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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夜,神都城里灯火通明,沿街的千店万铺将大红灯笼挑出挂在屋檐上,东南西北串联成璀璨的夜景,夜晚的街道依旧人流如梭,市井繁华,街道上挑着担子的叫卖声鳞次栉比,挂着翠玉帘子的大酒楼则更显得气象万千。
马车骨碌碌的转过巷子,驶向了另一条街道,阿音心中默念着白日里先生新近教习的一卷经文,突然觉得马车与往日有些不同,便挑开了帘子朝外看去。
马车架上依旧是那道熟知的带给自己安全感的男子,车辕咿咿呀呀的摇晃着,压过街边落叶,被鲜艳的红灯笼一照更显得凄凄惨惨戚戚。帘帷映出一袭淡紫色身影,光鲜亮丽的南疆贡品柔缎,不仅仅是在夜光下折射出淡淡光辉那样好看,穿在身上亦是舒适飘逸,形态优美得醉人,阿音静静托腮看着,那人高高绾着冠发,长若流水的发丝服帖顺在背后,微仰着头,背抵在冰凉的门框间,转过头来,淡淡一哂,竟是如此惊心动魄的醉人。
“看什么呢?”荆茗嘴角噙着笑,大眼睛泛着星光。
阿音小脸一红,忙收回了目光,嚅糯着说道:“这,不是回去的路呀,我们,要去哪里?”
“我带你去雷觉寺,那里,有走遍神都城都见识不到的好东西呢。”
荆茗又转回头去,阿音觉得被瞬间吸住的眼球得到了原谅一般,软软的嗓音‘哦’了一声,再看一眼前面男子的伟岸背影,小手立马拉回帘子,捂住眼睛,心中没由来的一阵负罪感。
耳边呼啸过几百种声音,风声、笑声、叫卖声,马车像是走了可远的路,终于在转过一个弯儿速度减慢下来,阿音只觉得马车一轻,荆茗从上面跳了下去,跟另一个人在交谈着什么。
“荆少,您又来啦?”一个陌生男人的声音,嗓音敦厚,语调谦和。
“嗯,今夜带我家阿音也来你们雷觉寺见识见识,怎嘛,不欢迎呢?”这是荆茗的声音,清清亮亮的带着磁性,像是海东青的声鸣。
“欢迎,当然要欢迎啦,荆少帮过本寺不少忙的,自然是最有善缘的施主,那就,快请进去吧。”
“稍等一下,你去准备两间上好的厢房,你们寺里这些地方本少爷都门儿清,不用管我了。”
阿音支起耳朵偷偷听着,就听见车帘哗啦一响,一双画骨柔白的手掌进来,阿音对上荆茗那双闪闪发亮的大眼睛,有些不好意思的缩了缩身子。
荆铭一下探进身来,将阿音吓了一跳,觉得身上有些燥热的,便见到荆茗从腰间掏出一系缎布,淡青色绣着莲花,微微有芳香从指缝间流传,沁人心脾。
“你把眼睛蒙上,本少爷待会儿给你看个惊喜。”
脸上依旧是玩世不恭的笑容,阿音从这张笑脸上接过了青莲缎布,柔顺丝滑,显然是上好的布料,稍稍犹豫了一下,看到荆茗那双泛着星芒的眼眸,像是夜空里光芒万丈的上弦月,阿音不忍心打搅他的兴致,还是乖乖将缎布蒙在眼睛上,眼前顿时黑暗下来,五官顿时只剩四感,心中更加的紧张。
“来,阿音,把手给我。”
耳畔,荆茗富有磁性的声音响起,像是黑暗中点燃一束火把,熊熊燃烧起了希望,阿音唇角微弯,浅浅的露出来两个酒窝,伸出右手,赤金铃铛上两个铜球滴滴答的小声碰撞,像是月光协奏曲,随后,一只温暖、修长、惬意的手搭过来,两只手牢牢地握着,彼此之间的信赖与倚靠。
“慢点往下跳,我接住你。”
阿音黑着眼被温软的手掌扶出车厢,随后失去倚仗,另一只手再向前摸索便什么都没有了,心里有些战兢,便不敢挪动脚步了。
“相信我,往前一跳,我会接好你的,很轻很轻的将你放下。”
车下传来的声音很坚定,很认真,很有安全感。
“嗯。”
阿音薄唇微微抿起,随后向下一跃,额间发鬓被风拂起,衣裙荡漾起来,沾了少许灰尘的白靴离开车架,扑通一声,阿音觉得肩膀被什么一硌,一双宽大有力的臂膀接住了自己,一阵温热的鼻息喷薄到面颊上,痒痒的。
荆茗看着被抱住的丫头,心中莫名一动,眼前所见女子,如新月清晕,如花树堆雪,一张脸带着稚气又清秀,凭空一跳吓得苍白没半点血色,两片薄薄的嘴唇,也是紧紧抿着齿。
“牵紧我的手,我带你去一个地方。”
荆茗将阿音轻轻放下,然后牵起晃着赤金铃铛的手腕,两个人一步一步的朝着雷觉寺内走去,穿过连廊,跨过大殿,途经后庭,绕至神坛。
“小心石阶。”
磁性的嗓音在耳边响着,阿音乖巧的点着头,很听话的被荆茗牵住向前走。
“好了,就是这里啦,你慢慢躺下,我叫你摘下来才可以摘,好吗?”
荆茗扶着阿音走到神坛最上方,阿音心里面数着,一百零八级踏步,一步不多,半步不少,都被折腾到了这里,就差临门一脚了,不想看到荆茗失望的样子,阿音也就点着头席地坐下去,然后平躺开。
汉白玉铺就的神坛地面冰凉凉一片,尤其在接近初冬的秋夜,薄薄的衣衫顿时遮挡不住肌肤与石面的接触,阿音只觉得躺下的时候浑身鸡皮疙瘩都起来了,像是有冰碴子直往脖领里倒灌,冻得刺骨。
荆茗也笑着躺下来,负手将脑袋枕在上面,见阿音一脸不自在的样子,勾了勾丫头的鼻尖,“怎么了,很冷吗?”
阿音吸了吸鼻子,两只胳膊交叠在一起捂住衣裙残留的热气儿,“嗯,有点。”
荆茗拿过阿音的手在嘴边哈了口热气,然后皙白的指掌轻轻搓了搓,“嘿嘿,可能是你们姑娘家的体质偏阴,受不了凉的,像我,就觉得还可以的嘛,先给我闺女搓搓手,可不能冻僵了。”
阿音呵呵一笑,又将手抽了回来,自己给自己搓着,“不劳您动那老胳膊和老腿儿的了,快说,现在能不能摘了?”
“能,能,当然能了,把眼罩取下来吧。”
阿音听着,便将眼罩从头上摘下来,顿时,漫天的星光扑面照射过来,圆月闪耀,荧空流转,似九天之上银河从四面八方倒泄出来,目光所及之处斑斑点点的亮着,恰如游龙戏月,无量重气天地汇聚,散不尽的闪耀。
正目不转睛看着,一霎,深邃辽远的宝石蓝夜空中,绽出一团炽烈耀眼的火光,划出一条弧形的漂亮尾迹,拖曳着一条极灿烂的光束,恰似一条美丽的长翎,向着无穷的广袤里悠然而逝,使恢恢天宇上的无数星斗为之喧哗……
“哇,这里,好美的!”阿音被眼前的夜空惊艳住,忘记了冰凉,伸出手触摸夜空,仿佛躺在这神坛之上便与天宫只有一臂之隔,但是触手所及,捉摸不住稍纵即逝的流星。
“今夜是十五,偌大的神都也就只有雷觉寺可以有这番夜景了。很小的时候,我就常来的。”荆茗枕着脑袋淡淡说道。
阿音歪头,目光接触到一人时,月光散漫,一袭缁衣,标杆般笔挺的修长身材,白玉色的健康皮肤,刀削剑挺的眉,高俏的鼻梁,薄薄却紧抿的唇,以及一双漆黑的眼珠时而闪过流光,他身上有一种大隐隐于市的凉薄气息,闪烁着异样光芒的俊脸,猛然砸入眼中人的心坎,她将此情此景牢牢钉住,诚惶诚恐,莫敢相忘。
眼中人抚了抚头上三千青丝,抬头,又现她那明亮的眉眼,如弯月,若明星,巧笑嫣然,顾盼之间更是灵气动人,胸前是一抹红缎裹胸,外披青色纱衣,晚风凉凉,潋滟芳菲。
“谢谢你,带我看这么美的景色。”阿音很认真,很仔细,很温和的咬着字。
“我最喜欢看漫天的星辰,一颗颗好似晶莹的珠玉,那么清澈,那么透亮。小时候母亲常对我讲,每颗星都拥有自己深沉的含义,当逝去者充满善良,他就会成为一颗星辰,注视着这个世界,当向善者用诚挚的心灵祈福,便会有颗明星为他指引路途。父亲说,手握日月,可摘星辰,大道修仙,执念成空,什么放不下的事情,看一眼星河,便也都会放下了。”
阿音看着俊朗的侧颜,浅浅的笑出酒窝,用一种他所看不见的口型轻轻答复,“愿是你最耀眼的那颗流星,渡你走过漫长岁月,愿所有人都不再辜负,愿卿静好,愿安。”
深蓝色的天幕上繁星闪闪,像是无数充满善良的逝去者,一闪一闪的,落在镜子似的地面上,像珍珠玛瑙,灼灼发光。最后一道闪耀的流星,像银河溅出来的一滴水花,滑过深蓝色的夜空,悄无声息地向北面坠落下去,就像在探寻着世界里最美好的未来。
这颗流星变成了一道闪光,小小的存在,却划破万里黑夜的长空。
夜宿雷觉寺,举手扪星辰。
不敢高声语,恐惊天上人。
......
......
砰砰砰——
又是一个阳光明媚的清晨,阿音被顶着黑眼袋的荆茗驾车送来西林学社,随后哐哐哐的回了城,阿音呵呵的跟绝尘而去的马车摆着手,明知对方看不见,却还是固执的直到视线尽头消失得无影无踪才肯带着一大早打磨好的东西,敲开了陆敬吾老先生的书房门。
“咳咳咳——进来吧。”
屋内,陆敬吾说话间又忍不住使劲咳嗽了几声,近些年来陆老先生的咳疾爆发的愈来愈频繁,从最初的咳上几天到现如今折腾上数月,总有一种行将就木的悲惨光景。
阿音推开了门,怀里抱着一盒什么东西,然后抿着薄唇小心翼翼的过去,随后将东西摆在了陆老先生的桌案前,吸吸鼻子,“先,先生,这是家乡常用的药方,治疗咳疾,管用的。”
陆老先生抬了抬头,看着盒子里一团类似于糨糊的药膏,忍不住皱了皱眉头,他向来不信什么民间偏方,但是碍于学生的面子,并不想发作出来,只是挥了挥手,“拿走吧,我的咳疾有郎中开药的,你专心念书便是了,无需操心这些有的没的。”
阿音居然很固执的摇了摇头,小手将盒子继续推了推,“不是骗人的,七音,在家试过的,小时候得风寒,三个月的咳疾,治好了......”
陆老先生继续抬头看着七音,唇角动了动,软下心来,“那好吧,你把药膏留下来,有时间我会服的。”
阿音见陆老先生收下了,脸上顿时浮现出欢喜的笑意,浅浅的酒窝露出来,颇为可爱,“七音,采了好多川贝粉跟橘红膏,掺上冰糖雪梨用蒸笼水蒸出来的,如果先生觉得,管用,阿音还可以做的。”
陆老先生摸着胡子颔首点了点头,并没有再谢绝丫头的好意,又抬起手招呼了一下阿音过来,“七音啊,把手伸来,我看看你的丹田打通没有,修了这么长时间的道经,像你慧根如此得天独厚的人,应该早就化成丹田了。有了丹田便可以修行,如果能够进到天枢城,能更快地修成仙位,修行之本便是在这丹田啊。”
阿音似懂非懂的点着头,然后老老实实将衣袖卷起,藕白的胳膊伸过去,葱白的指肚上一只布满皱纹的拙茧大手盖过,随后陆老先生抚着胡子屏气凝神,晌久,脸上浮现出笑意,“好,好啊,丹田已经成型,光是读遍这三千到藏,对你的修行都是一种极大的依仗啊。自古以来修仙有依靠大道伦理的,有依靠武技修为的,但多数以文武兼得之的,现在你还没进天枢城,那里面啊,有三千到藏最后失传的三卷道经,若是有缘习得,你的修行之路便走到最高处了。”
“那,成仙之后呢?”阿音眨着眉眼,远山眉一起一伏的浅跃。
陆老先生抚着胡子长叹一口气,“是说成神吗?自从上古巨神盘古开天辟地后,天地诸神皆已身归混沌,形神于天地之中了,能成仙者,便足以争霸天地,共主人间了。成神?那只是存在于戏文间的玩笑了。”
......
......
“七音,我的青凰佩昨天丢在桌上的,怎么会不见的?”
阿音回到学舍,却没想到里面竟是剑拔弩张的氛围,同堂的闫晶正瞪着眼睛看自己,而自己的书桌,乱七八糟,东西散了一地,隔壁的陆紫月抱着凳子到另一边悠哉的磕起瓜子,对眼前的一切都视而不见着。
“我,我没有见过你的青凰佩,昨天,扫了地,就走的,真的没有见到。”阿音急忙解释起来,语气焦急。
“哼,明明你是最后一个留下来打扫卫生的,也不知道是从哪个穷乡僻壤走回来的,祖坟上冒了青烟才能来到我们这里念几天书,却没想到狗改不了吃屎,小偷小摸的劣习还是改不掉吗!”
闫晶冷嘲热讽的看着阿音,满是鄙夷,周遭围过来的学生也都指指点点的,嘴角咧的夸张,笑的猖狂,看的卑贱。
“我没有,没有便是没有,也不许你,侮辱我的家乡。”阿音头一次被呛得激动起来,心中颤抖着,为什么自己一而再的忍让,换来的仍是不满与践踏。
“哟,你的家乡又如何?还能有这神都风光的紧?一个小小的南方水乡,穷酸破烂,连鸟都不在那里拉屎的地方,跟那里的人一样,都是长着一双不干净的手!”闫晶仍是喋喋不休,专捡着能够激怒眼前老实人的话语撒盐。
阿音认真而正经的盯住眼前的人,手心微颤,却带着不容否认的语气,扬起头,“紫衿乡,小,穷,僻,但是,有山,有水,有家,那里,是很美很美的地方,即便神都,也难以找到的景色。你虽然是神都长大的,但是有些风景,也是你注定无缘见到的,那里,是很神圣,很神圣的地方。”
“神圣个屁,你个小偷还有脸跟我讲大道理!”闫晶见阿音依旧是像往常那般云淡风轻的,心里便莫名的将无名火烧得更旺了,“你就是个虚伪做作的白莲花,整天腆这张笑脸给谁看呢,见什么人都假笑,你累不累,你虚不虚,你就是个贼罢了!”
说完,在周围一片人的围观下,闫晶就要动手将巴掌扇下去,却发现手腕被什么扼住了,动弹不得。
身后,扼住手腕的主人懒懒散散的语调,家常便饭似的随意,“你要打她吗?哦,那我就先打你好了。”
说话的人身躯凛凛,相貌堂堂,一双眼光射寒星的瞪住闫晶,两弯眉浑如新漆,胸脯横阔,有长板桥难敌之威武,语话轩昂,吐鸿鹄凌云之志气,心雄胆大,似撼巨龙下云端,骨健筋强,如摇地琵琶临座上。
最后,袖袍一震,拳头落在闫晶的胸口,闫府堂堂小姐被巨大的力道砸飞出去,撞在门槛上,登时,说话的人于众目睽睽下,终于如同天上伏地魔主,人间太岁上神。
“荆......荆茗师哥,你怎么可以随便动手的?”
坐在远处嗑着瓜子的陆紫月顿时神色一变,站起身来急忙跑过去扶住闫晶,一脸愠色的回头怒视荆茗,周遭的人仅凭一击便知道眼前人的实力深浅,围在一起却是敢怒不敢言。
阿音红着的眼眶一抬,便嗅到一抹淡香飘过来,荆茗将她护在身后,就如上次,在国公府那般的小心,阿音心中暗叹,自己欠他的,何时才能还的完?
荆茗回头同样怒瞪着陆紫月,墨色的发翻飞飘舞,闪光的眼眸夹杂着火红的炽焰,嘴角冷冷勾起,“他林琼羽要是知道你陆紫月平时就是如此照顾他妹妹的,不知,会作何感想啊?他是翩翩君子,不会欺负女人,可老子向来荤素不忌,别说是女人,就算是老头子老太太,只要欺负了我家阿音,老子,一!样!打碎他的牙!”
陆紫月怔在了原地,杏目停滞下来,有些迟疑的开口,“你,你说,她是琼羽师哥的妹妹?”
“阿音若不是,难不成还能躺地上的这个废物是!”荆茗冷眼看着陆紫月,剑眉斜飞。
“不......我不知道......我以为......”
砰——
同样的,一声巨响,阿音被吓得攥紧身前男子的衣角,荆茗用力变了形的白鹿皮靴收回,地上,紧挨着阿音的书桌,再次倒下去一张,是陆紫月的书桌,扑通的掀起一阵烟尘被荆茗拂袖卷开,破碎的桌腿,散落的空白书卷,沾墨的笔,从乱七八糟之间散落出一枚小小的、精致的、散发出莹莹绿光的青凰佩。
“陆紫月,你就是这么帮林琼羽照顾他妹妹的?你平时给阿音使了不少绊子吧啊?你就这么喜欢搞别人啊?你他妈的觉得这样欺负老实孩子有意思吗?啊!你他妈的别给老子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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