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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要汇报军务等事,萧叡被留在了未央宫的侧殿里,待了大约小半个时辰。等到出来的时候,心腹李恂正在外面等他。
两个人一起走下陛阶。
李恂一手按剑,跟在他身后,有些不安地道:“将军此次陛见,天子的态度如何?”他仍然是军中的称呼。
这样一问,方才的情形便又浮现在萧叡眼前,他默然片刻,只淡淡道:“尚可。”
确实是没什么可说的,诚然在十五岁之前他是天之骄子,祖父爱重,大臣拥戴,然而在生母被杀之后便一夕从云端跌落。
发配从军,做的是最低等的斥候,九死一生才升到了将军的位置。魏帝也好像忘了还有他这么一个儿子,三年来不闻不问。
还是在一年前与龟兹的战争中,偶遇敌方首领,他率领八百士兵将对方的数千精兵尽数杀退,更重伤了敌方首领,如此才令恰好在西北大营犒军的魏帝重又看到了他,恢复了平原王的爵位。
李恂道:“陛下春秋正盛,几位殿下与您的年岁也差不了多少。且将军离开洛阳数年,朝中的形势早已翻覆,那几人背后各自都有大臣支持,属下觉得将军不若暂时韬晦,以待时势变化。”就是劝他暂且忍耐,不要因为仇恨冲昏了头脑。
萧叡走下最后一级台阶,举目望向前方,先没有说话,最后才微微颔首:“我知道。”
两个人都没有提起姜皇后——太深切的仇恨,已经不需要用言语来表达。
站立了片刻,继续往前走,李恂的目光倏而定住,看着不远处的纤秀身影,有些惊讶地道:“她怎么在这儿?”
“皇后的侄女,来认亲的。”萧叡语气平静。
“那你……”李恂微微一怔,随即看向他。
从两人拐过身后那条小道,阿妧的目光便一直落在萧叡身上,显然是在等他。小姑娘长得漂亮,嘴又甜,先前在未央宫的时候就很得帝后的喜欢。她跟他搭话,萧叡也就和和气气地回她,一番交谈下来,这女孩已然把他当作了可以亲近的同辈。
萧叡看见她,脚步没有什么停顿,同时她也从对面走过来,到了近前,面上露出微笑,向他身旁的李恂道:“李大哥也在啊?”语气里带着重逢的欢欣。
知道她跟姜后的关系,李恂心下自然对她再无好感,不过也不会直白地显露出来,而是仍旧温和向她问候过,随即按照侍卫的习惯站到远处,等萧叡跟阿妧说完话。
洛阳的冬天并不很冷,阿妧却有些畏寒,她穿着通身紧窄的曲裾,里外裹了三重,外罩一层素白的软帽披风,许是身量纤瘦,这样的打扮也不显厚重。迈着步子走过来的时候,整个人轻盈得像是一片云朵。
风有些大,她起先是戴着兜帽。帽沿上绣了一枝舒展萼梅,是白云上的唯一点缀。
见萧叡只着一身单薄的衣衫,阿妧便觉得自己穿得太夸张了些,抬手取下兜帽。从湖面上掠过来的风恰好吹起了她鬓边的一缕长发,正贴着右边脸颊,阿妧伸手按住了,拢到耳后,微微偏头,看着萧叡。
“风大,怎么站在这儿?”听起来像是关心似的寒暄,然而萧叡却没有看她,而是将目光落在了阿妧身后的湖面上。
“我在等表哥啊。”阿妧面带微笑,双目晶莹地望着他。
“嗯?”萧叡的视线漫不经心地转了转,见四处都没有什么人,很冷清。
阿妧从认识他的时候起就知道他性情淡漠,不算什么好相与的人,不过他现下对自己的态度已是比在军营的时候好上太多了,故而阿妧没有在意他言语中的冷淡,而是继续道:“先前不知道表哥身份,我还在想要如何报答表哥的救命之恩,还有这一路上表哥跟李大哥对我的照顾。”
“你客气了,举手之劳而已。”
“可是我觉得对我来说很重要啊。”阿妧认真地,同时又有点纠结,双手交握着 ,在袖子里绞拧了一会儿,“不过现在又有些不同了,表哥是平原王,我好像没有什么能够报答你的……”她低头想了一会儿,复扬起脸来,眨了眨眼,问道,“那表哥有什么喜欢的吗?”先不论报答,她想着多多少少也要表示一下,送点什么才好。
——你姑姑的命,给吗?
萧叡笑了一下,视线从湖面上收回,落在那一张单纯又美好的小脸上:“真的没什么,回去吧,不要想太多。”
虽然有一点失落,但阿妧转念又觉得,萧叡这样施恩不图报,才是君子之风,心中好感更甚,于是甜甜一笑,对他道:“那我先回去了,改天再去拜会表哥。”
“嗯。”
等到女孩的背影渐渐远去,最终消失在一处拐角,李恂上来道:“将军现在是要出宫吗?”
“去公主府。”
……
阿妧回到明宣殿,几个宫装的侍女快步迎上来,笑着道:“姑娘回来了,娘娘正在侧殿等着您。”一个侍女走近,扶着阿妧手臂,边走边道,“奴婢们布置了一上午,姑娘也去看看合不合心意。”
姜后没有再另外为阿妧安排住处,而是直接将她留在了明宣殿中,就住在侧殿,以示对她的亲近与疼爱。
阿妧随着侍女们款款地走过去,跨过殿门的时候,看见一座巨幅的山水屏风立在殿中左侧,姜后正站在屏风旁边。她身旁是一个穿着鹅黄衫子的少女,看起来比阿妧大了两三岁,身上有一种书卷气,容颜秀丽,姿态端方。
姜后自己没有儿女,故而很是喜欢年轻女子的陪伴,这一点从明宣殿里大多都是容貌清丽的少女可以看出来。叶绯儿就是这些侍女中最为出众的一个,她本是罪臣之后,被罚没入宫中,七八岁的时候就到了姜后的身边,习诗书擅礼仪,渐渐出落得清丽脱俗,极受姜后的宠爱,命她做了明宣殿里的女官,辅助姜后处理后宫事宜,身份只在几位尚宫嬷嬷之下。
这些事在方才过来的时候侍女就已经告诉阿妧了,同时一个小侍女又向她道:“不过姑娘是娘娘的亲侄女,照奴婢们看来,娘娘还是更宠爱姑娘一些。”
阿妧笑了,她不过昨天才刚来到洛阳宫,以后会怎么样其实并不清楚,不过可以看出来姑姑的确是挺喜欢她的。
姜后看见她进来,温柔的脸上现出笑意,携着阿妧在侧殿内外走了一遭,最后在大榻上坐下,问她道:“都还喜欢吗?有什么需要的尽可以跟几位嬷嬷说。这几人你先使着,到时我再亲自给你挑几个伶俐些的婢女。”指了指侍立在一旁的几个小宫女。
阿妧自然没有不满意的,同时又有些受宠若惊,但到底是自己的亲姑姑,也不会跟她生分,便接过替姜后捶腿的侍女。
她会一些推拿,手上的力道颇令人感到舒适,姜后听见她软软的声音道:“姑姑已经很疼妧儿了,妧儿哪里还好再有什么要求,这样下去,我都怕自个儿要被姑姑宠坏了。”
姜后的手点一下她的额头,笑着道:“那有什么,你是皇后的侄女,就该被宠着,谁又敢多嘴多舌的。不说别的,单论这洛阳城里的贵女,姑姑就不会让你比谁低过一头去。”
姑侄两个正在说话,女官叶绯儿拿了冬至节的安排文书来请姜后过目。
姜后放下手中的茶盏,将文书展开,略略看了一遍,抬起头向叶绯儿道:“还是跟往年一样?”
“是,”叶绯儿答道,“还是在未央正殿举办晚宴,将朝中有分量的大臣、宗亲勋贵并他们的家眷一道请来,名单已经拟好,也请娘娘过目。宴前则是贵人们各自聚在一处赏玩,郎君们或是蹴鞠、或是赛马,娘子们可以去望楼联诗,或者为郎君们助兴。这些都有章程。”
阿妧听这叶绯儿语气不疾不徐,声音亦十分动听,兼姿态落落大方,显然是处理惯了这类事务的。
冬至从周朝起就是一个很热闹的节日,曰阴极之至,阳气始生,有万物复生之意,故而很受重视。
姜后已主持了宫中的冬至大宴许多年,听完了叶绯儿的回话,也没有多问,只微微颔首。
阿妧却觉得新奇,她毕竟没有见识过宫里过冬至节的排场。依偎在姜后的身边,那双灵动的眼在摊开着的折子上扫了一扫,随即看向自己的姑姑。
姜后见她好奇,不由笑了,想了想对叶绯儿道:“儿郎们赛马蹴鞠玩得酣畅,女郎们聚在一处除了联诗闲谈却是无甚可玩的,干看着也无趣,绯儿才情高,你为女郎们想几个新奇的点子来。”
“是。”叶绯儿躬身,略沉思了片刻,“天气太冷,娘子们身子娇弱,不若还是在屋子里。且她们大多能书善画,不如就应个景儿,各自画一幅岁朝图,不擅丹青的就负责在画上题字,如此两两合作。等到郎君们比赛完毕,也来女郎们这边品鉴一下,评出个高低次序来。”
姜后听着觉得不算复杂,而且也觉雅致有趣,遂点点头,将文书放回到案子上,向阿妧道:“妧儿呢,会画岁朝吗?要不要也跟洛阳城的姑娘们比上一比?”
阿妧不知道这是要她出风头的意思,岁朝她也曾画过几幅,不过她的画技不算顶好,故而也不怎么好意思在人前展示。
她对姜后道:“我是想跟姐姐妹妹们一处玩的,不过要认真跟人比较起来,我却有些怕丢丑。”阿妧说着,看向一旁的叶绯儿,“不过若是两两合作的话,侄女能不能跟绯儿姐姐一起?我刚才过来的时候就听人说绯儿姐姐诗书芳华,又才情绝高,有她在的话我就不怕了。”
姜后道:“绯儿最擅诗书,于丹青一道却不很精通,怕是帮不了你。”见她有些失望,拍拍她的手道,“姑姑给你出个主意吧,趁着冬至还没到,你先画上一幅,拿去请你表哥指点一下。”
阿妧有些惊奇:“表哥也会丹青?”
不怪她有此一问,自阿妧识得萧叡的时候起,见他整日甲胄在身,剑不离手,很自然地就把他当做了一个纯粹的武将。
“岂止是会,你表哥自幼进学,天分极高,于绘画上犹有悟性,能画一手绝妙的人物,就连当时被称为画圣的贺大家都盛赞过的。”姜后的语气里也含着赞叹。
阿妧听着心里也隐约有了些许的向往。她跪坐着,侧身靠在几案上,一只手捧着脸,眉眼弯弯地道:“那我这几天准备一下,回头去向表哥请教。”
姜后点点头,神色温柔。
……
接下来的几天,阿妧大部分时间都待在明宣殿的书房里。
岁朝图是每逢年岁更迭时恭贺新年所画的一种图画,因为雅俗共赏,所以画上多是寓意吉祥的花木等内容,简单易为。但要画的出彩却也不是很容易,故而阿妧还是费了一番心思的。
这一天下午的时候,侍女将完成的图画卷起装好,交给阿妧。
来到正殿,姜后正在跟几位嫔妃商议后宫里的事。知道她要去萧叡那里,姜后唤她近前,抬手替她拢了拢白狐裘的领。
恰好侍女捧了几盘子鲜花过来,其中一个白玉瓷的盘子里整齐摆着各种颜色的牡丹,都是暖房里种植出来的,却也和时令的别无二致。
姜后先取了一朵小巧的、花瓣上还带着露珠的云粉,亲自簪在阿妧的鬓边。小姑娘的脸上很干净,没有什么脂粉,却是肌肤盈润,自有一种容光。
接下来侍女才将剩下的花分给几位嫔妃们挑选,妃子们一人一朵,皆都簪上了,向姜后道谢,又夸赞阿妧丰姿秀丽,皇后娘娘好福气。
临到要动身,阿妧心里却有些没底了。她依偎在姜后的身边,小声地道:“姑姑,你说表哥会愿意教我吗?”
姜后伸手抚了抚阿妧光洁的脸颊,眼神中带着鼓励,柔声道:“我的妧儿这么美,哪个男子会舍得拒绝你?”
阿妧羞涩地垂下眼睫,随后起身,向姜后告退。
……
萧叡自回宫后便负责统领宫中禁卫,一早出去巡视,天将暮时方归。
殿中的黄门出来跪迎,等到起身,一个中官疾步上前,追上他的脚步,在他身侧道:“殿下,姜姑娘下午的时候前来拜访,已经等了快两个时辰。”
萧叡闻言,脚步顿住,一手按在身侧的佩刀上。
中官察他神色,又补充了一句:“这会儿人正在花厅里。”
“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