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锦月的华撵从大乾宫侧门大兴门转入,行了片刻便到了皇后的栖凤台。
宽敞的殿里光影明暗,左右各点着一盏黑漆金丝楠熏笼,熏烟朦胧绕殿,姜瑶兰正斜倚在榻上半眯眼沉思这什么。
自太皇太后薨逝她便开始精神不济,弘允领兵北上后,她思子孤寂,更是憔悴了,锦月走到殿中行礼问安她恍然发现有人来。
“锦月拜见皇后娘娘,福寿安康。”
“起来吧,崔景怎么不通报本宫一声。”
“娘娘,刚才奴婢通禀过……”
姜瑶兰哦了一声,揉了揉太阳穴。
崔景从周绿影手里接过食盒道:“还是嫡亲的儿媳妇好,比那些尽会做样子的庶出的贴心得多。”
她是指庶出皇子的妃子们。
“挂个名头的当然不能与亲的相比。”姜瑶兰稍显憔悴蜡黄的略弯了弯嘴角,对锦月说:“你有心了,怀着身孕还大冷天给我送热糕点,不枉我疼你一场。”
锦月微微颔首:“皇后娘娘视我如亲女,锦月不过送些饼饵来罢了,比起皇后娘娘的无微不至的关心还差太远。”
姜瑶兰面上薄薄的一层笑意,轻呷了口普洱,戴了长甲的手轻轻一抬,崔景便让侍女们都出去了。
锦月微微抬眼,只见水汽氤氲在姜瑶兰脸上,她面容略略模糊。
“听闻你在萧府的妹妹萧昭训,也一同北上投奔四皇子了?”她问。
“虽然她曾是我妹妹,但后来各处两宫不便亲密,锦月并不知她北上了。”映玉属于东宫,而今自己身份明暗,处理东宫的一切都应十分小心。
姜瑶兰绵长地嗯了声。
锦月感觉到皇后犀利的探究眼神,小心收敛好自己情绪。
今日的皇后仿佛冷厉了些。她知道皇后的致命秘密,若放在常人身上定然早没命站在这儿了。皇后留着她只是碍着婆媳关系,和弘允,这脆弱的和谐友好若是一不小心打破,后果不堪设想。
姜瑶兰打量了一顿,道:“你父亲姐妹都背叛朝廷北上,投靠旧太子,帮着打弘允和朝廷南军,若是倒时你死我活,你希望谁赢?”
锦月一凛,半点不敢说错:“自是五殿下,和朝廷,锦月嫁入了皇家就是皇家的人,只知尚阳宫,不知尉迟府。”
许久没听见姜瑶兰说话,锦月浑身开始冒冷汗,想起小黎被藏在昭珮殿中,若被发现后果不敢想象,心头七上八下。
姜瑶兰终于收回目光,放下茶杯。
“你能这样想当然是极好。尉迟云山丢下你与你兄长祁阳侯北上,也当真是狠绝无情,全然不顾你们性命,你们便也无需为他们心软难过。”
她换了口气,语气凉凉。“虽然你曾在东宫与旧太子有过段感情,甚至育过一子,但你要记清楚而今是什么身份,到底是谁的妻子,可知道?”
锦月把头又低了低,大气不敢出。“是,儿媳谨记。”皇后精神奄奄,挥了挥手:“弘允离宫时特别嘱咐过本宫好好照拂你,我就看在儿子面儿上也会对你好的,你好好做好自己的本分,该说什么、不该说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只要不出错,本宫都会
好好待你。”
只要不出错,这意味可就深长了,锦月思量,出去时,崔尚宫一路相送。
到栖凤台大门口,崔景解释了皇后的反常冷漠:“皇上昨天来了,和娘娘有些不快,所以心情不太好,皇子妃别往心里去。”
“不快?”锦月故作惊讶,“皇后娘娘和皇上鹣鲽情深,怎会发生不快。”
崔尚宫叹了口气:“战争不顺,前线又传来不太好的消息,皇上昨夜喝了些闷酒,眼一花将娘娘认成了故去的瑶华皇后,娘娘所以才心情不悦。”
“竟是如此……”锦月不动声色,说了两句套话应对,并让周绿影送上一对手镯给崔景:“方才母后面前我不好送与你,多谢崔尚宫多番照拂提点,否则我真不知如何周全自己了。”
崔景虽对皇后忠心,却也因着锦月不是外人而少防备,见翡翠手镯碧莹莹若春水泛波,高兴不已,格外小声嘱咐锦月道:
“皇子妃若真想得皇后娘娘忠心,就将手下的那静树奴婢送来栖凤台吧,这样娘娘就能对皇子妃就能更加亲厚了。”
锦月浅浅一笑,不答,径直回了尚阳宫。
回宫后,锦月立刻令秋棠取来尚阳宫内的侍女内监官籍,全部过了一遍,剔除了经历复杂。
“把这些人找个理由全数送出尚阳宫,一个不能留。”
秋棠不解:“娘娘这是为何?入冬了,宫人少了恐怕伺候不周全。”
“尚阳宫只有我一个女主人,其他也无姬妾,不需要那么多人伺候。人多口杂,难免不会泄密小黎之事。”
皇后突然的戒备让锦月警醒,必须好好将尚阳宫管理起来!卧榻之侧,必须是一座牢固不可破的坚固屋舍,才能安睡,否则只怕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屋中静树侍立在侧,锦月看着她打量了一会儿,摇了摇头,放弃了心中所想,而对秋棠道:“你想个法子将姚尚宫撤职,我立你为尚阳宫的尚宫,往后全权掌管尚阳宫中之事。”
秋棠很是意外,不觉瞄了一眼静树。“娘娘真要立奴婢?静树姑姑或许更合适。”
静树却淡淡一笑对秋棠说:“你更合适,我毕竟是伺候过瑶华皇后的人,出过风头,现在这个坎儿不适宜引人注意,会给娘娘带来麻烦。”
锦月不由赞赏静树的机敏。
待交代完事情之后,锦月单独留下静树说话。
“当年皇上和瑶华皇后的事,你还知道多少?”
“娘娘,奴婢所知的都告诉您了。皇后和瑶华皇后起初感情还过得去,后来她们各自怀孕后便渐渐疏远,其他奴婢还未发现什么。”
“各自怀孕……”“嗯,瑶华皇后先数月怀孕,皇后则晚几个月,另外同时怀孕的还有四皇子的生母莲才人。本以为是三喜临门,却不想中途发生了四皇子生母为抢先生下孩子而加害皇后之事。”静树说着往事眼睛泛红,提
起莲才人还暗暗生恨。
屋中静寂,锦月思忖了一会儿,回想起在栖凤台皇后因为心情不好而问出的心中的郁结,字字句句犀利,实在令她不得不防。
可静树只是提及瑶华皇后便眼睛发红,她如此在乎瑶华皇后,若是知道瑶华皇后是姜瑶兰所害,再联系当年她所发现的端倪,指不定会冲动坏事。
几经犹豫,锦月还是决定暂且忍下,只告诉她好好帮助秋棠管理尚阳宫,一切消息的进出必须经过她这里的同意才能放出去。
“娘娘放心,奴婢定竭尽全力保护娘娘和小黎公子。”
“嗯,尽心最好。”
静树退下,锦月思量着她的话不由一叹。三个女人一前一后的怀孕,最后怀孕的那个使了一招借刀杀人,便坐收了渔利。
这深宫,真是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
弘凌的生母,应当是最冤屈的那个吧。锦月抚摸着小腹幽幽一叹。
纵使相隔一城的原安正烽火连天,但长安城除了偶尔涌来的些许难民,基本还算平静。
年节的红灯笼、鞭炮渣褪了色,又几场大雪、几阵北风一前一后盖过长安,稀薄苍白的太阳恢复了些血色和温暖,渐融去冰川霜雪。
百里长安城池楼台露出本色,春意,已在路边、枝头悄然藏匿。
一场春雨从夜幕时分淅淅沥沥浇下来,直下了一天一夜,昭珮殿锦月寝殿外光秃秃的花园,两日间便披上了一层斑驳浅绿。
细雨霏霏中,侍女、内监、御医匆忙奔跑,气氛既紧张又浮着着难得的一层喜悦。
周绿影推开门出来对青桐青娥二侍女道:“快去栖凤台禀告皇后娘娘,说咱们娘娘要生了。”
片刻皇后就匆匆赶来,连皇帝也遣了御医局的人来。
一声嘹亮的“哇”的哭声从槅扇内传出。
“是个俊俏的小公子!”
姜瑶兰欣喜不已,连皇后的母仪都顾不得端,忙去抱:“让本宫看看、让本宫看看!”孩子粉粉的、皱巴巴的一团,实在称不上俊,可是看在姜瑶兰眼里,却柔波连连直红了眼睛:“是个小俊公子。噢噢不哭不哭,没事儿了没事儿了,你顺利来到这世上了。你是嫡系的长子,是上好的命数,
该笑呢……”
崔景喜奉承道:“小皇孙虽早了两个月出世,但看模样没有亏着,娘娘不必担心了。”
姜瑶兰擦了眼泪,点头,将孩子交给崔景抱着,她去床前看锦月。
锦月精疲力竭,扯出丝勉强的笑要起身行礼,被她制止住。
“都虚弱成这样了还多礼做什么。躺好。”
“谢皇后娘娘。”
锦月说罢双手便被姜瑶兰握住,姜瑶兰手心正冰凉转暖,仿佛刚才抱了孩子,而让她遍体生温,憔悴也消散了不少。
“是本宫要谢谢你,我的好儿媳。”她拿手帕擦了擦湿润的眼睛。屋中闲杂人等都下去,姜瑶兰格外动容,说了几句掏心窝话:“你是个聪慧的女子,应当也看出来,本宫空有皇后之头衔却并不得宠。深宫寂寂,我一直觉得孤寂无依,总算你为本宫添了个孙儿,往后宫中
冷清时本宫也多个念想。”
姜瑶兰从崔景怀中抱过孩子,锦月只望着孩子隐约可辨的眉眼,一语不发,心中思量百转千回。
仿佛,像某个人……
皇帝大喜,当晚昭珮殿就来了一道册封孩子为嫡皇长孙的圣旨,赐名“桓”,小字等弘允回来再起。
夜深人静,锦月卧在榻上,周绿影在一旁照顾孩子,因为今日人多事杂怕被发现,锦月便托香璇带着小黎去另一处殿中暂住躲避。
“小姐何事惆怅?小桓公子已经安然出世,也没被人瞧出端倪,您可以安心了。”
轻轻一叹,锦月示意她把孩子抱过来。小小的一团小东西,在襁褓里呼呼睡着。“我总觉得孩子有些像她,不知是我心中有鬼心虚,还是真是如此。”
周绿影知锦月所指的“他”,是说现在正攻长安的旧太子弘凌,心中一跳赶忙来仔细看孩子的眉眼。“小姐不说还好,这么一说,奴婢也觉得有些像。”
周绿影着急一叹。“这可如何是好!虽说咱们殿下和旧太子是兄弟,模样却全不相似。”
“我惆怅倒不是担心孩子被认出来,至少现在是认不出来的。我只是……”锦月想起姜瑶兰动容、感激的样子,很难相信是这个可怜又温柔女人谋划了一出出血腥杀戮。“我只是觉得有些愧对他们母子。”
“小姐当初是与弘允殿下说好的,他也是知道的,到时候小姐要走,也不耽误殿下娶妻生子,小姐就不要多愁善感了。”
“当你发现你的恩人是个恶人,‘是非’与‘良知’互相博弈,当真难受。我明知弘凌母子是被冤枉,却不能说出来,明知皇后是恶人,却不能狠心伤害她。”
周绿影深感这种纠结,道:“知恩图报是人之常情,小姐没有做错。这大概就是人常说的,‘法不容情’,国法、大义、是非遇上了个人的恩情还报,任谁也会犹豫。”
周绿影掖了掖孩子的小棉袄:“不过小姐使尽浑身的解数,在宫中暗暗为弘凌殿下抚育了两个儿子,让他孤凄一世有了两个血脉至亲,亦算是对他补偿了。”
锦月凝眉摇了摇头。弘凌,这个二字仿佛就是毒,一旦沾染上就会浸入骨髓,管你是爱也好恨也罢,让你逃不开忘不了。
“罢了,是我多愁善感了。我不是皇天,以我自己的准则去将别人‘惩恶扬善’未免太自大。我与他过去的爱恨已各自扯平。你说得对,我欠他的‘公平’和‘真相’,便用这两条血脉偿还吧。”
怀中小家伙忽然伸了伸小手儿挠了挠锦月的手背,锦月才发现襁褓中的小东西竟然睁开了眼睛,黑溜溜地。是这世上最干净、纯粹的眼睛,那么美丽。
他动了动小嘴儿打了个泡泡,软若无骨的小手儿又碰了碰锦月,缓慢得些许笨拙地眨了眨眼睛。
惹得锦月扑哧一笑,心中阴霾乍散,轻轻亲吻他小手。
“娘亲!我来看妹妹了!”门吱嘎一声开,传来小黎糯声糯气的叫唤。
他将裹着小身子的黑斗篷一剥、一丢,扑过来就看要看小桓。
“不是妹妹,是弟弟。”锦月笑着说,揉了揉小团子的脑袋。
“啊,怎么是个弟弟呢……”小黎脸儿一垮,很是失望,嘀嘀咕咕。
锦月听不清他嘀咕什么,便问他,结果团子道:“他要是个弟弟岂不是就可以取代小黎了,我就不是娘亲唯一的儿子了。要是他个妹妹该多好啊……”
锦月:“……”
以至于很多年后锦月回想起这段话,都还想打这大儿子团子的屁股。
指不定就是小桓听懂了这段话,才越长越歪,长成个雪肤皓齿的娇羞“小姑娘”。
……
新太子长孙出世带来的吉祥喜悦,并没能驱散盖在皇宫上空的惊惶乌云。
北方传来的隐约硝烟气味,如恶魔的血手扼着所有人喉咙。
“报!原安失守、原安失守,北军开攻司渧……”
“新太子受伤病重,战争局势不容乐观……”
这消息一经传入京师,皇宫内外惶惶如热锅上的蚂蚁,惶急地商量起来如何应对。
眼看旧太子已是不在乎任何舆论,只轮拳头说话,这打仗是打不过了,朝廷若不智取只能死路一条。
锦月收到弘允送来的家书,说是伤势无碍,可是仅凭他颤抖的字迹就可看出,伤得不轻,连写字都困难。
“秋棠,你暗暗去打探打探,朝廷预备如何处理。若是再如此僵持下去,只怕两败俱伤,真要你死我活了!”锦月忧心道。
“诺。”入夜时分,秋棠才带回消息来。“奴婢的人不敢走近听,只说朦胧听见朝臣说,是打算‘招安’旧太子,以谋而杀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