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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李四娘家的后院中,果然挖出一具男性的骸骨,经仵作验证,与二十年前失踪的吉鱼十分吻合。从尸体特征来看,应是被刺身亡,因为致命的那一刀,刀口很深,直接穿透了腹部,在肋骨上留下了划痕。在埋尸现场,也发现了死者的衣物、毛发甚至还有当日行凶的那把凶器。
因事关四娘,刑如意并不想将这件事情闹大,所以常泰的挖尸也是秘密进行的。现场除了常泰、小盛子以及府衙的仵作等人之外,刑如意还特意让四娘将李修贤母子唤了过来。
当李修贤的母亲看见那具骸骨时,眼泪瞬间就淌了出来。因为吉鱼生在渔家,自小就靠打鱼为生,常年累月的在河上漂泊,拉网撒网的,双手的关节都已与常人不同。这样的细节,刑如意未必会去在意,但作为妻子,李修贤的母亲却是十分清楚的。况且那把凶器,曾被吉鱼日日握在手中,维持一家的生计,她又怎会不熟悉。
“如意该称您为沈夫人、李夫人亦或者是吉夫人?”刑如意弯腰,将悲痛异常的李修贤母亲给扶了起来:“还请夫人节哀,眼下最要紧的,是找到杀害吉掌柜的凶手。”
“刚认识那会儿,他称我李姑娘。后来成亲了,他唤我丫头,他总说,我的年纪比他小,既是他的娘子,也是他的妹妹。再后来,开了鱼庄,人家管她叫吉掌柜,管我叫吉鱼家的。他也曾说过,等我们的孩子出生了,我就变成某某的娘了。他一直没给孩子取名,说自己没有念过学堂,大字都认不得几个,说要等等,等寻个好日子,到学堂里请个先生给孩子取一个亮堂的,一听就很有学问的名字。
我总笑他,说一个名字而已,先生起的再好,也不如亲爹的心思。他还说,等鱼庄的生意再好一些,就给我买个敞亮的院子,也寻个丫头来伺候我,让我体会体会做夫人的感觉。其实,他不知道,发大水前,我的娘家还算富裕,也是个三进的院子,伺候我的不光有丫鬟,还有奶娘。可那样的日子,我并不觉得多好,我喜欢跟他在一起,虽穷点儿,累点儿,可心里很满足。
我总以为,是他背弃了我,这么多年,他生死不明,连个消息都不肯给我,我心里其实也是埋怨着,恨着的。可现在,我才知道我错了,我错的那么离谱。他一个人孤零零的躺在这里二十年,我却嫁给了别人做妻子。”
“娘,这不是你的错,要怪就应该怪那个杀死爹爹的坏人!”李修贤也红了眼圈,轻声的安慰着悲痛欲绝的母亲。
作为儿子,李修贤也曾埋怨过,憎恨过自己的父亲,他埋怨吉鱼为什么丢下他们母子不管,也憎恨自己的父亲,为什么让母亲这么多年都伤心不断。可眼下,他看见了父亲被深埋在地穴中的尸骨,所有的埋怨和憎恨,在这一瞬间,也都化作了悔恨和自责。
“吉夫人,李公子他说的对,这一切都不是你的错,怪只怪那个杀人凶手心思歹毒,不仅谋害了吉老板,还一把火烧了整个鱼庄。你不是没有等过他,只是日子太难,你总要为孩子的将来着想。你放心,吉老板他从未怪过你的。”
“他怎么可能不怪我?怎么可能?我嫁的那个人,是杀他的凶手,是杀他的凶手啊!”吉夫人忽然捶足顿胸,大声的哭喊出来。
刑如意愣住了!李修贤愣住了!在场的所有人都愣住了!
“那日,我在逛街时,忽然感觉心间一阵刺痛,我就觉得有什么事情要发生了。于是放下要采买的东西,急匆匆的赶回鱼庄。火很大,到处都是帮着扑火的人,我心里很着急,但似乎也知道,修贤的爹不在了,因为心里很痛很痛,而且空空的,好像丢了什么东西。
他们说,这场火兴许是意外,我信了,可又不信。好端端的,怎么就我家鱼庄起了火。修贤爹爹,是那么仔细谨慎的人,况且那个时辰,鱼庄尚未开门营业,这火怎么就燃的那么大?
可他们又说,说看见修贤爹在起火前,拿着一包东西离开了,说他看上了别的女人,将家里的银子全部拿了跟那个女人私奔。大火熄灭后,官府里的人,既没有找到银两,也没有找到他的骸骨,于是私心里,我也就信了。我宁愿相信,他是跟人私奔了,我宁愿相信他只是负了我,我宁愿相信他还活在这个世上。”
吉夫人悲痛的不能自已,原本整齐的头发,这会儿也全都乱了,整个人看起来似乎比之前的还要苍老。
“吉夫人,请节哀!”刑如意递上一杯水,示意李修贤给他的母亲喂下。毕竟上了年纪,又经历这么一番波动,难免身体会承受不住。可吉夫人摆了摆手,将那碗水给推了过去。
她说:“我没事!如今修贤也大了,我也活够了!能找到他,知道他就在鱼庄里,哪里也没有去,我这心事也就全部放下了。”
刑如意听出这话中的意思,知道这位吉夫人怕是生了要死的心,暗中抽了一丝鬼气,护在她的心头。
“吉夫人,您刚刚说的,你所嫁之人,就是杀死吉掌柜的凶手,这又是怎么一回事?事关人命,您这话可不能随意说啊。”
“对啊娘!虽然贤儿看的出来,您并不喜欢养父,这些年,对他也一直都是冷冷淡淡的。可他毕竟是养了我十多年的父亲,您这话,可不能乱说啊!”
吉夫人睁着眼,笑了笑,只是那笑容很奇怪,三分苦涩,七分嘲弄。
“原本我也只是怀疑,可近日看见你爹爹的尸身,我才肯定,原来那个害我家破人亡的的确是他!”
“他是谁?”刑如意追问,并给常泰、小盛子他们递了个眼色。
“他姓沈,叫沈玉白,是卖给我们鱼庄的那个人!”
“果然是他!”刑如意轻叹了口气,却并未感到意外:“常大哥,劳烦你走一趟。吉夫人和李公子既在这里,我想那沈玉白也一定在洛阳城中的某个地方。他虽然是个杀人凶手,可对吉夫人,应该是有感情的。否则也不会苦等她多年,且对被害者的儿子,也就是李公子视如己出!”
“我养父他,真的会在洛阳城里吗?”李修贤摇摇头:“养父他,虽然知晓我和母亲回来,可他一直在南边做生意,根本抽不开身。”
“不许你再叫他养父!”吉夫人忽然发了狠,转身,用力的抽了李修贤一个耳光:“那个人,是你的杀父仇人,你怎能认贼做父。即日起,你改姓吉,你是你爹爹的儿子,应该随他的姓氏!”
李修贤委屈的看着自己的母亲,捂着脸,低应了声:“是,娘!”
刑如意摇摇头,也颇为同情这位李公子。毕竟认贼做父,也不是他能左右的事情。可眼下这种情形,她也不忍去跟吉夫人争执。人家一家三口的事情,她还是交给他们自己去处理吧。
“放心吧,那位沈老爷一定在的。二十年前,他在这里,亲手杀了你的生父,无论出于什么样的原因,这里都会是他的一块心结。他对你娘,也一定有着极深的感情,否则也不会冒着被人发现尸骸,进而报官的危险,留在这里暗中照应。你娘因为你生父的关系,这些日子,辗转难眠,甚至不惜带着你回乡来找真相,你觉得那位沈老爷,还能安坐在家中吗?”
“可是——”李修贤可是了半天,也像是想通了什么,用眼角的余光扫了母亲一眼,低头不语。
“鱼庄大火,吉夫人身无长物却怀着一个孩子,就算周边的邻居再怎么友善接济,想要度日也是难的。毕竟那些善心的邻居,大多也都是穷苦的。在你母亲之前的叙述中,她虽也有寄居街头,破庙的经历,可并未遭遇到什么特殊的情况。一个如花少妇,在那样的时候,还能安然的度过那些日子,若是没有旁人暗中保护,你觉得可能吗?”
“没错!如意姑娘说的对,那些日子,他的确在暗中保护着我们母子!”吉夫人微微抬头,双目紧闭,从略微凸起的脸颊部分可以判断,此时此刻,她正愤恨的紧咬着自己的牙关。
“起火当日,我便在人群中看见了他。那时我并未多想,因这鱼庄的前身就是他的,如今着了火,他过来看看也是应当的。后来,大火熄灭了,我疯一样的冲进去,想要找寻修贤的爹,想要找到一点可以留作纪念的东西,可一片狼藉之中,什么都没有。我几度伤心,几度晕厥,虽有好心的邻居照看,可最终给我银钱,帮我度日的那个人却是他。
他帮我租了客栈,还安排了丫鬟来照看我。可我一个新寡,夫君生死不明,我又怎能接受一个男人的照看。所以,我悄悄的离开了。我知道,他一直在派人暗中保护,可那个时候我又能怎么办?我只是一个柔弱夫人,就像如意姑娘你说的,我身无长物,却还怀着一个孩子。我可以去死,但是我腹中的孩子不可以,因为他是夫君唯一的血脉。所以,我故意装作不知道,然后悄然的享受着那一切。
他要回江南,我便跟着他回去了!
他给我安排别院,安排丫鬟仆人照看我,我也接受了!
他要修贤认他做义父,还给修贤请了先生,安排他念最好的书院,我也答应了!我承认,我有私心,我再贪恋着他的周全,同时也想完成我夫君曾经的心愿。他说,希望我们的孩子将来可以有学问,可以考状元,可以去做官。夫君若是活着,我们可以不必依靠旁人,可他不在了,我一个柔弱妇人,若不指望别人,如何达成?
可我心里也愧疚,所以修贤七岁那年,我答应了做他的续弦。当时,我是真心想要补偿他,报答他的。可成亲没有多久,他就拿了那个东西给我。那是我娘的遗物,普天之下,只有一对儿。因为那是在我出生时,我爹特意寻的玉,寻的工匠,为我娘雕刻的。大约是三四岁的时候吧,因我淘气,断了一只,我娘便把剩下的那一只给了我,说是给我添嫁妆。后来,我怀了身孕,也要在鱼庄里帮忙,怕那玉碎了,就交给修贤的爹保存。可七年之后,那只玉镯却出现在了沈玉白的手中,我当下就起了疑。
那么大的火,修贤爹尸骨无存,鱼庄中能烧的东西,不能烧的东西都没了,就算那玉还在,也不可能就巧合的出现在他的手中。自那之后,我便开始留心他的一举一动,果然,给我发现了一些猫腻,我隐隐约约的猜测,修贤爹的死,是与他有关的,可我没有证据,也不能当面问他。
再者,那个时候,修贤还在读书,若是拆穿了,我也不知该如何面对修贤,面对修贤的爹爹,甚至是面对那个杀人凶手。所以我就一直隐忍着,故意当做那些事情都不存在!”
“虽然是有那么一些不太......”刑如意艰难的寻着字眼,可想来想去,也不知道怎么说,于是轻叹了口气,说:“夫人的做法,也是人之常情,可以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