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郁暖终于还是跟着陛下回了宫里,但这次她是心甘情愿的。
既已许了诺, 那她便信陛下。若是梦里那样的结局, 便无可怨怼。
那是她自己求来的因果, 她情愿受之。
而人的一生有太多突然和茫然的事情, 却总是……要选择坚定的相信一次。
阿花妹妹终于和同胞哥哥相逢了。
奶娃娃滴溜溜看着哥哥, 窝在母亲怀里伸出小胖手要抓。
哥哥学得聪明些, 被抱着教着,很快便叫了声“妹妹”,阿花公主嘟着粉嫩嫩的小嘴,不肯说话, 郁暖不得不拎着围兜兜给她擦擦口水, 妹妹又睁大眼睛嘟嘴。
郁暖觉得这不可以,于是抱着妹妹离得近了些。
哥哥又很认真的脆脆叫道:“母后!娘亲!”
郁暖忍不住微笑起来,面色苍白柔弱, 却对陛下炸了眨眼。
正当她惊讶于哥哥的聪慧,阿狗却伸出胖嘟嘟的手臂,捏着妹妹晃荡的手指抓进嘴里吃,哈喇子流了一围兜。
郁暖:“…………”
郁暖要阻止, 却被陛下握住了手。他们这个月份才将将长出奶牙来,痒痒是正常的, 也没多大力道, 故而硬扯反而容易叫婴儿误解。
于是哥哥睁大眼睛, 吃着妹妹的手手, 奶牙一点点磨着, 咬合的力道很小,但阿花妹妹的小手嫩得像豆腐,被哥哥一磨就有点疼,一抽抽呜呜的哭起来,包子脸皱巴巴的委屈极了,嘴里一声声含糊念叨着凉亲。
郁暖瞪了皇帝一眼,把妹妹的手给拔I出擦擦,又抱回怀里哄。
妹妹这会儿不肯亲近哥哥了,趴在娘亲的怀里团着一抽一抽,不想郁暖又把她交给父皇抱着,自个儿倒是俯身把哥哥抱在怀里掂量。
哥哥比妹妹要重些许,出生时也康健壮实些,在母亲怀里一点儿也不生分,捏着郁暖的头发就要往嘴里塞。郁暖怕他真儿个吃进去,连忙要拽出来,他琥珀色的眼珠子盯着母亲,无辜软软的叫郁暖心头都陷下去。
她一连亲了哥哥好几口,嘴里又念叨着娘亲的乖宝宝,还埋头吸哥哥的奶香味,又连着亲几口,把哥哥吸得一愣一愣的。
那头阿花妹妹却不开心,扁了下巴一副要哭不哭的模样,肉乎乎的小拳头抵着父皇,不肯和爹爹亲近。
尽管郁暖时常逗弄,但阿花妹妹的性子比起哥哥来,颇有些娇怯,更何况她爹爹威严甚重,使孩子亲近不起来。
郁暖只得把孩子换回去,又握着阿花妹妹乱动的手腕,教她叫父皇。
阿花妹妹含着一包泪,蹬蹬小短腿,鼻头红红的:“户王……扑、扑皇!”
陛下笑了笑,竟有些隐约的慈和,这是他看哥哥的时候所不明显的。
郁暖有些微讶,但却并不曾说甚么,只是又把儿子抱到了自己怀里。
她回了宫,自然要去见太后,现下她才晓得,姜太后竟已然病重,甚至连起身都不容易,而因着身子有碍,故而不敢使人抱了公主太子予她瞧,只怕过了病气给孩子。
郁暖才从周来运家的那头听闻,太后是给她的侄女气病的,甚至大发雷霆打发了身边那位常年侍奉的严嬷嬷。
究竟何事,周来运家的不欲详述,只评论一句“欲壑难填,终无善果”。
郁暖知道,太后的外甥女姜瞳姑娘,一直是原著里太后斗秦氏的一项原因,因为她认为秦氏女无德,不堪侍候御前。
而她的外甥女姜瞳,是太后最爱的幺弟所养的遗腹子,故而疼得跟眼珠子似的,甚么好的都紧着。
但现在,怎么又被姜瞳气病了,甚至还严厉处置了自己身边忠心侍候的嬷嬷?
郁暖弄不清,但也知道肯定是些糟心事,故而懒得问清爽。
陛下不允许她见太后,因着太后得了寒热症,虽他自己每日去问安,但郁暖身子弱些,故而得避开。于是郁暖想了想,便认真抄了一卷佛经,使丫鬟送去太后的慈寿宫。
姜太后缠绵病态数月,甚至感染了风寒,轮谁瞧着都命不久矣。
侍候的宫婢小心给她擦身,又轻声禀报道:“太后娘娘,皇后娘娘那头,命婢子送来了一卷佛经。”
太后微微抬起头,原本合上的眼睑也睁开些许,沙哑道:“拿来……哀家看看。”
澄纸上是纤瘦婉洁的字体,干净而整齐的排列着,像是过往很多个夜晚一样,她会在灯下翻看郁氏呈上的佛经,仔细瞧她笔触的变化。
姜太后注意到,她的一撇一捺更为利落无拘束,整体舒朗而大方,那是没有沾染上分毫戾气和俗性的开阔。
姜氏轻轻笑了起来,眼角有一点晶莹的痕迹,沙哑感叹道:“回来了,回来就好。这孩子,这些日子跑哪儿去了。”
“陛下有了她,哀家便放心了。”
其实,郁暖的心疾,现下也不曾到达病入膏肓的程度,但的的确确是一日譬如一日弱些,原本或许还事体不大,但生完孩子症状便愈发强烈。
偶尔半夜时分,也能疼得惊醒过来,揪着被角,额头尽是冷汗。
那时陛下便也会醒来,把她抱在怀里,喂她用药,哄着她吃两口蜜饯,低沉的叫她乖囡。
那药一开始她吃了,反应还挺大,可却能轻松好几日,只后头反应便没有那么明显,可收效亦甚微末。
郁暖知道,自己想要活着,靠那些药还不成。
她有些叹息起来,捏捏陛下高挺的鼻梁,软和温柔道:“陛下,您说,还有甚么法子不成?”
郁暖纤细的手指抵在他的唇角,向上拉一拉,偏头道:“您笑一笑嘛。”
于是他笑了笑,眼底是疲惫与沉冷,却仍是低柔道:“睡罢,阿暖。”
男人修长微凉的指尖,慢慢摸索着她纤细的脖颈。
他的手很大,比她的大了一整圈,骨节分明好看,却也极有劲道,似乎捏着她脆弱的脖子,一把便能拧断,可触摸的姿态却是温柔小心的。
郁暖脖颈上的伤痕,已经痊愈到几乎瞧不见了,而嗓音也恢复了大半,只是当初自刎给她带来的一些负面影响,却不会彻底消除。
这使得她说话的声音,清丽婉转中,带了一丝很淡的喑哑,像是琵琶扫弦时掺杂的四弦调,让她的嗓音听起来更像是经历过一些事情的成年女性,而不是当初那个怀着身孕,终日惶惶不安的少女。
而随着那日他们一起起誓,郁暖每一日,都会记起一些朦胧的事情。
她不明白,这和当日的誓言有什么关系,但却觉得自己的生活又开始被慢慢填充起来。
那样的感觉,仿佛是过了许多年,再走到一片荒芜而老旧的地方,却发现那片残垣断壁之上,记叙一切的袅袅壁画还是那样秾艳而动人心弦。
她在昏暗的帐子里,难得轻声问道:“我被发现时,已是乾宁十九年,但失踪了两年……却怀着身孕。除了双胎的原因,您难得不奇怪不恼怒,为何我……”
听兄长说,她脖子上的伤疤也很奇怪。
郁暖团在他怀里,被他伺候得昏昏欲睡,却听他沉缓微笑道:“朕只会庆幸,你完好无损回到朕身边,仅此而已。”
虽然他的回答,似乎绕过了一些关键的话题,但却仍令她有些动容心颤。
她忽然想要告诉皇帝一个秘密,那是她拥有的最大秘密了。
因为之前对他许诺的永不欺瞒,她想要努力做到。可她不晓得这件事,对于陛下而言会有怎样的冲击。
郁暖凑在他耳边,轻声说了一句很简短的话。
皇帝听完,只是把她揽在怀里,嗯了一声,漫不经心抚着娇妻纤细的背脊,平和低沉道:“朕很欣慰,你主动告知朕这些。”
郁暖睁大眼睛,粘在他怀里,轻声道:“您不震惊吗,这样的事情,寻常人难以接受。”
他领口有冰寒的冷香,而男人的嗓音也很平缓低沉:“并不如何。”
皇帝修长的手指,捏了捏她软白的面颊,说了一句似是而非的话:“你所以为的事实,未必是真,但是阿暖,你不需要知晓这许多。”
“只要安心在朕身边,便够了。”
郁暖很奇怪,为何他是这样的态度。
她告诉了陛下《为皇》的事体,若是寻常人,即便不震惊,也会稍稍问询一些细节对比,或是大致的走向。
可是他……却并不如何惊讶,甚至不好奇。
其实郁暖也不是个爱好奇的人,即便是这本书里,也有一些秘密是她所不知道的。
但陛下把她保护的很好,再腌臜的东西她也接触不到,身边所有的人和事都单纯舒朗,而她自己对于那些,也毫无好奇窥探之心。
或许将来某一天,她的孩子们会知道那些秘密,再兴冲冲跑来问询她,粘着她希望与她分享。
而郁暖只会告诉他们——母后年纪大了,不想知道那么多,还是算了罢。
这是她一直秉承的态度。
她会把大多数事情,都轻轻放下,而掌心永远只捧着有限的人和事,日子过得简单而悠闲,既不漠然也不热络。
而或许她窥不见所有,但又有什么要紧?
因为所有人都只活在自己的一方天地,可整片空宙却茫茫无边际。
故而只要过得随意舒坦,就是很好的一生了。
……
这些日子来,陛下的政务繁忙驳杂,每日歇息的时间都不会很长,这让郁暖多少有些寂寥。
但她也明白,戚皇就是戚皇,会钟爱一个女人,却不会因女人而荒废天下。
他没有那么多时间陪在她身边。
于是陛下便为郁暖举办了一场宫宴,让她不用那么寂寞。
这是郁皇后坐上后位以后,头一次出现,来的贵妇人亦有很多,从殿中绵延至宫苑里,少有数百人。
郁暖坐在上首,俯瞰着每个人的姿态,皆带着恭敬的笑意,亦或是不屑却维持着表面的仪态,而每个人都像是戴了一层面具,令她毫无胃口。
她远远的看到了原静,觉得有些似曾相识,但那个女人却有些淡淡的对她微笑,像是对着一个熟悉的老友,又像是陌生人。
她想起,因为自己的失踪,兄长一直不肯与原静成婚,叫她空等了好多年。
郁成朗说,不找到妹妹,他无脸面成家立业。原静和兄长的昏礼,她亦并没有去,因为那儿太过吵闹,陛下怕她心口受不住。
郁暖顿了顿,也对原静微笑起来,却有些无话可说。
时移世易,很多感情深埋在心底,却被一重重隔阂压过,但会在未来的某一日,相见时又滋生感慨,热泪盈眶。
人类便是这样复杂而矫情。
传闻中,郁氏体弱多病,看来确确实实是真的。
这位宠冠后宫的长安第一美人,面容羸弱苍白,只一张脸却精致有韵味,一颦一笑皆有叫人学不去的软和和大方。
只是她看上去病恹恹的,对于任何话题都不太有兴趣。
很快,郁皇后的长裙逶迤在明镜样的地上,一步一步袅娜离去了。
她背影却像是个怀春的少女,长发高高绾起,簪以玉钗步摇,随着她快速的走动而细微的摇动。
趁着外头天气稍暖,郁暖拒绝了轿撵,自己走回了紫宸宫。
她忽然迫切的想见他,似乎每有感触,都是又一场热恋的起始。
虽然身为皇后,但郁暖从来没有自己的寝宫,陛下就连修葺一类的借口也没有找,只是每日与皇后同吃同住。
甚至在内侍候的宫人,还会看见陛下抱着纤瘦娇小的皇后,在花园晒太阳,而年少的皇后则在皇帝的耳边叽叽喳喳说了一通话,陛下打横抱着她,时不时从容亲吻她的面颊,表示自己一直在听她讲话。
然后皇后便生气掐他一下,搂住他的脖颈摇一摇撒娇,让他给个评价呗。
陛下便低笑起来,堵住了她说话时的软绵嗓音。
不管旁人是否觉得,这样的日子没羞没臊的,作为母仪天下的皇后,她又是否有尊贵的姿态,但郁暖却很喜欢。
很喜欢,并永远怀念。
她提着裙摆,进了御书房,隔着外间便听到他们在里头议事的声音。
由于皇帝的命令,那些太监和宫人从来不敢拦她分毫,只是郁暖很懂事,从来不会听壁脚。
“陛下——臣以为,待平喀舍尔之后,应当借此东风,休养生息,再转而打压西南。至于颚族,去长安甚远,想要一举打压非是无法,却不若先前的方案稳定。”
“陛下,臣附议。”
顿了顿,郁暖听见他的声音缓慢优雅道:“郁成朗,你认为呢?”
郁暖听见兄长的声音响起:“虽则冒险,并非不成。且颚人近些年太过猖狂,虽远长安,却是个心腹大患,即便不能一举歼灭,却也必煞煞他们士气。臣听闻距颚人最近的岑阴县不堪受扰,为蛮夷烧杀抢掠无数……”
接着这些人便争辩起来。
于是很快,皇帝便把争论的最欢,并且固执认为颚族不能动的几位都请了出去,并平淡却不容置疑的告诉他们,没有选择,只能商议对策。
郁暖本想要转身离,却顿了顿,轻轻叹了气。
她的戚皇陛下是个不折不扣的工作狂,除了陪她的时候,大多时间都在议事。
现下恰逢武威大将军率兵攻打喀舍尔草原,前线捷报连连,她听不懂那么多军政之事,却也知晓一路进展的较为顺利。郁暖对于原著的军事线记忆很模糊,但她也记得,仿佛不该是这么早的。
内忧外患之下,要平喀舍尔却不理西南,并不是多么明智的决定,因为西南与喀舍尔版图相接,一旦处理不好,便会有大碍。而喀舍尔和极被颚族有盟约,非友非敌,互相心照不宣掣肘中原。
而原著中,戚皇攻陷喀舍尔,至少比现在晚了七八年。
郁暖踏着绵软的长毯,看见那些人出来。为首的几个老官员皆一愣,立即要跪下行礼,她只是摇摇头,作一个噤声的手势,示意他们快些离开。
很快,书房内又有郁成朗说话的声音:“陛下,阿暖的病,难道只有颚人供奉的巫族大祭祀能救?听闻他们诊治的法子很是血腥,每代只传一人,她未必受得起……况西南王虽与咱们达成同盟,但以臣之见,仍是不能轻信。”
皇帝似乎微笑了一下,缓缓道:“朕不做无把握之事。”更多的却没有再解释。
郁成朗道:“是臣愚钝狭隘了。”
不说外公是否收了那份心,但西南王所求,不过是不愿被朝廷压榨憋屈的死去,但若将来的皇朝的继承人也拥有西南血脉,或许尚有转机。
因为郁成朗很明白,西南王爱护自己的子民,若非万不得已,定不会枉然一战,他没有后嗣,做的一切不过是为了西南。
不论将来如何,至少燕宿云很爱惜自己的外孙女,他把所有的愧疚和疼惜,都倾注在了郁暖身上,故而这次的盟约十有八九,并不会被毁去,而朝廷与西南达成共识,更多了休养生息的机会。
在两三年前,陛下便一直在研究颚族,无论是生活习性,还有各方宗教礼仪,亦或是历史架构,陛下看的都是颚语籍,也不曾避讳任何人。
所有人都以为,陛下是博闻广识,对颚语感兴趣,但事实上陛下是含着耐性和冷酷,一点点了解自己的敌人,为了自己心爱的女人。
身为帝王的职责,不容许他劳民伤财,只为一个女人出兵攻颚,或是绕过为心腹大患的喀舍尔,先就极北颚族。
这些想法,从未出现在乾宁帝的想法里。
皇帝不仅有心爱的女人,还有无边无际的广袤疆土和无数子民。
为皇者,固有天下,却亦须承担责任。
为了得到一个平衡点,这些年来,乾宁帝从未有半日的歇息,即便郁暖失踪了,也没有放弃为她寻找真正康复的途径。
金色的夕阳洒落在绒毯上,也点在郁暖鞋尖的明珠上,仿佛一切都静止了。
她站在外头,眼睫微颤,却只是笑了笑,一步步很轻很慢的从书房外,又一次绕回了寝殿。
郁暖没有走进去,只是坐在回廊的朱色矮墙上,慢慢看着天际的云卷云舒,还有那抹开阔的碧蓝。
她是个有些爱哭的女人,但现在却不了。
因为陛下为了她,正在负隅独行,为了她不眠不休。
所以,她一定要坚强而乐观,要像他期望的那样,每日都很快活才是。
她恍惚间似乎记起,自己从前似乎也见过他的颚语书籍,现在正摆放在紫宸宫的红木架上。她上回看见,便觉得眼熟。
或许,陛下在很久以前,便开始为她考虑良多。
久远到,在朦胧记忆中他们头一次成婚时,她便能看见一些隐约迹象。
只是她亦从来,都把善恶和喜恶想的太简单,所有的事情都看见表象,嫌弃他无趣,认为他是故意吓唬她,认定了他是无情冷漠的男人,满心调侃旁观着。
但却一直不愿意去看,那一层情深脉脉的内里。
即便是戚皇,也会有爱人的心,虽然偏执可怖,但也竭尽全力呵护她,使她开心。
郁暖慢慢笑了笑,对着远空闭上眼。
幸好,还不算太晚。
……
乾宁二十三年,郁暖的身体便已不太好了。
她每日都要服许多药,而听闻这些都是以皇家收藏的古籍里的配方做成的,虽能治标,却无法治本。
而经历了一年多的整治和梳理后,皇帝陛下会亲征极北颚族,这样的事瞒不了郁暖。
她明白,当自己听到确切的消息时,便是他真正要出征的时候,也知道,他这么做是为了谁。
郁暖躺在病床上,摸了摸太子的脑袋,温柔的笑着问他:“我们哥哥今天学了甚么?”
于是太子回答了她,只是说话的时候,却板着脸,像是不太开心的样子。
陛下把他当作真正的储君教养,无论是学识还是武功,都从这样小便严厉要求,会说话会走路时,便要先于别的孩子学会跑,学会背书写字。
太子没有享受过太轻松的日子,仿佛和戚寒时年幼时一模一样。
于是太子像他父皇一般,说话简略扼要,但一双琥珀色的眼睛却那样像郁暖,使他看起来不太严肃,反而是认真更多些。
此时他看着母后,难得有些一顿一顿,抑制住些许喉口微末的哽咽:“母后,今日学课时,先生教了儿臣曾母啮指痛心之典故。”
“先生说,母子连心,母亲有了痛楚,即便隔得再远,儿子也能觉。”
“您近几月一直躺在病榻上,您心口老是疼……儿子也心口疼得紧。”
他到底还小,宫人口严,但太子聪慧,如何不觉郁暖的身体危在旦夕。
但父皇说,男人可以有眼泪,却必须在他的女人瞧不见的地方。
所以太子认为,自己不能在母后面前哭。
郁暖捏捏他的面颊,唇色淡而苍白,却笑得很温柔,声音很轻缓,像是天边虚无缥缈的云絮:“傻孩子……”
她却不知怎么安慰她的儿子。
他还这样小。
陛下出征那日,尚在清晨。
整座长安城肃穆不已,家家户户得令闭门不出,而远方的天空渐渐艳阳高照,郁暖却躺在床上,因着重病沉沉的睡着。
有人来到她身边,以至诚亲吻她的眼眉,他褪下手腕上的佛珠,一圈圈为她缠绕在纤细苍白的手腕上。
仿佛有了此物,她便能在夫君不在时,得到一些庇佑。
而当郁暖醒来时,第一眼看见的,却是外头沉沉的黄昏。
她有些懊恼的皱着眉,终于很少有的捂着眼睛,泪水一点点从指缝流下,她的身影却安静而纤细,并且在仆从来之前,很快止住了眼泪。
清泉带着阿花妹妹来了,只说阿花妹妹硬是要见母后,连她最爱的糕点也不肯吃,呜呜哭个不停。
比起太子,阿花妹妹更像是郁暖一些,被娇纵得有些任性和天真,因着身体底子不好,时不时也要生病,最爱钻在母后的被子里,听母后念话本子。
她的父皇最不喜这些三流书籍,却从不说她。
阿花妹妹见了母亲,连忙颠颠的跑上来,拉着郁暖的手哽咽委屈道:“他们都不让我进来,怎么能这样!”
郁暖叹气,柔声告诉她:“因为母后在歇息,旁人歇息的时候,我们阿花不能叨扰的。”
阿花妹妹抽噎道:“可是父皇走了,阿花想父皇了……”
“想父皇带阿花去花园看牡丹,想父皇教阿花画画。”
“阿花已经会画小猫了,昨夜刚作好的,只想拿给父皇看……可是他不在了。”
郁暖把她抱在怀里,有泪水垂在阿花红色的襦裙上,洇成了殷红,她却笑着说道:“父皇很快就能归来了呀。”
阿花妹妹有些高兴,掰着手指数着日子,又偏头问道:“很快是两日吗?”在她看来,两日已经是很久很久了。
郁暖笑了笑道:“不是两日,也不是三日。”
“很快……是在母后的心里,他每天都很快回来了。”
阿花若有所思,慢慢止住了泪水,郁暖却看着她漆黑的眼眸,眼尾微红。
乾宁二十四年冬,极北大捷,乾宁帝班师回朝。
郁暖听到消息的时候,正带着阿花妹妹赏花。她笑了起来,对阿花妹妹道:“很快,父皇就真的回来啦。”
说着,郁暖也有些支持不住,唇角苍白而干涩,唯有清泉扶了她一把,才令她没有立时倒下。
陛下回朝那日,下了一场大雨,郁暖硬生生从床上起身,没有听清泉的劝说,只说要去宫外迎接他,就像是姜太后,和所有臣子那样,可她却没有力道。
即便在雨中,也是一场盛大的迎接,所有带品级的妇人和臣子,皆在皇城外跪候,久病缠绵于榻的皇后却未至。
申时不到,外头钟声顿起,由远及近,敲打着所有人的心尖。他们也听见,皇帝的铁骑正越来越近,而胜利属于整片中原。大雨中所有人都以臣服的姿态,迎接凯旋而来的乾宁帝。
可是陛下没有多少喜悦,眉宇间却有岁月带来的痕迹,那使他看起来更威严儒雅。皇帝留下武威大将军和几名忠臣设宴,而自己却很快飞驰如宫门。
郁暖穿着很久以前,他赐予自己的红色襦裙,一步步从寝宫的回廊处往外走。
她的力道很小,撑着一把油纸伞在雨中,走过冰冷的宫墙拐角,裙角在风雨中翻飞,污水沾湿了绣鞋。她觉得自己的心口很疼,但这却不及喜悦来的深浓,自肺腑深处滚烫着心火。
终于,雨幕中远方出现了一道身影,颀长而身着玄色轻甲,带着未曾褪尽的血意,可随着一步步的走进,他的面容却变得沉稳而温柔,像是卸下了浓烈的戾气和深重的城府,留给她最软和的一面。
油纸伞落在地上,伞柄的白玉缀染上淤泥,穗子被雨水淋湿逶顿。
郁暖提着裙摆,扑进他的怀里,轻甲隔不住两颗跳动的心,而雨水混着泪水一同落下:“我……就知道……”
“——您是,战无不胜的戚皇陛下。”
他把郁暖打横抱起,在雨中抵住她的额头,雨水顺着高挺的鼻梁落下。
春雨落在天地间,润泽万物,一片祥和朦胧中,男人低沉的嗓音只有她能听见。
“因为暖宝儿,故而战无不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