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数九寒冬,正月一过,到了仲春二月,万物萌发。
满城一夜披绿,正是五九六九,河边看柳的时节。
镶白旗区,挨着工部宝源钱局的东堂子胡同内,一溜灰瓦矮墙间,掩映着一个与胡同墙平的褐色小门。
坐北朝南的门下有一阶,阶上靠门的地方,立着一对相向的石鼓,鼓面上雕着押鱼与獬豸。
这就是太傅兼太子太傅,二等公鳌拜府。
这就是大清当朝太师的府,住的尚不如清末的国学大师,日后蔡元培,沈从文等文人就住这条胡同,丁西林住的就是鳌拜府。
这都是朝廷分配的府邸,按品级由国家福利分房,鳌拜家就是个三进的四合院,分了东西两厢。
门脸小,不是大宅门,门房都没有,元吉来的时候,是自己走到门前叫门的。
“浜浜浜!”
门簪闭着,光板大门上连个铜狮头扣环都没有,元吉只能伸手拍。
“咔咔吱。”
少时,门后透出一阵摩擦声,继而,门开了,露出了一位头戴青缎瓜帽,身着黑狗皮酱绸面老袄,脚蹬明棱千层底冲呢靴的家伙。
“…奴才纳穆福,请贝子安。”
门一开,纳穆福刚朝外看一眼就愣住了,下意识的就打袖跪下请安。
实在是元吉今天的扮相太潮了,一身石青色的四爪行蟒补服,肩披青狐端罩,头戴红宝石尖顶,帽束三眼花翎。
身后索额图,郎坦,佟国维,图尔善四个身穿黄马褂的大内侍卫,静立于后。
巴图,旭日干,代敏,塔斯哈按刀而立,分侍元吉左右。
一个贝子带八个护军侍卫而至,纳穆福还以为是来传旨的呢。
元吉还真是来传旨的,见应门的是鳌拜的儿子纳穆福,不由一笑:“纳穆福,怎么是你出来应门?这是正要出去?”
“是,漕粮已至,奴才正要到旗里去划钱粮。”
纳穆福见元吉态度和蔼,唠家常一样,心下不由一松,暗忖无事不登三宝殿,八成是好事,估计宫里又有什么赏赐下来,不由笑着搭起了话。
纳穆福心一放下来,顺着嘴还打趣了一句:“九爷这是复起了?”
此时只有贝子与固伦额驸戴三眼花翎,更高的贝勒与亲王反而不戴,纳穆福以为元吉的贝子爵位又回来了。
“起不起,还得看你阿玛成全不成全啊。”
元吉笑吟吟的应了一声,单手虚揽了下纳穆福,“你别忙走,皇上让我跟你阿玛说点事,你也来听一听。”
“九爷请。”
府内负责应门的下人管家此时都已至门侧,都在地上跪着,纳穆福一摆手让下人开了中门,俯身将元吉一行让了进来。
“阿玛。”
一个腰扎宽皮带,身穿坎肩儿,脑袋上顶着一团蒸烟儿的壮硕小子,带着五个同样一身无袖跤服护具的陪练,从东侧院趟了出来,笑嘻嘻的打千问安,“请九爷安。”
“达礼善练博克呢,倒是个勤的。”
元吉闻声驻足,对鳌拜的孙子达礼善赞许的点了点头,又亲热的一招手,“走,随我一起跟你玛法请安。”
“嗻。”达礼善又是利落的打了个千儿,笑嘻嘻的陪在元吉一旁,朝后走。
“我就不在中堂坐等了,咱直接后屋里去,还暖和点。”
跨入二进正屋庭前,元吉脚步不停,直接顺着侧门朝后院走。
“那是。”
陪在一旁的纳穆福凑趣,“九爷弄的那个铁炉子地暖,可热乎了,搁屋里褥子都不用盖,往年一入冬阿玛就犯腰腿寒,去岁倒是再没犯过。”
“都立春了,锅炉还烧着呢?”
元吉边走边笑,指了指身后一蹦一蹿的达礼善,“你阿玛寿高,多养养是好的,达礼善正当年,切不可贪恋暖屋。要涨力气,还得冬练三九,夏练三伏才行。”
“谨遵九爷教诲。”
纳穆福与达礼善同声应道,对这个宗室里最能折腾的九爷,还是颇为敬重。
被赶出宫一路撸成空筒子,照样折腾的风生水起。时不时飞鹰走狗,不耽误照样日日练功。弓马骑射无一不精,陆水战皆通,满蒙汉藏,日本朝鲜,波斯突厥佛郎机语,无一不熟。
这种锦绣人物,在满洲都是数得着的。就是原来的那个阿玛太凶,让时下的九爷再是锥子,皇上也不敢用。除了没事南苑打个猎,西山放个鹰,也真没正经的差事可干。
“妈的,弄不好今儿个就得归位。”
雄赳赳气昂昂跟在身后的索额图,见人不察,横臂擦了下脑门,一袖的汗水。
敬重元吉的不光是陪在一旁的纳穆福与达礼善,后面一溜跟着的四个黄马褂全是一脑门的冷汗,故作平静只是面上,心下都在骂娘。
看着前面边走边与鳌拜儿孙谈笑风生的元吉,后边坠着的郎坦牙关紧咬,嘴唇都哆嗦起来了,唇不动,微弱的低腔像是从牙关中挤出来的:“一会儿动起手来,万一事不谐,我殿后,你们拼死护着九爷杀出去。”
“能他妈杀出去才怪,这会儿我都数出来十六个摆牙喇了。”
索额图又是擦了把眉下挂着的汗珠,语气颓丧,“其中几个还身带残疾,八成是白甲下来的。”
“别左顾右盼。”
佟国维同样紧张的咬得腮帮子都隐隐发痛,只是强自打气,“开弓没有回头箭,来都来了,还扯什么淡?不死鸟朝天,死了万万年,都别紧张。”
“不紧张都能说反,你鸟长头上?”
四个黄马褂中最大大咧咧的要数图尔善了,迈着罗圈腿,浑身轻松,“我就说了九爷的饭不是那么好蹭的,你们他妈的还喝那么多,酒劲儿一来啥都敢答应,现在酒醒了吧?”
“九爷八成还醉着呢。”
索额图的声音里说不出的沮丧,“他那三眼花翎哪摘来的?”
“孔雀啊。”
图尔善大大咧咧道,“九爷把额驸吴应熊府上养的孔雀宰了,拔了两大盆花翎,还赏了我一根呢,我没敢戴。”
“早知道我也讨一根了。”
郎坦颇为后悔,神神叨叨道,“入土的时候让人偷偷放我棺中同葬,今儿爷们也不算白死。”
“话多!”
一旁鹰目隆鼻的代敏冷哼一声,森然道,“都他妈闭嘴,谁再废话,我捅他腰眼儿。”
说着,左手一托一转,一把小梳子似的银亮指间刀,柳叶一样在指间划过。
刮脸剃头刀改的奇门兵刃一亮,四个黄马褂同时脸色一滞,彼此互视一眼,默然不语。
拿把刮脸刀就要捅大内侍卫,就知道九爷身边的人,跟九爷一样不靠谱!
鳌府后院。
一色无朱粉涂饰的水磨灰墙,拢着个半大的条砖铺就的小院,正中是一栋桶瓦泥鳅脊的主屋。
当门未闭,门前虎皮石砌成的台矶,一只硕大的无耳瓮缸前,却站着一个让元吉始料不及的人,带着内院管家与几个家仆,束手而立。
他怎么来了?
元吉心下一边嘀咕,一边笑吟吟的负手直趋堂前,人未至就笑了起来:“班布尔善,鳌拜病了,你在榻前尽孝么?”
“小九说笑了。”
早就得到堂前飞报,班布尔善看到元吉的贝子补服,身后跟着的黄马褂侍卫,倒是不吃惊,听到不加遮掩的戏谑倒是脸一黑。
他是宗室,姓爱新觉罗,是努尔哈赤六子塔拜的四子,官拜领侍卫内大臣,秘书院大学士。
一个宗室,又是宿卫宫禁的领侍卫大臣,却做了鳌拜的首席谋士,为鳌拜马首是瞻,甭管有多么自甘堕落,起码旁人不敢嘲讽到他脸上,包括皇上。
只有宗室里打小就疯得不轻的元吉,才敢当面戏谑。
元吉岁不过象舞,班布尔善都过了知天命之年了,俩人岁数差了都快三旬了,被小儿辈当面嘲讽,班布尔善有点挂不住,微愠道:“还有没有点规矩了,见长辈安都不请一个,我是你叔。”
我是你大爷!
元吉暗怒,对辈分儿被顺治强拉下来一辈儿,极为不满,双手一背下巴一昂:“圣命在身,钦差未卸,等我办完了差,上你家跟你问安去,你等着吧。”
班布尔善哼了一声,问:“领的什么优差啊,爵都复了?”
这个元吉倒是不隐瞒,知道班布尔善三年前被夺爵,一直没起复,有职无爵,跟他一样郁闷,笑呵呵的唠家常一样回道:“这不鳌拜病了嘛,皇上让我来看看。”
鳌拜不是宗室,不是亲戚,是奴才。君王是不可以探病的,一探小病都成绝症,那代表逼大臣自裁呢。
而且,皇帝,包括太后,皇后在内,都是不允许探病的,一探染个病回去,被探病的臣子更要自裁了。
宫内都不许探病,玄烨有病都扔宫外庙里熬着去,更别说出宫探大臣病了。
所以,一般探望患病的臣子,都是让皇子勋贵代劳。
“呦,你这倒领了个正经的差事。”
班布尔善一听是探病钦差,同样嘲讽了起来,“空手来的呀?”
“瞧你说的,挑子在胡同里呢。”
元吉抬步朝屋内走,随口应了句,“你要没事,去挑进来呗。”
“哼。”
班布尔善一甩袖,越看元吉越讨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