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镇南王妃一走,沈大夫人便唉声叹气起来。她伸手戳了一下沈兰池的额头,道:“我还道怎么突然去听起了戏,原是又去招惹世子爷了。要说你想看哪家戏班子,请到府里来便是,又何必眼巴巴地跑去那登云阁?”
顿了顿,沈大夫人愁着眉眼,又道:“若是你真要嫁世子爷,也不是不可,只是你爹那儿……不好说。你也知道你爹的脾气,旁人向来劝不动他。”
兰池闻言,道:“娘,太子殿下并非良配。若是将女儿嫁给太子殿下,娘日后再后悔了,那便来不及了。”话语之间,颇有小女儿撒娇之态。
沈大夫人一怔,立刻想到陆兆业与阮碧秋趁着寿宴之时在府里拉拉扯扯的事儿来,顿时心有不快。她定了定神,小心说道:“你浑说的什么话?太子殿下乃是人中璧玉,又岂会非你良配?女儿家,还是少逞些嘴上之利才好!”
“等着看便是。”沈兰池却不疾不徐道。
看她如此笃定,沈大夫人一时无奈,只得摇了摇头。
母女两说了一会儿话,兰池便回馥兰院休息去了。
刚到房里,碧玉便扑通一声,在兰池面前跪下了,低着头抽抽噎噎的。
“碧玉,你这是怎么了?”兰池连忙去扶她手臂,“快些起来。”
“小姐……今日小姐遇险,碧玉为人奴婢,却一点儿都经不得事……”碧玉抹着豆大的眼泪珠子,哽咽道,“您还是将奴婢发卖出去吧。”
兰池失笑,道:“我还以为你说的什么事儿,原来是阮家的那事儿。你不过一个小姑娘,又哪见过这样阵仗?吓到了也是正常。”
说罢,她便打发碧玉下去休息了。
碧玉与她一块儿长大,便如姐妹一般,她不至于因为这种事将碧玉发卖出去。
碧玉受惊至此,她又何尝不是?一晚惊心动魄,她还要在旁人面前故作镇定,如今早已是精疲力尽。待拆了发髻、沐浴梳洗后,她便躺下了。
帏幛外的灯火已熄,房里静悄悄化作一团乌黑。
她起初安安静静地躺着,可是一阖眼,于阮家所发生之事便陡然占据了她的脑海。那染血的斧子、四散的尸躯,便如幽魂般在她眼前徘徊着,叫她一点儿都不敢闭上眼睛,生怕背后陡然出现了前来复仇的亡者。
她翻来覆去的,不知过了多久,外头传来了子丑的更声,声音也凄凄凉凉的。这么晚了,可她仍旧心底惶惶,难以入眠。
最后,她索性披衣起了身,悄然走出了卧房。值夜的绿竹在外间睡得沉沉,一点儿都没发觉她家小姐轻手轻脚地出了门,听到那极轻的脚步,她只是在睡梦中推了推矮枕。
夜里的安国公府极为寂静,间或传来几声夏虫低鸣。二房那头有几许灯笼光在晃着,不知是哪一位主子还不曾入眠。月华清然,洒满庭院,一庭月光如水光。
兰池走到了馥兰院的墙边,弯腰从地上捡了块石子,朝墙对头丢去。她本是不抱希望的,只是出来散散心罢了。可谁料,墙对头竟然也扔回来了一块小石头。
“陆麒阳?”她贴近墙壁,小声地问,“这么晚了,还不休息么?”
“……我爹罚我提水桶呢。”墙那头传来一道闷闷声音。
想来是镇南王妃告了状,这才让小世子沦落到了这个下场。
想到此处,沈兰池不由噗嗤轻笑出了声。
陆麒阳自然也听到了她的笑声,登时恼了起来:“你还笑?”
他说罢,兰池就听到“哗啦”一声响,好像是他丢了手里盛满了水的木桶。
也不知那水泼到了何处?
没一会儿,陆麒阳便利索地翻过了墙头来,直直落到了她的面前。
“我早该知道,你就是这么没心没肺的丫头。”他冷眼说。
兰池看到他的身影,微微一惊。不为别的,只因为他现在的狼狈模样——他还是从阮家逃出来的那副阵仗,没穿外袍,裸着半身,只是那修长匀韧的身体上添了几道新鲜的鞭痕,看着便叫人生疼。
“你这伤……”兰池唇边的笑容渐渐隐去了。
“我爹打的呗。”陆麒阳不以为意,语气轻快,“小爷我倒是习惯了,不怕疼。”
沈兰池默了一会儿,拽住他的手,直往自己闺房里扯去。
“做什么?”陆麒阳一惊。
“你进来!”兰池道,“脚步轻点儿,免得吵到了绿竹,回头又把我娘招来。”
兰池进了碧帷里头,一手举着一盏小纱灯,另一手在酸梨木的大柜里轻手轻脚地翻着,没一会儿,便找出些青瓷底的瓶瓶罐罐来,又转身对陆麒阳道:“这是我祖父折腾的生肌润肤膏,抹在身上,包准你一点儿疤都留不下,整个儿白白嫩嫩的。”
听到她这般说辞,盘腿坐在榻上的陆麒阳失了笑,低声道:“白白嫩嫩?我又不是小姑娘,何必讲究这么多?”
“你不讲究,我还讲究呢。”沈兰池口气微带不屑。
她将纱灯搁在床榻边的八宝架上,就着豆芽似的火光,旋开了手中的瓶罐。青葱似的指尖沾了一小团滑腻如脂的细嫩膏药,再落到了陆麒阳的身上。
陆麒阳不说话了,也不动了,手搁在膝盖上,便这么安静地看着她。
他平常总是一副轻浮作态,走路行事也是吊儿郎当的纨绔姿态;可真要脱了衣服,他却有一身武人的瘦削紧实,通身上下竟一寸赘余都不曾有,便如一匹四肢修长的野兽似的。若硬要说何处有所不足,那便是他的双臂与腹背上都爬着或深或浅的疤痕,触目惊心。
“你爹下手可真狠。”沈兰池喃喃道。
“我爹在军营里粗野惯了,把从前在南蛮边的那套也搬来了王府里。可偏偏我娘也是武将家里来的,一点儿都不拦着。”提到与自己向来脾气不对头的父亲,陆麒阳语气微带不屑。
继而,他拱了过来,用额头去蹭兰池的脑袋,笑嘻嘻道,“好兰兰,除了你,这世上可没人心疼我了。”
他像只等着主人家摸脑袋的看门犬,胡乱蹭个不停。如此一览,兰池没法好好上药。她想说上他一两句,可一抬眼,便瞧见一副别样光景——
世子爷的面颊被那豆大的火苗映着,生出暖人的昏黄色来,一双含着笑意的眼,便如那含了水珠子的育沛金珀似的。也不知佛前铺地的七宝,有没有这双眼十二分之一的亮堂?
兰池愣了一会儿,手劲不知不觉就重了一分。继而,她口中低声:“我也不心疼你,一点儿都不。”
陆麒阳吃痛,险些呼出声来。她顿时警觉,小心翼翼地瞥了一眼外间,见绿竹没有被惊动,这才松了一口气。
“你这人呀……”她用指尖反反复复挠着他胸膛处的一处旧伤,低声叹道,“要你闭嘴安静些,怎么就这么难?”
怎么就……这么难呢?
真难。
说罢,她仰起头来,用双唇堵住了世子未出口的话。
她没握紧手中的小瓷瓶子,一个不小心,便松手让其落了下来。好在陆麒阳稳稳一接,这才不至于让这个瓷瓶子在地上摔成碎片。
她的手得了空,便攀上男人的脊背去,慢慢摩挲着他的背骨。一小节、一小节,如抚易碎器物。待指尖掠过他尾骨处微微凸起的疤痕时,细长的手指便轻轻一颤。
两人交缠的影子投在墙上,微晃了一会儿。旋即,他低了头去,安安静静地抱着她。
“现在你信了?”沈兰池挑眉,用手指点了点他的后背,“信我不想做太子妃,只想嫁给你了?”
“我信了——”他在她耳旁低声地说,“我不打算把你让给旁人了,无论是陆兆业,还是陆子响。”
“你还想过将我让给陆子响呐?”沈兰池的手指戳得重了一些。
“那陆子响也天天偷着瞧你,你没发觉?”陆麒阳问。
“他看不看我,关我什么事儿?”她有些奇怪。一会儿,她低垂了眼帘,悄声说,“我睡不着。一闭上眼,就想到今夜在阮家遇到的事儿。……有些怕。”
陆麒阳用手指撩起怀中女子的一缕发丝,道:“我陪着你就是。”
说罢,他举起那搁在八宝架上的纱灯,一口吹熄了。
漆黑的夜色复又笼下来,将他的人影都匿去了。沈兰池摸索了一下,握到他的手掌,便安心地躺入薄被里头去了。虽眼前是一团漆黑,可她掌心里却是实实在在的一片暖洋洋。
“世子爷,奉劝您一句,别在这时候打什么歪主意。”她在夜色里悄悄一笑,舔了一下唇角,道,“不然,我会比您更横。”
***
次日,沈家二房。
主母肖氏所居的宁禄居里,草木披芳,新叶垂碧,一径青石子路被洒扫得光润无尘;雕了八副流云样的抹漆大门旁,守着两个婆子。另有几个好事丫鬟,正聚在檐下窸窣而语。
虽只是几个洒扫的二等丫鬟,可这几人却一身气派崭新,和那小户商家的女儿比来也毫不逊色。
“可听说了吗?大少爷房里的春喜呀……”
“这已是不知第几个了!”
“谁让她整日卖弄风骚?合该如此……”
几个小丫鬟正窃窃讥笑着,守在门口的婆子便瞪了她们一眼,道:“夫人还在里头呢!闹些什么?”
顷刻间,那些小丫头便闭口不言了。
须知这二房的月银比别处都高些,二夫人虽为人刻薄,却从不愿意落了派头,给的赏钱总是最风光有面子的。以是,这几个丫鬟都想一辈子留在这宁禄居里。
一门之隔,二房的庶女沈苒正垂着头坐在肖氏的凉榻前,小心替嫡母垂着腿。
宁禄居里宝香氤氤,肖氏的几个丫头都站在一旁,默不作声。
肖氏偶尔低头,看到沈苒那截嫩生生的细细脖颈,便不由想到沈苒那同样弱柳扶风的姨娘来,心底立即便有一股无名火起。
“你是泥巴捏的人?”肖氏没好气道,“手劲怎的那么小!说出去了,人家还道是我这个做嫡母的苛待了你,没管够你的吃喝。”
肖氏一见到沈苒,便极是来气。想她肖玉珠要强了一辈子,竟在过门才没俩年时,便不小心让一个丫鬟爬了夫君的床,还顺顺遂遂地生下了沈苒这个玩意儿来。当了姨娘后,那贱婢更是终日搔首弄姿,招引得沈二老爷时不时歇在她房里头,又如何不惹人心烦?
姨娘有二老爷护着,她磋磨不得,那小小一个庶女沈苒,她总能磋磨了罢?
沈苒被嫡母挑剔了几句,却嗫嗫不敢多说,只是更仔细地替她捶腿。
肖氏见她跟个闷葫芦似的,三棍子敲不出一口气来,心里也有些无趣,便一扬手,不耐道:“成了,你先回去歇着,少在我面前晃悠,平白给人添烦。”
沈苒微垂了脊背,应了声“是”,小步退了出去。
恰在此时,肖氏的大丫头蓝田从外头回来。她凑到肖氏耳旁,低声嘀咕了些什么。肖氏听罢,蹙眉道:“不就是个丫鬟?粗手粗脚的,能有多娇贵?受伤了,养着便是。”
顿了顿,肖氏又有些不安,喃喃自语道,“不成,如今正是庭康选官的关节眼儿,可不能闹出事儿了。”她招手叫蓝田更凑近些,与自己的贴身丫鬟耳语了一阵子。
蓝田听了,领了命,复又出门去了。
肖氏叫另一个丫头替自己整了钗环,姗姗出了宁禄居,朝着沈二老爷的书房去了。待扣了门后,她入了书房,笑脸相迎,问道:“老爷,庭康的那事儿……”
沈二老爷沈辛殊闻言,微一蹙眉,道:“再说罢!如今大哥正恼着,一时半会儿也不愿去办这事儿。”
肖氏气结,揪着帕子,怨怼道:“大哥近来这是怎么了?从前他时时刻刻记挂着老爷您的恩情,如今怎么反倒做起了个忘恩负义的人!眼看着七月便要选太子妃,可桐儿的事迟迟没有着落便罢了,怎么如今替庭康选个官也不成了?”
肖氏本指望着沈二老爷帮着自己,可沈二老爷却狠狠拍了一下桌案,惊得肖氏差点跳了起来。
他怒道:“还不是要问你做了什么好事!我虽救过大哥两次,可这恩情也是经不起折腾的。你让侄女儿在天家面前丢了脸面,又落了水,莫非你真当大哥什么都不知道!他拦着嫂子不借机折腾你,便是对你格外开恩了。”
肖氏想到刚嫁来沈家时,嫂子沈大夫人那副雷厉手段,忍不住向后瑟缩了一下。随即,她马上把绣帕按上了眼角,假模假样地哭了起来:“哎哟,老爷呀,这还不是为了桐儿?大哥迟迟不给个准信,我这个当娘的,也只能自己咬咬牙替桐儿铺路了!”
想到太子妃一事,沈二老爷也颇有些头疼。
安国公府里只要挑一个女儿嫁给太子便好;不是兰池,就是桐映。沈二老爷是早就打算好了的,借着当年救命之恩,让沈大老爷答应将沈桐映嫁给太子。
只是这事,他提了有快一年,都不见沈大老爷松口。近来,京城中还有流言说安国公府要将长房嫡女嫁给镇南王的,让沈二老爷极是摸不着头脑。
也不知道大哥到底是个什么意思?
最怕的,则是……
“怕就怕,大房那头改了主意,不打算跟着太子了。”沈二老爷想到阮家那事儿,心底便满是惑意。
沈辛殊与江北流寇,书信往来已久。
有些见不得人的腌臜事儿,他便让这些流寇去做,再扣个“窃贼”的名头,好瞒天过海去。阮迎与他于官场积怨,他本想与熟悉的流寇通了口风,让阮迎尝个教训。可那挑好的流寇却不明不白地死在了当夜,连带着那封仿造的二皇子书信也不见了。
能有这般本事的,恐怕也只有那对他了如指掌的大哥沈辛固了。
太子殿下可是安国公府未来的指望,太子与沈家从来都是捆在一块儿的。若要这绳子在哪日松开,也只有太子殿下知道了那事儿……
沈辛殊的心底,陡然没了底。
***
过了几日,京中忽然隐隐有了一道流言,说河间王与阮迎有了口角之争,遂醉后操戈伤人,以至于阮家死伤甚多。这消息本被压得死死,百姓一点儿也不知情。可不知是谁漏了点口风出来,流言转瞬间便铺天盖地满京皆是,街坊巷口,皆有论及。
若是那河间王出来吱一声,撇个清倒也罢了;可偏偏天家人对着这事遮遮掩掩的,从不提起,河间王也是闭门谢客,称病不出,只当这事儿没发生。如此一来,此事反倒引来了百姓的不平。越是遮掩,便越是如此。更何况阮迎出身寒微,平素办案理事官名颇好,甚得百姓爱戴。
皇宫之中,自然一片忙乱。
也不知发生了什么,又过了小半月,待那流言甚嚣尘上之时,阮迎竟现了身,说京中流言皆是无稽之谈,此事不过是流盗伺机报复罢了。先前自己重伤缠身,拖累了河间王清誉,多有愧疚云云。
百姓闻言,怨声渐小。
同月,楚帝提拔阮迎长子阮涛,又为太子陆兆业定下侧妃阮碧秋,以示抚恤。此等仁爱之行,转瞬便扭转满朝嘘声。京城上下,皆称赞起楚帝的宽范厚恤来。
陆兆业得知此事时,已是尘埃落定的次日了。
东宫的书阁内,金顶香炉熏烟细细,龙脑沉香萦着书卷墨气。数列藏书,皆精心编秩,无有素蟫灰丝之流,足见主人之爱重。当中的藏书壁上悬着一轴山水图卷,画的是一片寂寥荻花洲。
陆兆业挑起画轴,露出藏在其后的暗格来。只见暗格上设着一道金表牌位,上书“应氏采芝之位”。他刚想去挑根香烛,便听到书阁外有人求见,便重正了画轴,命来人入内。
来者乃是乾仪宫的宫人,他与陆兆业密语几句,陆兆业随即面色一变。
“孤要去一趟慈恩宫。”他一撩衣摆,大步向外跨去,剑眉紧皱,“父皇怎不与孤事先商量此事?”
那宫人跟在陆兆业后头,不敢吱声。看得面前的太子殿下一身匆忙,他心底却是另一个主意——
他虽不知晓到底发生了何事,可自己好歹也是日夜守在乾仪宫的老人,多多少少还是能猜到些的。事关天家颜面,河间王又与陛下感情甚笃,陛下自然是会竭力盖过此事。一个太子侧妃之位,又算的了什么呢?
陆兆业到了慈恩宫,不等丫鬟通传,便大步入了殿内。沈皇后正坐在矮脚小几后,面带微愁。不过,虽眉染轻恙,可她依旧着一袭榴色华服,髻间簪金别玉,丰容盛饰,一如往昔。
“太子来了?”沈皇后抬起头来,愁意更甚,“母后知道你是为何而来。只是这阮氏乃是你父皇定下的,母后也不好退了人家……”
陆兆业行至漆窗前,面容如覆霜雪,口中道:“母后,若是要先纳这阮氏,只怕沈家人不会同意。”
——且那沈兰池……
她是何等女子?怎会容得下侧妃?
这话说到了沈皇后心坎里,她顿时唉声叹气了起来。
也不知乾仪宫那儿发生了什么,竟让陛下生生给太子塞了一个侧妃来。
如此一来,她要如何和安国公府交代?在娶正室之前便纳侧妃,换做是楚京之中的任何一位贵女,恐怕心里都过不得这道坎。退一万步说,哪怕兰池安安稳稳地嫁了过来,日后也要在宫里被嘲得抬不起头来。
她那侄女儿何等心高气傲,又岂会愿意蒙受此等奇耻大辱?
想到从前太子对沈兰池不闻不问的行径,沈皇后就气得胸口发闷。她道:“现在知晓兰儿的好了?从前你对人家冷心冷肺的,如今出了这事儿,兰儿怕是不会愿意再嫁你。”
陆兆业攥在袖中的手微一握紧。
漆窗外有一片静湖,只是那如镜湖面却抚不平他心底怒意。陆兆业甩了袖,冷声道:“母后,莫非儿臣非得娶那沈兰池不可?”
说罢,他如来时一般,面带寒意地出门去了。
“太子……太子!”沈皇后急急地唤了两声,可陆兆业却不曾回头。
她只得自己幽幽长叹了一声,摇了摇头。
沈皇后知道,是自己急了些。陆兆业为人孤高,最不喜的便是旁人对他指手画脚。这娶妻一事,若是逼得太急,反而会适得其反。
想到那初冬就要过门的阮侧妃,沈皇后心底便是一阵恼。
唯有沈家的女儿嫁给陆兆业,方能巩固她背后安国公府的地位,也能助她坐稳后位。虽此事有些对不住那千里挑一的侄女儿,可也只能让她委屈一下,嫁过来再说了。
让她熬上一熬,日后成了国母,那便有享不尽的福气了。
“来人。”沈皇后正了下髻上凤簪,道,“替本宫书个帖子,叫安国公府的二小姐来慈恩宫小住几日。”
***
皇后的帖子到了安国公府,沈大夫人却不大想接。
她知道自己这个皇后小姑子打的是什么主意,因此更不愿意让兰池入宫去。
沈大夫人并不知悉这阮家与陛下之间的门门道道,只知道陆兆业与阮碧秋有牵扯在前,如今又要在迎娶正妃之前纳侧妃。
此等行径,只要是个有头有脸的人家都做不出来,更何况是当今太子?
她刚想随便找个借口打发了慈恩宫的宫人,沈大老爷却在这个时候来了。听闻沈皇后要兰池入宫去,沈大老爷便对兰池道:“还不快去收拾衣服?”竟是打定主意要兰池到慈恩宫里去住几日。
沈大夫人心有怨气,忍不住道:“老爷,那太子也太不像话了!有哪个有头脸的人,会闹出这等笑话来?且不说那侧妃出身寒族,单是提前纳妃一事,便足叫人心寒!又不是那续弦填房之流,竟然做出这等不合礼教之事来……”
沈辛固默了半晌,慢声道:“不可妄议天家。”
他这话说的极稳,像是根本不容人反驳。
沈大夫人气结,瞪了沈大老爷一眼,拧着手帕走了。沈兰池追在母亲身后,扯了扯她的袖口,乖巧道:“娘,女儿到宫里去住几天便是了。皇后娘娘可不是旁人,是女儿的亲姑姑啊。”
听到她这懂事的话,沈大夫人心底微微一绞。
那皇后娘娘确实不是旁人,可若将心比心,皇后如有亲生女儿,又怎么舍得将其嫁给这样一个男子呢?
沈大夫人怜爱地摸了摸兰池的脸颊,轻声道:“从前娘也觉得太子殿下是个良人,可如今娘不这么觉得了。”继而一叹,并未多言。
她也只是如此一说而已。
即便知道太子不是个好夫婿,那又如何呢?只要安国公府还要向上爬,安国公府的姑娘便得嫁入东宫去。不是兰池,便是那二房的桐映。到时候入了宫,被那些娘娘、公主们嘲得做不了人,眼泪又该往哪儿吞?
沈桐映……
想到此处,沈大夫人的心思忽而微微一动。
“兰儿,你先回去歇息吧。”沈大夫人催她,“娘心里闷得慌,去找你二伯母说说话。”
兰池向母亲告退,回自己院子里了。
——入宫?
她当然是要去的,毕竟她还有自己的事儿要做,可不能因为陆兆业在宫中,便临阵溃退了。
入了夜,她本想梳洗后便睡了,可坐在窗前时,她却借着月光,瞥见一道身影在馥兰院外反复踱步、踌躇徘徊。那人一副犹豫不绝模样,原是她的父亲沈辛固。
兴许是因着不在人前,沈辛固卸了平日那副威严作态,显露出一分老态来,鬓间早染的霜白色,被月华洗练得越发刺目。
他反复踱了一阵子,偶尔抬起头来,望向馥兰院的方向,似在喃喃自语着什么。许久后,他对着空空如许的庭院长叹一声,倏忽挺直了脊背,漫步似地离开了。
自始至终,兰池也不知道父亲本想对她说些什么。
她在窗前坐了一阵子,忽而想起一桩事来。
从前自己因落水而高烧不退时,沈家的人轮流来探望她,上至那刚刚做了皇后的姑姑,下至二房的堂兄,全想着法子来关照她。独独只有父亲沈辛固,从未在她病榻前露过脸。
只是偶尔,她会在睡梦中听到娘与何人在交谈。来者总是简声短语,只问两三句话,多是“病情如何”、“可有好转”,又或者干脆不语,只留娘一个人在那儿,似喃喃自语般唠叨不停。
那时,年幼的兰池曾问过沈大夫人,为何爹爹不来看望她,可是她又在哪里惹怒了爹爹?沈大夫人只笑不语。过了好半晌,沈大夫人才道:“你爹呀,是个不会讲话的闷葫芦。这葫芦里装着什么,你娘至今还没摸透呢。”
也不知过去了如数多年,她的娘亲可有摸透这口葫芦里装了何物?
***
次日,宫里头的马车到了安国公府门口,接了沈兰池入宫。
慈恩宫半打了透风的竹帘子,风一动,满园舒香便越过那粉墙朱瓦,溢满椒室。
虽太子忽而多了个未过门的侧妃,可沈皇后面上却没有分毫不对,该笑便笑,该柔便柔。堆翠攒金的发髻上,南珠凤簪依旧惹眼非常。簪上垂下寸许长的坠珠,颗颗都熠熠生光。
“兰儿,近日南边贡上来一匹云鞘绢,是极好的料子,我看着便衬你。”沈皇后笑意盈盈,叫宫里的侍女取来衣料和量尺,道,“姑姑知道你自小就爱这些物什,便想给你做身新衣。”
宫女捧来了那贡绢,只见这月白洒朱砂的料子果真是织工精巧、如转流云,让女子移不开眼去。沈兰池眸光微亮,爱不释手地抚了又抚,口中赞许非常,却一点儿都没提那阮碧秋的事儿。
沈皇后见兰池满心都铺在那衣料上,心里微微松了一口气。
想来,兰池还是想要她头上这支凤簪的,以是,才绝口不提太子提前纳妃一事。
“皇后姑姑,”兰池看完了那云鞘绢,将手从柔滑似水的衣料上收了回来,状似无意道,“兰儿想问一件事儿……这事儿,兰儿已想了许久了。”
“你说便是。”沈皇后倚在美人榻上,笑面轻柔。
“先德妃娘娘……”沈兰池慢悠悠问道,“可是犯了什么错?”
沈兰池的声音极是漫不经心,她的眼光甚至还流连在那衣料子上,不曾旁移。可正是这么一句漫不经心的话,却让沈皇后那端庄的笑颜略略一僵。
继而,她抚了下耳旁翠绿玉珠,款声道:“哪个宫女敢在你面前嚼舌根?真是无稽之谈。”说罢,她的眸光在四下锐利一扫,叫那些侍奉的宫人都低垂下头来。
“倒不是哪位宫人胡说八道……”兰池坐到了美人榻旁,对沈皇后道,“我看兆业哥哥总是偷偷摸摸在书阁里祭拜先德妃娘娘,这才想着,是不是先德妃犯了什么过错,才让兆业哥哥都不敢光明正大地为先德妃娘娘设灵位。”
沈皇后闻言,呼吸微微一乱。
她眸光略显不安,戴着玳瑁鎏蓝护甲的手指胡乱地拨弄腕上手钏,发出叮叮当当的脆响来。
好一会儿,沈皇后才扯出一个笑来,急急道:“先德妃乃是因为产后体弱,这才去了的……至于太子他……这,想来是因为孝顺又心诚,这才在触手可及处设了个灵位。”
沈兰池作恍然大悟状,道:“是兰池乱说的,还请姑姑不要放在心上。”
“自然不会……放在心上。”沈皇后道。
忽而间,砌着水磨方砖的地上传来叮当一声轻响,竟是其中一枚金手钏被沈皇后不小心掰松了,从她腕上滑落下来,跌坠在地。
一旁垂首的宫女连忙过来捡拾起了那手钏,恭恭敬敬地捧至了沈皇后面前。
沈皇后盯着宫女掌心里的手钏,好半晌后,她陡然对那宫女喝道:“笨手笨脚的!也不知是谁教你这么服侍人的?”说罢,一把夺过那手钏,怒道,“还不快下去领罚?”
那宫女双膝一跪,颤着声儿说了句“娘娘恕罪”,便膝行着退了出去,小脸苍白。
待那宫女退出去了,沈皇后这才柔了嗓音,转向兰池,道:“你姑姑与德妃,从前可是再要好不过。”沈皇后的眼帘微微一翕,面上浮出追忆之色来,“姑姑与德妃娘娘同年入的宫,说是‘情同姐妹’也不为过了。只可惜,天妒红颜……”
久久一叹后,沈皇后复又紧紧盯住了兰池。
“兰池,你当真看见太子私设德妃灵位?”她问。
此刻,兰池忽而觉得,沈皇后不再是平日对她体贴有加、关切温柔的姑姑了,而是一位威风八面的六宫之首、一国之后。
沈兰池的唇边,慢慢绽出了一抹轻快笑意。
“是呀,就在兆业哥哥的书阁里头,藏在一副画后面呐。只不过那书阁平常不让人进去,我偷偷摸摸溜进去的。不然,我也是不知情的。”沈兰池道。
沈皇后眸光一动,护甲戳入了掌心之中。
“这事儿,万勿对旁人提及。”沈皇后道,“便是你爹娘也不可。若不然……兰儿,你怕是拿不到姑姑的凤簪了,也做不成沈家的下一个皇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