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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竹晞难以置信地看着他,萧居雁神情严肃,完全不像在说笑,他觉得自己的思维再一次出现了炸裂:“啊?你再说一遍,你没开玩笑吧?我怎么会知道去天上之河的路?溯时这种虚无缥缈的东西你也相信?”
萧居雁冷笑:“撷霜君,到了这个份上,你恢复了记忆,并且也受制于我,我们明人不说暗话,你要是给我指路,我立刻放了你,绝不动你一下;此后雪鸿组织彻底绝迹中州,你和凝碧楼怎么争斗,什么云萝计划,全部都与雪鸿无关,我们两不相帮,绝不干涉。”
沈竹晞默然无语,萧居雁说的这个条件可以算是十分心诚了,倘若雪鸿不与凝碧楼结盟,无异于断其一臂。问题在于,除了祠堂里周氏家主的那一番话,他对天上之河再没有更多的了解,此时真的茫然不知要如何回答。于是他摇了摇头,如是说:“我不知道。”
他养足了力气,一骨碌坐起,平时着对面的萧居雁。萧居雁手背上青筋凸起,不停地跳动,似乎想要发作又生生地按捺下去:“好得很,撷霜君是要看证据了?”
萧居雁转动了案前一个设计精巧的小机关,在咔嚓咔嚓地齿轮运转声中取出了一只木匣,没有急着打开,只是将它横放在床头,手压在盖子上,沉默不语。
沈竹晞无端地眉头一跳,眼看他抬起手,心也跟着悬起来。
萧居雁取出了一面四四方方的画纸,那是沈竹晞年少时所绘的画,卷上风起天未,孤崖滴翠,描绘的是皓月穷星之下的黄葛晚渡,渡口影影绰绰的有个黑衣人。沈竹晞认出这是自己的笔法,可是纵然他恢复记忆,也想不起来自己什么时候画过这样一张图。
萧居雁指着那个模糊不清的黑色人影:“这是陆栖淮。”
沈竹晞瞠目结舌:“这就是一团黑墨而已,我的画,我都没认出来,你怎么能认得?”
萧居雁摆摆手,没有立刻解释,只是从木匣里又掏出一幅卷轴画,摊开。这次画的正是沈竹晞和陆栖淮两个人,不,那不是沈竹晞,而是陆栖淮的那位方姓友人,一身绯衣猎猎扬扬的模样,眉目却清冷如霜雪。他们比肩在星空下指着天穹,如瀑的星河洒落两个人满衣满身,瑰丽得仿佛内心最深处不愿醒来的梦。
这副画是第三人的视角,像是有个旁观者站在他们很远的地方,如实用画笔记录下了这两人。沈竹晞愈看愈是疑惑,这位姓方的绯衣公子,除了气质迥异,外貌几乎与他一模一样。
不,不是几乎,简直完全一模一样,甚至连眼瞳的琉璃色都纤毫毕肖,没有深一分也没有浅一分!沈竹晞骇然了,目光移到对方袖口,自己袖子上有一道白色云纹是用来封印辜颜的符咒,可是那人袖上竟也有一道类似的纹样!
萧居雁一直留心着他的脸色,满意的觉察出沈竹晞现在满怀错愕,趁机取出第三张画。这一张仍是题画的陆、沈两人,工笔的手法甚为细致清晰,陆栖淮抬着祝东风与眉心平齐,似乎是在和对面的人练习剑法。虽然是剑拔弩张,但陆栖淮真真切切在笑着,那种笑意澄澈如琉璃,和他的眼睛一样漂亮。沈竹晞呆了一呆,将眼神移向对面人。
他怔住了,那绯衣公子的肩头分明停栖着一只翩然欲飞的白鸟,黑豆似的双瞳、长长的喙和略微狡黠的神情他都再熟悉不过了——那位姓方的竟然也有一只辜颜!沈竹晞下意识地就想抬手掐诀召唤出白鸟,但此刻情况不明,他不愿平白让自己的伙伴受牵连。
萧居雁手指虚浮,解说道:“这是有人绘制的你和陆栖淮的事情——陆栖淮所使剑术的起手式正好是纪长渊的剑法,所以他们与我们雪鸿的人对战时,才能如此出手默契。”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沈竹晞听见自己的声音在发抖。
萧居雁沉默了,说出了一个惊天霹雳的答案:“许多年后,这是未来。”
他用手指着第二张图的星空,没有去看沈竹晞目眦欲裂的惊骇神情,只是用手指着其中一颗星比划:“这是厉星,近来入夜时,月上中天,你会看到它在东方天穹出没。可是在这张图上,厉星的位置比今年偏了整整半个天穹,厉星的回归是周期的,整个周期约是两百年,所以这张图至少也是一百多年之后的事了。
沈竹晞嗤笑一声,先不管他这种关于年份的荒谬推算到底对不对,讽刺道:“你不是傻了吧?一百年以后,我跟陆澜怎么可能还长得跟现在一模一样?”
“所以那不是我!那是一个长得很像我的人!”沈竹晞斩钉截铁地说。
萧居雁满脸凝肃地望着他,声音端重,没有一丝一毫的作伪:“我知道你想说谁,那个他叫‘方纹井’。这个人本来应该在七年前出现在这个世界上,可是他没有出现,并且永远也不会出现了——撷霜君,因为你活着,所以他就不在了。”
萧居雁下了定论,全然不管沈竹晞满脸茫然惶恐:“方纹井就是你。”
“这不可能!”沈竹晞的话语微妙地没有底气,但他怎么也不能接受这种颠覆常理的事,顿时抬高声音,“你想说什么?镜化吗?我也不是郴河云氏的人,怎么可能镜化出一个和我一模一样的人?”
萧居雁摆摆手,他的神色过于凝重,仿佛有千钧巨岩压倒在肩头:“我不是这个意思,原本,沈竹晞这个人应该是不存在的,存在的是‘方纹井’这个人。”
他所说的话不啻于一把利刃,将沈竹晞的理智削为两半:“在七年前南离古寺的大火当中,你会被救下来——连带身体一起救下来,然后你会直接改名为方纹井,在这七年中一直寻找解决亡灵的法子,而不是沉睡七年之后失忆,变成了沈竹晞。”
沈竹晞沉默良久,萧居雁简直是在睁眼说胡话,类似这样“本来应该如何”的假设谁都能信口诌来,反正口说无凭,也无从证明。他微微冷笑:“好吧,就算本来应该是这样,方纹井又是怎么长生活到一百年后,模样还和现在完全相同?”
萧居雁这次罕见地陷入了沉默,他手指紧握成拳又缓缓松开,仿佛在不断地权衡迟疑。过了好一会儿,他终于下定决心告诉沈竹晞:“撷霜君,你是一个溯时者,我们雪鸿创立至今的二百年间,找到唯一的溯时者。”
“什么?”沈竹晞没理解他的话。
萧居雁道:“就是说,你经过天上之河,你的时间从一百年后倒流回现在。所以说,究其原因,并不是你一百年后和现在一模一样,而就是一百年后的你原原本本地来到了现在。”
沈竹晞再也没耐心听他扯没边没际的话,不耐烦地一拍桌子:“别再编了!你到底想怎样!什么溯时者这种万般荒谬的东西都出来了,就说一点吧,我要真是从未来回来的,怎么可能不记得现在的事,怎么可能被你抓过来?”
沈竹晞又说:“还有啊,我从小都没有学过周家所谓的时间之术,现在的周家已经灭亡了,一百年之后的我更加找不到溯时的途径。”
萧居雁沉默,显然这个问题也困扰了他许久,关于溯时的途径到底是什么,他认为不应当只是周氏的时间之术,而跟沈竹晞这个人有关。他又道:“溯时一定要付出极大的代价,而你溯时回来,付出了这样的代价,必然要试图去改变一些事情。”
“所以因为你的归来,已经有一些事发生变化了。”萧居雁按着脑袋,“天空中只要有一颗星脱离轨道,与之相交的所有星都会错失在原来的地方。”
沈竹晞隐约觉得这句话很耳熟,在南离的星空下,陆栖淮也曾这样同他讲过。友人说这话时,双眉淡淡,却氤氲着难以言说的落寞沉寂。他心一紧,萧居雁并非心智失常之人,却做出如此荒谬绝伦的判断,一定是这些所遇的谜团已经是他无法触及的领域了。
——连雪鸿组织都无法调查出来的东西,又会是什么?沈竹晞隐约知道,那就是禁忌,关于画卷、剑法的谜底,或许和陆栖淮有关。
“撷霜君,你想一想,溯时归来,你到底想要更改什么?是什么样的执念让你不惜付出巨大代价溯时归来?”萧居雁步步紧逼,“虽然你毫无意识,可你实际上还是改变历史——原本‘沈竹晞’不该出现的,该出现的是方纹井。”
“可是我就是我。”沈竹晞反唇相讥,“不管我叫什么名字,我始终是这样一个人。”
萧居雁决定换个角度劝说他:“可是你花了偌大代价回来,却什么都不记得,连自己的执念是什么都不知道,不觉得很可悲吗?只要你不抗拒,只要你同我合作,综合我调查到的信息,你总能想出来的。”
他道:“我找到溯时的法子,也不是冒天下之大不韪做什么祸国蛊民的错事,只不过是因为雪鸿的私人原因,有关于雪鸿成立的宗旨和宿命。一旦我们逆时回到许多年前,就可取消宿命,安然四散归隐,再不。涉足江湖”
“我全然不记得这些。”沈竹晞喃喃道,逃避似的地将整个人埋进了衣衫里。
“或许你在经过天上之河的时候会忘掉这些事,不然让你带着未来的记忆回来,毋宁是对当今中州的极大扰乱。”萧居雁做出了猜测,虽然他也因为撷霜君对这些事毫无印象而略有疑虑,但这些年来经过暗中千辛万苦的调查,所有的线索都齐齐指向了沈竹晞。如果世上还有溯时者存在的可能,那一定是沈竹晞没错了,不是溯时的话,沈竹晞身上的事根本无法解释。
他从来没考虑过陆栖淮,一是陆栖淮展露于世的资料实在太少,无从研究起,二来陆栖淮并不像沈竹晞这般锋芒毕露,名动天下,也并没有引起他多少关注。萧居雁觉得,陆栖淮应当只是沈竹晞的好友,不论是溯时前还是溯时后。
但沈竹晞显然想得很深,他对萧居雁所说的事基本不信,或许萧居雁只是拿几张不知从哪找出来的杂图来充数,然后精心编造了这样一个故事,为的就是从感情上让他松动,然后告诉萧居雁溯时的事情。他仍旧不信世间有让时光逆行的事,也不觉得方纹井就是他自己,这样的念头一旦笃定,沈竹晞当即决定与萧居雁虚与委蛇一番,试图套出更多话。
但萧居雁一眼识破了他的意图,冷冷道:“撷霜君,或者方纹井,该说的我都告诉你了,该是你拿主意的时候了——活着从这里走出去,或是生不如死地遭受血毒的折磨,全在你一念之间。”
萧居雁沉下眼眸:“当然,你有什么记得不清晰或者有疑虑的,只要你答应,我们可以慢慢探讨。从你答应的这一刻起,我们的盟约就生效了,雪鸿的人会全部撤走,绝不再帮助凝碧楼。”
沈竹晞心乱如麻,想要暂时答应他,又觉得这样做有悖于自己平日一贯的行事作风,况且自己实在是半点不知,什么也讲不出来。他忽然想到,如果自己此时在这里拖住萧居雁和雪鸿的话,陆澜那边的压力一定会轻很多。倘若自己不答应,或者不立即答应,萧居雁就必须派遣雪鸿的人看守、对付自己,而自己或许也能套出更多话来。
“我现在不能答应你。”想到这里,沈竹晞抿着唇说。
萧居雁的脸色终于变了,冷笑一声,将全身瘫软无力的他向后用力一推,沈竹晞踉踉跄跄地跌倒在床榻上,后脑磕到枕头硬梆梆的棱角,生生发疼。他揉揉脑袋,感觉对方的声音穿过耳朵,在脑海里搅成一筒浆糊,可是其间的凛凛寒意却怎么也不能掩盖住。
萧居雁还存着说服他的心思,话也没有说绝:“撷霜君,既然威逼利诱,晓之以情、动之以理,你都不同意,那可就由不得我了,我倒要看看血毒之下你能熬几日。”
沈竹晞听着“彭”地门摔上的声音,颓然地将脸埋进掌心,胸中那团郁郁的火却压抑不住越烧越旺,将饥饿疲倦都统统燃尽了,然后不知魇足地攫取他的骨血心肺作为养料,恣肆蓬勃地燃烧起来。他再也忍不住,蓦地抬手拂袖,扫落了桌上那些乘着可口饭菜的瓶瓶罐罐,碎片乒乒乓乓地落了一地。
他有预感,溯时这件事一定和陆澜有关,就算他无声无息地绝食死在此时,也不能让雪鸿的矛盾对准陆栖淮,连累到这位生平至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