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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情盘坐在床上, 反反复复纪铁连记的崖州水患案。
“这事,说来也蹊跷。”沈情道,“师父说此案的动机不明确。虽有证据证明, 武湖堤坝确被人为炸毁才导致决堤,可为了什么呢?崖州水患,先帝必降罪沈非……就算不斥责沈非,也会降罪崖州州府一干官员。这种事, 不是小事。要炸一个堤坝,需要大量的□□火器,这不是沈非一人之力就能做成的……”
“崖州有火器制造坊吗?”
“我只知道,有个小小的作坊, 梁文先家就有人在作坊里帮工,多是挖采矿石做□□,但正经的火器制造坊, 就只有云州有。”
“在云州哪里?”
“你要去看?”沈情龇牙咧嘴地转过身, 不顾后背和扭转不便的脖子,歪着身子对小乔说, “你应该知道, 稷山山脉绵延千里,主峰在云州,北边接凉州,南边接崖州。《山水志》中曾提到过, 稷山多矿, 北产铜铁, 适合建火器制造坊,因而云州的火器制造坊是在最北边,挨着凉州。这稷山南,多硝石,所以崖州大多的火器坊实则做的都是□□。”
小乔陷入沉思,但很快,他就回过神,点亮火烛,给沈情送去:“点灯看,不然太费眼,本就伤了,别再把眼睛熬坏,那你就哪都去不了了。”
沈情接过火烛,问小乔:“你问火器制造坊……是什么用意?”
小乔站在床边,慢条斯理挽衣袖。
他垂着眼,语气平淡道:“能炸毁一座堤坝的□□,必然不在少数。运送那么多的□□到堤坝上去,非一天两天就能做到的,而且必然引人注意。所以……”
“我也有想过这个问题。”沈情道,“可是……无论我怎么想,堤坝它就是被炸了,师父在这里写着,当年崖州武湖县在大水过去后,到堤坝处看过情况,找到了许多焦黄或被□□熏黑的碎石。建堤坝的石头,可是百年前,工匠们一块块从稷山上背过去的,每个的长度跟我坐的这张床差不多了,夸张些说,一块重千斤……这么好的石料,若是被大水冲垮,应该是规规矩矩倒塌的……而不会碎成我师父写的什么‘多为巴掌大小的焦黑碎石’这个样子。”
小乔的手从背后摸上沈情的脖子,他说:“规规矩矩倒塌,是怎么个规矩法?”
“哎呀,反正就是,被水冲垮的,大多都会被卷入水底,大多都是完整的石块,或许会有裂开的石块,但决不可能是碎成巴掌大小,还能在河畔两边找到……”
沈情:“啊!!乔儿!疼!!”
小乔揉起了她的脖子。
沈情的脖子细长,被商遇掐过之后,两边多出了四道手指印,红中透紫,看起来像是她上吊自杀未遂,也像是被鬼寻上了门,断了脖颈,看起来非常可怖。
小乔一碰,沈情就跟猫似的,一边多一边挠。
小乔:“活血化瘀,才能不疼。”
沈情双颊发烫,舌头都没处安放了,张嘴不了半天,推开他的手,说道:“这怎么行呢,不方便的……不方便。”
小乔:“唉,既不让我帮你揉,那就只好找郎中了。”
“嗯?”沈情捂着脖子,茫然转头看着小乔。
小乔手指尖沿着淤紫,轻轻划过沈情的脖子,在她咽喉处飞速一点,说道:“脖子最脆弱,捡回一条命,就要仔细保着,且不能大意……所以,我们去医馆,找老郎中,给你搓下淤血。”
沈情头皮发麻,愣了好久,才道:“呃……小乔你是不是……”
她压低声音,做了个口型:“有内应?”
小乔手指慢悠悠给她比了个噤声,笑着说道:“我发现了,除了情……其他的,你都反应很快,都能听懂我要说什么。沈情,我给你取这个名字,看来是取错了,你啊,不应该叫沈情,应该叫沈不懂情。”
沈情:“怎么会!我师父说我最通人情世故。”
小乔:“根本不一样,你师父说你通人情世故,是通别人的人情世故,你自己的,你却一窍不通,能把人气死。”
沈情突然抠起手指,别别扭扭道:“……我知道你要说什么。”
“嗯,我要说什么?”
“你想去拜拜我父母兄姐,见我家人。”沈情说,“你之前……之前都拜过我师父了,我看你,总是跟我一起拜。”
“所以?”
“……我不敢说。”沈情道。
“沈情。”小乔指了指她,又指着自己,对她说,“咱俩缺三拜。”
沈情猛地抬头:“不是……我不懂……”
小乔说:“你有想过以后吗?”
沈情道:“什么以后?”
小乔说:“你想办的案子,只有这一个吧。”他指崖州水患一案。
他道:“若是这案子有结果了,该死的死,该罚的罚,一切尘埃落定后,你有何打算?”
沈情说:“回崖州做个县令。”
小乔气笑了:“你倒是清奇,他人越做官越高,你倒好,越做越回去了!”
“我想跟我师父一样,就在我家门口,有冤的就给乡民们洗冤,没冤时,我就当个定水官,守护一方水土,一方百姓。”沈情如此说道。
“好,那我呢?”
沈情沉默了。
小乔说:“你以后的打算里,可有我?”
“……乔儿的话,你要不要回……”
“我不会。”小乔微微蹙了下眉,极快地舒展开,轻声重复道,“我不会。无论如何,我不会再回去。所以……沈情,我想跟着你。”
沈情听明白了,她释然了几分,知道小乔现在,并非表那种‘情’。
沈情抬头:“乔儿,我能问问你,你想要什么吗?”
小乔说:“跳出那个圈。”
“哪个圈?”
小乔轻轻叹息:“一个无形的圈……我总觉得,我的人生,一直在一个人手中,她想什么,我便只能按照她的想法活下去……那个圈束缚着我,我现在只想找到那只操控我的手,让那只手碎掉,还我真正的自由。”
沈情迷茫道:“为何这么说?你的意思是……少卿……”
“和少卿朔阳侯无关,也和他们有关。”小乔侧过脸去,望向窗外的皎月,惆怅道,“他们也都在这只手的操纵下……哪怕他们无意做出某种决定,但最终也会这样走下去……就像……”
小乔语出惊人:“就像整个京城,乃至整个江山,都是一台戏,而那个看戏人,手里握着驱使我们的线。戏本子都是写好的,大家不得不照本演……”
沈情若有所悟,却又迷茫。
小乔回过头,见沈情的表情,笑了笑,说道:“还是说回案子吧。”
他道:“现在是县衙,他们不好进来。但,进来,只是早晚的事,所以我们要早些离开这里……”
沈情惊骇:“有人要来?”
“商遇说过,若程奚‘还魂’一事失败,他们,包括沈非就会解决掉我,不会让我再活着回去。”小乔解释道,“商遇说了一件事,这件事……可能就是他们必须要除掉我的理由。”
沈情悄声问:“什么事?”
小乔眼睛闪烁了下,轻声道:“天赐福神……”
沈情:“这是什么?”
小乔一笑,并没有多说,他站起身,拽起沈情,说道:“走,医馆那边,我让他们准备好了。”
沈情:“嗯?你有办法躲开追杀回京吗?”
小乔一挑眉,笑着说:“回京?咱不是要回家拜父母吗?”
小乔板着手指头,说道:“拜一样,少一样。此次回乡,一拜天与地,二拜高堂,你算算,还差什么?”
沈情咳嗽了一声,摆手:“不了不了,您别拿这个玩笑我了。”
小乔摇了摇头,故意幽幽叹了口气。
到了医馆,小乔叫道:“可有郎中在?”
沈情低声问:“你说,我们把商遇扔在这里,他不会有事吧?”
小乔道:“我们还要用他,怎么会让他出事呢?”
“万一……有人来杀他灭口?”
小乔笑眯眯道:“怎么会呢,那么多佘兰族人,劫狱还是很容易的。”
老郎中慢悠悠走出来:“何事?”
小乔道:“请先生给她瞧瞧脖子。”
老郎中凑近一瞧,道:“到后堂来,趴下。”
沈情跟着他到了后堂,郎中拉上了帘子,隔开了她跟小乔。
小乔就在外间坐了下来。
老郎中手劲可比小乔大多了,每回都精准的落在她最疼的地方使劲揉,沈情感觉自己就是一头任人宰割的猪,她捶着床嗷嗷惨叫着。
在她一声声惨叫时,县衙那边敲响了钟:“有人劫狱!!”
过了没多久,一个长脸汉子提着药包进来了。
他说:“今夜事多啊。”
“嗯。”小乔点头,“你邻居呢?”
长脸汉子说:“我闹了点热闹,他们都到县衙大牢赶热闹去了,那群佘兰族人各个强悍,想来我邻居一时半会儿回不来吧。”
小乔道:“那就好。你今晚出港?”
“是,往北走。”长脸汉子说,“需要我给您带什么口信吗?”
小乔笑道:“不必,我只是回乡探亲,探完亲就会回家,不必捎口信了。”
这晚,崖州码头有船离开,向北而去。
那边县衙乱作一团,破天荒的上演了一场劫狱大戏,最后都不知到底有几波人马卷入其中,待人被劫走,那边散了,这才有人也急匆匆乘船离港,往北追去。
月亮挂在山头时,一队奔丧的,抬着俩棺材,一边撒纸钱,一边往南走。
队伍后面跟着两个披麻戴孝的人,许是悲伤过度,都一身病气,苍白着嘴唇,相互搀扶着走在队伍后面。
他们缓慢地翻过山,趟过波光粼粼的小河,来到了崖州。
沈情躺在摇摇晃晃的棺木中,睁着眼,眼前一抹黑。
她枕着双手,想:“这也算死过一回了。”
小乔不愧是个仵作,恐怕也只有他能想出这种逃过追杀的点子。
他先让暗二故意透出风声,引佘兰族人劫狱,将沈非和圣恭侯的眼线引到县衙,接着让暗二乘船北上。
等眼线们大骂上当,追着暗二离港后,他让在医馆养伤的暗四暗六备了棺材,请了些做白事的,付了些钱两,抬着她跟自己,南下进崖州了。
沈情自嘲一笑。
总以为自己会在真相水落石出后衣锦还乡,祭拜父母,却不料,她如今是躺在棺材里,‘死’回家乡的。
唯一一个拿得出手的,能让她称得上是‘衣锦还乡’的,可能只有小乔了。
之前,她是无论如何没想过,有朝一日她还乡时,身边带的人,是昭懿太子。
不管怎么说,有了昭懿太子陪她回乡,是坐高头大马八抬大轿回,还是躺着棺材,已经不重要了。
沈情闭上眼睛,在晃动中,渐渐睡了过去。
外头,哭丧的洒了一把纸钱,拖着长腔开始唱:“金银开道,小鬼莫挡——天爷仁慈,儿女归乡——”
跟在队伍后面的暗四和暗六脸色都不是很好。
他们相互扶着,默默看了对方一眼,无声叹息。
暗六说:“这是第三次了吧……”
暗四:“……嗯,第三次了。”
这是小乔,第三次躺进棺材里。
暗四又道:“我觉得……乔大人,一定长寿。”
暗六:“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