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辛弦被抽调到姜沟小学教书了。从饲养室搬到村小学,一间不足十平方米的小土屋用旧床单隔成两半,里面放一张单人床,外面一半就成了她的办公室。从跨进学校门槛的那一天起,她就打算把自己掌握的知识全部都奉献给这些孩子。乍看起来,这些农家孩子知识贫乏,缺少教养,但很快她就发现自己错了。当他们彼此了解之后,孩子们对她的谈吐和习惯感到的陌生一旦消除,这些看似憨憨的乡下孩子竟变得非常机灵、聪明,也显得可爱了许多。
午饭过后,外面飘起了雪花。马号里如死一般寂静,雪光透过糊着报纸的窗户映照进来,每个人的脸都像死人似的苍白。屋里地上脏得一塌糊涂,墙拐角横七竖八地放着铁锨、镢头,代替烟缸用的空搪瓷缸子里烟头积成一疙瘩,发出令人窒息的酸味儿,碟碗则没有一个不是黑糊糊的,里外沾满了脏物,整个房子充斥着一股无可名状的臭味。
赵天星闲得无聊,手在屁股上打着节拍,用河南腔嚷着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怪话:“朝东走——腿肚朝西,丈母娘疼女婿——为了闺女,吃罢饭——暂时不饥,年三十过罢——就该大年初一……”
齐浩楠脚蹬一双大头皮鞋,身穿露着棉絮的翻毛领棉袄,腰系一根旧电线,他心烦意乱地走到外面,看着蔫秧子父子用浓重的乡音交谈,不由得想念起了自己的父亲。到这里已经快三个月了,只给家里写过一封短短的书信报告平安,他不想说得太多,更不想让家人知道自己住在八面透风、臭气熏天的马号里。
雪越下越大,在灰蒙蒙的天空、灰蒙蒙的村庄上,到处飞舞着洁白闪亮的雪花。吃罢晚饭,齐浩楠独自一人夹着一本《世界地理》来到了雨花家。
雨花家门大开着。她站在门口围头巾,好像要出门,三岁的女儿巧巧也穿得厚厚的,手里拿着一块烤红苕,站在妈妈身旁。雨花看见齐浩楠夹着书本来了,先是一惊,笑着往门边让让,示意他进去。几天前,知青们在雨花家吃过派饭。雨花曾经说过,家里有一盏马灯,晚上想看书的话可以到她家里。齐浩楠进屋,一眼就看见土炕边新增加的一张桌子和几个方方正正的凳子。桌子上铺着一块崭新的土布,中间立着擦得干干净净的马灯。
到雨花家里看书,齐浩楠本来就思虑重重,现在更感到不合适,他问:“你准备出门?我来的不是时候。”
“念书人就是会说话,句句都在向上。”雨花系着头巾,漫不经心地回答。
“几天没来,你家就变了样子,这桌子凳子像是新的。”
“你真是记性比忘性大。那天在马号你是咋说的?”雨花笑眯眯的眼睛斜睨着齐浩楠。
“噢。”齐浩楠皱皱眉头笑道,“想起来了,我是随便说说,没想到你还这么认真。”
雨花佯做生气,带几分调侃的神气说:“桌子凳子是昨天刚从柿子庄我姐家拉来的,肯定没有你们西安的好,凑合着用吧。这事情你忘了没有关系,将来把事干大咧,不要忘了嫂子就行!”
齐浩楠不想扯得太远:“你要出门,我下回再来。”
“没事,没事。”雨花拦住齐浩楠,“你们一伙洋学生,我看就你把学习看得重,将来肯定能成大事。胡日鬼这两天跟老婆打捶干仗,闹得鸡飞狗跳,这都是我妇女队长的事,你好好看书,等不及我了,就回去睡。走的时候把门带上就行。”
雨花的热情使齐浩楠安下心来,在昏暗的灯光下,他发现她的眼睛里有股怅惘的神色。
“好咧,你慢慢看书吧。”雨花说罢,抱起巧巧跨出房门,一阵风似的走了。
齐浩楠坐在炕沿上发愣。屋里十分冷清,雨花母女不在,这房子顿时失去了温暖,他茫无头绪地呆了一会儿,拧大了灯捻儿,翻开书,很快就进入了书本里的世界。外面野风喧嚣得更猛烈了。
顾罡韬躺在硬邦邦的土炕上,入神地望着屋顶一个拳头大的窟窿发呆,风呼呼地往里灌,不时飘入一串雪花。
“罡子,罡子,”一个耳熟的声音飘来,顾罡韬一惊,定眼一看,是赵小安来了,“罡子,我昨天见到你的那位了!”
顾罡韬迷迷瞪瞪:“哪位?”
“哎!别装蒜了,我去良义赶集碰上的,她说分到高坎公社了。”
“高坎公社?”顾罡韬一愣,“你真是个废物,高坎从东到西十几个大队,到底分哪了?”
“这我可没问,”赵小安笑道,“她是你的人,我问那么清楚得是腿不想在身上长咧!”
“你没骗我?”
赵小安眨眨眼:“下这么大的雪,我吃多了专门跑来骗你?”
顾罡韬苦笑着摇摇头,自言自语道:“上个月来信还说在家里呢,这咋说下来就下来了?”确定了这一消息的可靠性。他抑制着激动的心情,催促赵小安赶紧回去,自己裹紧了棉袄,抬脚就向大门外走去。
天色已经完全黑下来了,雪像是从筛子里筛下来似的,无声无息地遮盖了屋顶、树木和整个大地。顾罡韬的心热乎乎的,他眼前浮现出她消瘦、忧郁、苍白的面容。
满世界一片银白,顾罡韬只能从歪七扭八的车辙上辨别道路。太想她了,他暗暗起誓,今天就是走断腿也要找到她。
姜沟村的影子已被他远远地甩在了身后,他看到前方有隐隐约约的灯火,断定那就是良义镇。他这样想着,如果自己突然出现在黛微面前,那将是怎样一种场面!她一定会为这意外的惊喜而不知所措,然后一下子扑进他的怀抱,用她柔软的手拍打他肩膀上的雪花,或者怜惜地抚摸他被冻得发紫的脸颊,把脸拧到一旁,暗自流泪。不!不能让她这般痛楚,他要把她紧紧搂在怀里,用这种无声的语言告诉她,他要用男人有力的双肩,分担她所有的痛苦和忧伤。
顾罡韬高一脚低一脚地走到良义镇。他把这个镇名记得很牢,上个月来这里赶过集。昨天中午在贺队长家吃派饭时,队长还派他和胡日鬼第二天套上大车拉些棉籽,去镇上给社员换油呢。他心里想着,黛微能在良义镇出现,说明她离这儿不会很远。想到这里,他立刻打起了精神。为了尽量少走弯路,他叫开一家供销社的门。开门的是一位四十来岁的中年人,一听操着知青口音的小伙问路,便热情地迎出来,给他指着去高坎的路线:“你看,从这里一直向北,爬上前面那个坡,向左绕三个大弯,翻一个坡,再走二三里路就是高坎公社。”
离开良义镇,顾罡韬望着白茫茫的雪原,心中生出一阵惶惑,不是说良义挨着高坎么,怎么还要这一拐那一拐的,还要翻这么大的一个原?唉,慢慢爬吧,只要不停地走动,总不会冻死,找到高坎就有希望了。
在这难耐的寂寞中最容易撩起思念之情。顾罡韬打起精神,挺着胸膛,雪花席卷而来,刀子似的割在脸上。
爬上一道坡,顾罡韬发觉自己迷失了方向,可是他不能不朝前走,在这样的寒夜,既没有人也没有人家,停下来就意味着冻死。然而黑夜无边,风雪不止,能不能找到高坎,能不能咬紧牙关走出这死亡的樊笼,这真是一场生死考验啊!
当他终于爬上一道陡坡时,猛然听见一两声狗吠,眼前出现一个亮着窗户的人家,他别无选择,只有再次叫开老乡的大门。从门里闪出一位老汉,顾罡韬清清发苦的喉咙:“老大爷,请问这里是高坎公社吧?”
“是的,是的。你是西安的洋学生?”
“是的老大爷,咱队上住的有知青吗?”
“有十来个。原东高石村住的洋学生最多。”
“我想问问有没有刚来的,是女的。”他差一点说那个女学生名字叫黛微。
老人摇头:“没听说过。小伙子,这高坎大着哩,西挨着蒲城县,东连着黄河滩,北跟合阳连畔种地,都叫高坎,知青娃娃有好几百哩!”老人边说边把他让进了屋里,“娃呀!天寒地冷的,你不要找咧,这荒山野岭,走迷了可不得了。在屋里歇一黑,天明起来你再去找。”
“老大爷,没事!让我去找找看吧。”说完,顾罡韬又拧身融入了雪幕之中。寒风骤然袭来,灰色的云块布满了天空,野风在沟壑间飞旋,发出凄厉的呼啸声。仅一夜工夫,原上原下就成了白皑皑的世界。
顾罡韬的脚踏进深深的积雪中,地上留下一串串的黑洞。坚硬的雪在脚下吱吱作响,凛冽的寒风把干枯的树枝吹得呼呼发抖。寒风吹红了他的脸,抽打着他的身体。
走塬上的雪道虽然比爬坡省力,但刺骨的寒风使他每走一步都要付出很大的艰辛。他根本不看脚踩在何处,只顾朝前走,脚下踩滑了,赶紧稳住别跌倒。他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在赶路还是做梦。他脑海里又浮现出在马号中度过的第一天夜晚,淘气被老鼠惊吓,那尖厉的哭喊声又回荡在耳际。再想想黛微,她不会也住马号吧?面对着眼前凄凄惨惨的环境,她不会也在哭鼻子吧?
他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雪已经停了,眼前终于出现一个村子,抬头望去,黎明灰暗的曙光映在村寨的街道上,仿佛梦境。街巷里陆续出现几个村民,他这才下意识地看了一眼自己的身子,沾满雪末泥浆的衣服被冻得棒硬棒硬,他止住脚步,靠在一棵槐树下,站了好长时间,脑袋里一片空白……
天越来越亮,村寨醒来了。顾罡韬还是僵硬地立在那里,迷茫的目光似乎还在判断该走哪条路才能打听到她。“顾罡韬,你站在这儿干啥呢?”当听到有人叫他的名字时,他跺跺脚,拍打拍打头发,扭头四处看了看,不禁目瞪口呆:“天哪!我是不是让鬼给捏了,走了一夜,咋又回到了姜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