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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竹晞隐隐觉得可以在这里找到关于过去的线索,剧烈的心怀激荡中,他点点头,复又摇头。
那人便又提笔写道:“朝雪刀已被封,你能拔出,一定是他。”
沈竹晞悚然一惊,读懂了他的意思,目光复杂地凝视着袖间的短刀,盈盈如雪的刀身映出他微微迷茫的眼。
他手指触碰着刀刃,就觉得一招一式间都有熟悉感,仿佛曾经无数次挥刀练习的经历,早已刻入这具身体的每一部分中。
他现在知道,自己就是撷霜君或者二公子,面对即将知晓的部分记忆,他却隐隐有恐慌和却步之感。
自己能忘记的,想来都是不重要的。他从前是个很厉害的人,那些夹杂着血腥和责任的旧事一一裹挟而来,现在的他能承受得住吗?
心念如电转,沈竹晞最终沉沉点头:“我不记得了。”
他映着那一双无波无澜的死寂瞳孔,再三迟疑:“你是姓段吗?”
然而,接下来的很长时间里,满室都是死寂的沉默,白衣人没有再回答他的问题,而是低头盯着脚底下写着字的地面,剑尖微微抖动,手却停住了。他如雪的长发罩在棺材上,厚厚密密地挡住了上面的纹饰和铭牌,沈竹晞这时才清晰地瞥见,长发掩映下,他的后背是裸露的,爬满了青黑色的尸纹。
尸纹纵贯他整个背脊,像是一道道裂缝,他整个人也如被打碎了重装起来。
他是一具残留意识的尸体!沈竹晞已经确定。
阴冷的寒气快要凝固到让人窒息,沈竹晞只觉得四肢百骸都被这样的寒凉所慑,一时竟不敢再开口打破寂静。
就在他以为白衣人重新失去意识,陷入混沌的时候,对方猛地抬头,扯下几绺长发,将怀中取出的一叠东西包好了,点燃了递给他。
白衣人在地上写道:“犀角。”
沈竹晞看见这是来时见过的燃烧的黑片,几片码在一起,层层叠叠地燃烧着,绽出幽兰色的火焰。他将疑问的眼神投过去,白衣人又写:“外面已经天黑,点着往前,会遇同伴。”
沈竹晞看着满室亮光大惊失色,这才觉察到,窗外早已漆黑成一团,夜色被阻隔在外面,室内燃起了千百支犀角,点点辉映,明明如昼。
夜色像一头巨兽,隐隐要吞噬即将踏入夜幕的他。沈竹晞无端地惶恐起来,握紧了袖间的朝雪,一手秉烛,无声地踏路而行。
今夜,阴云,无月。
黑色的夜空是深深浅浅晕染开的水墨,很有层次,最深处恰好是他刚出来的地方,此刻回看,巍峨府邸森然可怖,连侧旁牌匾上的“唐”字也吞没不见,不露一丝光。
沈竹晞扶着墙走过拐角,正在此时,笛声陡起,清寒玉人般清俊曲折,音调刺破夜幕,寒气凛然。
“陆澜!”沈竹晞又惊又喜地叫出声,向着笛音最深的地方狂奔而去。
他跑得急,耳畔风声呼啸而过,盖过磕磕绊绊的脚步。倏忽间,长剑凌空击向他头顶,袖间朝雪高抬迎了上去。
沈竹晞一趔趄,脚下是长长的台阶,他在高坡的顶端一滞,猛地向下滚落。
“朝微!”笛声乍止,一只手抓住他,用力将他往上拖。
烛光幽幽里,映出漆黑的玄冠,垂落的长发,和陆栖淮如玉的容颜。
这是沈竹晞一路上鲜少几次看到他没有笑的时候,他站在上面,眼眸沉沉地看下来,紧握住自己的手。
陆栖淮冷着脸把他拉起来,掸落尘土,拧起眉数落:“你瞧你把自己弄成什么样了?”
幽光中,他注意到沈竹晞长发散落,肩膀处的鸦青色已经被染成晦涩的深红,用发带胡乱包扎起来,整个人蓄势待发,绷紧如弓弦。看到是他和云袖,显然松了口气。
陆栖淮眉目间更冷了一层:“朝微,你也真是心大,我们一共就三个人,琴河这里面如此凶险,你还能分神走丢了?”
沈竹晞眼珠一转,燃犀向他倾过去,按着肩膀嘶嘶地叫唤两声:“陆澜,哎哎哎,疼!”
陆栖淮脸色微微缓和,眼眸却仍是沉冷的,扯开他肩头的衣衫细细察看伤口,小心地秉烛,不让犀角靠近:“朝微,你是不是被那犀角的火焰烧了?这火阴寒过重,幸好你及时放血,除了痛一阵,应该没什么大碍。”
他手指无意中碰到沈竹晞系在颈间的垂丝,少年立刻高声呼痛:“哎,别碰那里,真疼!”
陆栖淮奇道:“这是什么东西?”
他放柔了手指,再度轻轻触碰,沈竹晞却猛地瑟缩起来,死死咬住牙,连额头上都有汗珠往下滚:“这丝线每一根都和我自己息息相关,绝不能触碰的。”
陆栖淮淡淡点头,替他包扎好伤口,手指刻意地在他伤处重重点多,训斥道:“你以后可上点心——我是陪你来的,你是陪云姑娘来的,你把自己弄丢了,怎么跟我交代,怎么跟云姑娘交代?”
他又冷脸讲了许多话,沈竹晞终于忍不住开口:“陆澜,你这样板着脸,絮絮叨叨的,真像个老妈子。”
在陆栖淮要爆发的前一刻,他及时地后退,向云袖投去求助的目光。
云袖会意,却轻微地耸肩,表示无能为力:“二公子,你这确实是太不小心了,若不是你点亮了燃灯咒……”
沈竹晞面色陡变,截断她的话:“燃灯咒?我没有点亮燃灯咒啊?”
云袖扶额,奇道:“怎么会?撷霜君,你是不是慌乱中无意点到,自己却忘记了?”
她脸色十分严肃,称呼也从亲昵的二公子换成了撷霜君。
她续道:“如果真的不是你点亮的,可就麻烦了——燃灯咒只有遇到不属于人世的东西才会点亮。”她拉过沈竹晞的手腕,眼神猛地凝肃起来,少年的掌心,圆形灯符熠熠闪亮,和他们掌心的相互映照。
你听,有什么奇怪的声音——”她忽然将手指竖在唇边。
一时间,千百种声音齐作,紧峭的是风声,如手指拨弄过的弦索,其余各种,如扬沙,如群鸦翻树,如沙渡啮齿,群音骈响,无边无际。
从站在阶梯上远远地望过去,一片烛光跃动中,形态色泽不一的光团升腾而起,黄的,棕的,深红或黯青的,肥如掌,卷似发,曲如豆,狭如眉,一齐冷冷地飘散开,乘着无声吹息的阴风汇聚到各处。
他们小心地扶着墙往外走,尽力不惊动那些扶摇直上的光团,也避免使衣袂碰到点燃的犀角。
沈竹晞随着陆栖淮长身掠起,在一间房子的二楼上小作休息,他定睛往下一看,一时间竟讷讷不能言。
琴河入夜之后,满城灯火如星。一团团光重绒似的斜飘下地,铺在空荡荡的光影里,偃卧在窗棂上。风息从窗台上所摆植物的叶隙里往外漏,光团微微震颤,被舒卷的叶子裹挟着收入中央。
融入前的一刹,光团陡然扭曲冒出人脸来,眉眼俱在,微笑的,梦颦的,像是远远被夜幕里的角声侵扰的,转瞬即灭,没入了光芒大盛的草木中。
“每一只光团,都是一个魂魄。”云袖翻照着菱花镜,黯沉着声音下了定论。
“你是说,他们每天晚上都出来在城市里活动,而这些人根本不认为自己死了,而是觉得他们还像从前一样生活在这里?”沈竹晞震惊到连声音都带着细微的颤抖。
“这,这怎么做得到?人力有穷时,能做到这样可是逆天了!”
陆栖淮抿着唇看几块微弱光团从他衣角边掠过:“天下之大,无奇不有。有些远古秘术的效用是无法想象的。就说云袖的镜术,分镜至今世上也没有方法可以破开。”
云袖摇头,神色一黯:“说来惭愧,我的分镜,在出发前被破过一回。”
她上上下下将陆栖淮扫了一遍,抿唇道:“破我分镜的人,外貌与你有些相像,不过气质却截然不同。”
陆栖淮不置可否,淡淡点头:“今夜怕是走不了,且在此稍候。”
沈竹晞眼看着最后一片光团都已融入叶子里,万千灯光齐齐辉耀起来,仿佛这些灵魂没有在此有片刻停留过。
“天啊!”一旁的云袖掩口惊呼道。
万千灯光汇聚到天穹,居然亮如白昼的暖阳。在光芒投射入所有屋宇的时刻,整座城市都复苏过来,从静默无声,变成人潮汹涌。
长街小巷里,踏歌声、欢笑声、叫唤声不一而足。他们所坐的宅邸是一处金银铺,底下的门前排出歪斜的长龙。邻近的裁缝店老板支使伙计挥动尺子量衣制衣,叫骂和呵斥的语声清晰可闻。富丽堂皇的雕梁马车堵塞在人群中,无法前行一步,赶车人恼怒地扬鞭摔下一地尘土。
再远一些,是结伴的少女娇笑着奔过巷弄,鬓边银铃发出一连串的乐音,少年牵马踏下一地风流的足印,身旁,垂髫耄耋相扶而行。
“这就是琴河本来的样子吗?”沈竹晞声音发苦。
他的语声忽然被“安安安”的连声叫唤截住,昏睡许久的辜颜这时醒过来,从他袖口幻化着跳出,翅膀用力扑打着犀角的火焰,它剧烈地扇,三人手中的犀角先后幻灭。
沈竹晞疑惑不解,凑上去捏捏它短短的尾巴:“辜颜,你做什么?”
辜颜别着翅膀艰难地咬下一片羽毛,含着柔润的那端,用翅膀拍打沈竹晞的胳膊,跳上他的手背,移动脑袋在他掌心写字。
沈竹晞凝神感知着它写的是什么字,脸色忽然变了:“辜颜说——”
他梗了一下,在考虑着措辞:“辜颜说,我们在幽暗的地方燃起犀角,将会沟通阴冥,这就是所谓的燃犀照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