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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建章所驻营地距离凉州不过三十里,他身为凉州刺史,来军营的时候屈指可数,多数时候都是待在府邸享乐。先皇迁都洛阳以后,凉州并不作为重要军事要地,因此裁撤了许多兵力,又因柔然人消停了几年,军中兵将骨头都要养软了,他这个刺史更是心大如斗,日子过的及其滋润。
是以军营之散漫无序可想而知,梁建章此时只庆幸自己脑袋一时发热来营地住了两日,营帐里好歹还有些殚精竭虑的痕迹在,把文子欺领进来的时候有言可表。
“文副将莫要嫌弃,我这几日见天愁的吃不下睡不着,大帐里糟乱些,要不我给您另外收拾一处干净的帷帐,您进去歇一会?。”他把文子欺让进营帐,又揪住外头一个小将说道:“还不快去沏壶热茶来。”
文子欺进去又忽然又退出来,正瞅见梁建章跟小将挤眉弄眼,他装没看见的笑笑,“梁大人跟我客气甚,我知道你这里物资紧张,不讲究,倒是我那几个兄弟朋友你得让人照看好了,我就跟他们凑合着便罢。”
“是是,文副将一向是与民同甘苦,虚怀若谷之品行令我辈敬佩,我一早就吩咐了军医,说话就过去瞧,您的面子我如何能怠慢。”
梁建章奉祖宗似的把文子欺请进去,只觉头大如斗。
叶长安等人被领进一处单独的营帐,没多时便有军中郎中进来给瞧伤,孔小刀跟另一个称作张巍的人伤势较重,张巍伤了腿筋,大概会终生跛脚。另外还有一个名唤蔡崇嘉的少年,看上去有些斯文,咬牙拼了命坚持到现在,身上亦满是刀伤箭伤,他们之前都不相熟,却因为这场突如其来的灾难而生死相依。
只是身体上的疼远不及心里的沉痛,逃出生天的那一刻不是欢喜雀跃,也不是感慨痛苦,有的只是无力与缄默。
叶长安坐在一边默默看着大家,有人给她上药的时候便伸出胳膊配合,并不多言。吕二口见大家皆沉默无言,十分不安的靠近叶长安,小声道:“老大,那个什么文副将到底是何许人那,好像很有面子的样子。”
叶长安挑眉看他,“怎么,你可是有甚想法?”
吕二口晃晃脑袋,坚决道:“没有,绝对没有,我这不就是好奇问问吗,不问清楚了,我这心里总是七上八下的。”
无家可归前途茫然,可不得七上八下吗。
叶长安说道:“你可知秦未将军?”
“这如何能不知道,那可是我打小就崇拜的英雄。”
“你说的那小白脸,就是他的副将。”
吕二口:“……”
“老大你不是唬我吧!那小白脸……”
那小白脸其实还是有两下子的。
吕二口这心情顿时又纠结了一百八十圈,那小白脸虽然人有点欠,还是个士族小白脸,但是能跟秦未将军混的人,那都是有能耐的人,在他看来,都是英雄。
有可能的话,他很想成为那样的人。
叶长安见他不说话了,隐约猜到他心里在想什么,他们这四个侥幸逃出城,从此成了彻头彻尾的无根浮萍,何去何从都是问题,当然他们有自己的想法,叶长安不能够拦着,说到底她自己也迷茫。
直到孔小刀醒来的时候,才打破了帐中难以言说的沉默,他明显愣了一愣,似乎不大明白前一刻还在刀下拼命,这会为何已经安然躺在了营帐里,这还不是普通营帐,这是军营。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我明明……谁把我打晕的,李哥他们怎么样了,常乐县怎么样了,你们怎么都坐着……”
孔小刀一着急,扯动伤口疼的呲牙咧嘴,他一路晕过来,着实还糊涂着,吕二口见他刀哥没给撞成个傻子,感动的想哭,“刀哥,呜呜……你可算是醒了,我们已经逃出来了啊,现在在军营里,我们都活下来了!”
“我们都逃出来了?那常乐县呢,柔然人都赶出去了吗,我还要去杀敌呢,我要把他们都赶出去,我们常乐县……”
“小刀,常乐县已经没有了。”叶长安平静的插了一句。
这一句话让四个人再次沉默,常乐县没有了,他们的家没有了。
吕二口又不争气的抽泣起来,昨天还跟爹娘说话呢,他娘问他为何不吃早饭,他因为着急还嘟囔了几句,他爹好像说要给他找媳妇……
可是眨眼间这一切都没有了,再也不会有了,吕二口从来没这样委屈过,他一直觉的日子还长,有爹娘兄妹疼他,有能罩他的老大,一辈子在常乐县吃喝不愁,没事还能靠他老大的面子耍耍威风,谁也不敢小瞧他。
什么洛阳城,什么士人贵族,那都是些看不见摸不着的屁,他半点都不羡慕,他很知足啊,可是为什么还要收走他这点卑微的拥有呢?
吕二口哭的大家心里更不好受,孔小刀离家两天,连爹娘最后一面都没见着,他没有吕二口心里这些腻腻歪歪的哀怨,他有的只是无处发泄的仇恨,他宁愿留在常乐县跟那些柔然人同归于尽,也不愿坐在这里唉声叹气。
“这里是军营没错吧,我要参军,我要打仗,我这就要回去为大家报仇!”
孔小刀气冲冲的站起来,说话就要奔赴前线跟柔然人拼命,吕二口扑上来拉住他,哭的更凶了,“刀哥你别去啊,你要是再回不来了,我可要怎么办啊,我现在就只剩你跟老大了呀……”
孔小刀只恨不得把这个没有气性的怂蛋踹飞,哭有什么用呢,就因为只剩下他们几个,他才要冲在前头啊,不然还指望吕二口这个笨蛋去送死吗?
“二口你别拦他,让他去。”叶长安说道。
“老大……”吕二口抓住孔小刀的手松也不是,不松也不是,满脸的不知所措。
孔小刀趁机挣脱开他,一头冲出营帐,外头只有几个小兵来回巡视,皆奇怪又戒备的看他,他不知道你这里是哪,离常乐县有多远,路要怎么走,没有人来告诉他。
孔小刀被这一瞬间的茫然彻底打败,挫败的蹲坐在地上,再也没忍住,低声呜咽起来,困兽一样凄凉。
他这么一哭不要紧,不知道的还以为哪个人没了,后来连文子欺都惊动了。
“怎么个意思这是,受这点伤不至于疼到站不起来吧?”文子欺摇头晃脑的打老远过来,瞧这里里外外愁眉苦脸的人,顺脚戳了戳埋头蹲在地上的孔小刀,“小子,可有点给我跌面儿啊。”
孔小刀吸了吸鼻子,没好气的站起来,横看竖看都看他不顺眼,“是不是你把我打晕的,你为何要打我!”
“打人是孙子,我那可是救你。”文子欺睁眼说瞎话,“毛还没长全就想救人,能耐的你,老老实实滚回去吃饭,先长两斤肉再学着别人慷慨赴死,有你真疼的时候。”
还不到十五的半大小子,跟这种整天叫嚣别人要长毛的老年人委实有代沟,长那么多毛有用吗,他一张小白脸是如何有脸说别人不长毛的!
“你那么能耐,你怎么不去打柔然人那!”孔小刀憋了一肚子难听话没好意思说,不甘示弱的瞪着他。
“呵,你还真别拿这话将我,老子在道上混的时候,你还不知道在哪吃奶那!”文子欺训儿子似的非要跟人家一般见识,“区区几个柔然人,何用我亲自上阵,有你薛六爷够使了。”
薛六?孔小刀差点把他忘了,他看上去的确是比这小白脸有用多了,但是上阵杀敌并不容易啊,想到这里他又挫败的低下头,自己还要靠薛六来救,却妄想着上阵杀柔然人,更可气的是,他不能不承认这小白脸说的话,他是个不折不扣的弱者。
“薛六他……”孔小刀支吾着,“到底是什么人?”
“你六爷啊可不是什么好人。”文子欺嘿嘿一笑,“草原上的狼见过吗?他可是出了名狼祖宗。”
……
隋衍其实没正经打过什么仗,如果偶尔端几个土匪窝也算的话,那他也算是有过几个手下败将,但这日渐荒凉的边陲,连土匪都欠奉,别说让鸟拉屎,连只鸟也瞧不见。
少年人有点冲劲自信是好事,谁还没打年少的时候来呢,薛六冷眼瞧着,是块可造之才,就是太过急功近利了些。
被文子欺那番长毛论刺激过后,隋衍更不知收敛为何物,带了一队人就要去常乐县收拾阙勒,巧的是阙勒也存了攻打凉州收拾魏军的心,两军就这么在半道撞上了。
薛六这个插不上话的狗头军师压根没得个正眼,自然是没人把他放在眼里,隋衍初出茅庐干劲十足,倒也打的柔然人仓皇逃窜,一身本事还没处使的隋衍哪里由得他们跑,喊打喊杀的追着人家到了常乐县城脚下。
结果不期然的掉进阙勒挖的坑,一队人死伤大半。
隋衍长这么大没受过这等屈辱,他们先冲过来的小半数人尽数被绊马绳给绊倒,又被一张铺天大网兜住,如同关在笼中供人屠戮的畜生,头领被捕,剩下的那一半人就慌了手脚,弩箭从四面八方射来,顿时一片哀嚎。
阙勒此时端坐在城楼上,无动于衷的看着城下杀戮,他被薛六的箭横穿大腿,又被垂死挣扎的马压过,整条腿恐怕是要废了,然而正是这种疼进骨髓的滋味让他得以坐在这里,等待那张久违的脸出现在眼前。
三年前他被秦未一箭穿心,但是他命大活了下来,而薛六深陷包围遭万箭穿身,他以为他必死无疑,还一度十分可惜,因为在他眼里魏人皆无能,难得有个让草原勇士都惧怕的汉人对手,所谓英雄苦无敌手,失去秦未的魏人不堪一击到让他丧失胃口。
可是现在秦未又回来了,他居然真的回来了。
阙勒对着城下某个身影勾了勾嘴角,抬手止住往城下射箭的柔然军,用嘴型道了句别来无恙。
薛六此时很想劝他一句,他那张脸真的不适合笑,太吓人了。
隋衍倒是还没被穿成筛子,但也受了伤,他万万没想到薛六会随后跟来,意外之余又不由生疑,他防备的看着坐于马上的薛六,“你到底是谁,为何你一来柔然人就停止攻击,你可是柔然奸细!”
他这一句奸细不要紧,原本围在薛六身后的魏军纷纷后退,避瘟疫似的跟他保持距离。
而就在此时,魏军之中不知是趁机谁放了一记冷箭,箭头直冲薛六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