
“善!大善!”魏增振奋,这半个多月来的破城压抑让他喘不过气。“今夜便让少府点出五千金,明夜运出城去。若破城之器不再击城,再赠他五千金予,好让他速速遣楚卒去救敖仓,不要老呆在大梁城下。”
“唯。”魏息此时也想通了,不就是五千金吗,给他便是。
当夜,少府内的爰金一块一块的装车,黄金沉重,独辀双轮马车一共装了五车。只是一个意想不到的问题出现了:为防止楚军破城,全城十二道城门都被泥石堵死,守城的将率反对开门。好在代将庾突闻讯下了严令,次日夜里这五车黄金才送出了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