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冯章久在官家跟前混,见过的人不论高低贵贱,皆不计其数,自有一套处世原则,并不似有些士人见到庶民时那般嫌恶,更不会问不该问的话,他奉命出来说白了就是搜身检查来的,可又不好做的太明显,因为那样很容易得罪人。
他跟宋尹客套几句,倒是没怎么查验薛六就请他进了宫门,这俩人是眼下往后都不能得罪的,至于那几个庶民,暂时还不得入内,依着官家的意思,须得好生查验一番,可在看见叶长安的时候,他忽然就改了主意。
隋衍他是知道的,不必细究,另外吕二口孔小刀几人,就是半大不大的几个少年,依照他的观察,都是些涉世未深之人,眼睛还藏不住心,浅显的很,这种人不会有甚胆子干出格之事,至少现在不会。
他的确没想到这之中还有一个女子,且眼下看来,这个女子比任何人都有存在感,她一身布衣,手抄袖静立一旁,不慌乱不卑亢,不自觉的就占了主导之势,关键模样生的也不俗,而且很有几分故人的样子。
官家的意思并不见得多么看重这几个庶民,至于见还是不见,那得看是否值得见,所以冯章这第一眼的印象至关重要,他若回去说一句不足为道,那官家往后便不会在意他们,相反若他说一句有问题,官家可能很快就会除掉他们。
“既然是个小娘子,便不必细究了吧。”冯章跟查验搜身的内侍说道,原本要上前例行搜身的内侍立时就停手退下。
这就等于卖了一个不大不小的人情,甭管叶长安往后是好是歹,留一手总是于己有利。
叶长安心领神会,微微颔首以示感谢。
冯章道:“官家敬重几位勇士,特命某来赐赏。”
吓唬完了再赏俩甜枣,这是题中应有之意,赏的也不算多,一人两方银锭,反正要是实在不想见,打发银钱就很说得过去了。
叶长安他们这些人生活称不上拮据,但银锭绝对是头一回摸,不止不嫌少,反倒觉得自己一定是发了财,抱着俩银锭,后半辈子都不愁了的模样。
冯章将诸人反应尽收眼底,呵呵一笑,“官家日理万机,时间有限的很,劳诸位在此等候,若今日不能传诏,且等来日再提。”
说完浮尘一扫,原路退回宫中。
吕二口都傻眼了,“老大,你掐我一下成不。”
孔小刀自告奋勇的代劳,抓了一把肉狠狠拧了一圈,“多拧几圈也使得。”
吕二口都没感觉疼,他啧啧道:“谁说洛阳城的贵人不好相与的,多么和善通达啊,见面就赏银子,以后能经常来不?”
叶长安斜睨他一眼,“要来你自己来,不知道天下没有白讨便宜的事吗,长点心行不行。”
孔小刀脸色立时就不大好,“那如何,这银子要还回去吗?我反倒觉得这里的人都精道的很,说话只说三分,见人看着挺客气,实际上谁也不知道他们心里作何想,这银子拿的真不踏实。”
“我劝诸位一句吧。”一直没怎么说话的隋衍冷不丁哼了一声,“该你拿的你就拿,该糊涂的时候别故作聪明,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千万别杞人忧天。”
是啊,叶长安想,该来的躲不过去,该讨便宜的时候绝不吃亏,欠我们常乐县多少条人命呢,这点交代算得了什么,不过是他们打发人的手段。
薛六与宋尹来到太极殿,宋尹留在殿外,只薛六一人进殿,殿中只坐了官家一人。
薛六跪地行礼,“庶民薛六……”
“将军何故!”官家自宝座下来,拦住薛六将行未行的跪地大礼,“真的是将军,你能回来真乃万幸!”
薛六都不好意思再跪了。
官家见了薛六,好似见了归来游子的亲娘,险些就要老泪纵横,抓着他胳膊的手还象征性抖了一下。
薛六道:“陛下精神依旧。”
既然官家不分青红皂白的就认了他,薛六倒也免了装模作样,如此就算是君臣相见了。
这也不算是恭维的话,官家正值壮年,的确精神的很,他重新做回宝座,由衷的叹了口气,“白渊不在的这两年,朝中琐事日重,孤肩上的担子,外人看不见罢了。”
唱完了重逢接茬诉苦,薛六心知肚明,只听官家一人诉说着漫长的开场白。
“当年噩耗传来,孤痛心至夜不能寐,将军为我大魏鞠躬尽瘁,却落得个魂落他乡,孤无数次企盼白渊能绝处逢生,如今看来,是上苍开眼,能再见白渊,孤此生无憾。”
官家收了收悲痛的心情,继续道:“此次柔然人来犯,幸得白渊力挽狂澜,是天不亡我大魏!只是白渊既然尚在人间,缘何不回京?”
薛六道:“臣当年重伤频死,幸得村人相救,将养了两余年才得以重生,若非此次变故,便要就此归隐。”
“归隐岂非我大魏之失,白渊正当年,到底可惜了,若身体未能根治,还是回京慢慢调养的好,既然回来了便只管安心,另外常乐县幸存的几个庶民,孤也打算好生安抚,既然是凉州刺史之失,导致一城覆灭,孤理应有个交代。”
官家如此深明大义,薛六倒不好拒绝了,没得把别人的前途给推了,当然他原本也没打算推,只是想不到官家这两年越发擅长笼络人心,没等他引导一二,官家自己就上道了。
看来官家跟大司马之间,已不像往年那般君臣一心了,官家需要收拢新的心腹。
“官家厚爱,臣积伤成疾,恐难再当大任,倒是那几个侥幸逃出来的孩子十分难得,虽是庶民之身,但皆有报国之念,还请陛下与之通融。”
“理应如此。”官家道,“白渊之府邸,孤一直留着,你既然回来了正好方便入住,只是骠骑之号不好再用,孤另赐你归德一号。”
骠骑将军位列二品,只是此号当年已经随着秦未的死封入史册,史不可重立,没有再记一笔死而复生的道理,除非秦未不是秦未,但官家一上来就堵了这条道,故而复生的秦未只能改封别的号。
然归德二字又很值得推敲,因为前无定例,没有对应的品级它就只是个空号,你说他跟原先封号一般品级也行,说它是低品级甚至不入流也行,好赖全屏官家说了算。
薛六拱手谢恩,告辞退去,官家后又招宋尹入殿。
宋尹行礼,“陛下,梁建章已被臣带回,亲您示下。”
官家的脸上此时已经不见任何情绪,又回到往日深沉之相,“梁建章当真未出兵?”
宋尹道:“回陛下,此事军中兵将皆可佐证,当日柔然人起乱长乐县,常乐县县令曾派人求救,梁建章一直驻扎在距离常乐县二十里处,并无发兵。”
官家沉吟:“常乐县逃出来的那几个庶民,依你看如何?”
宋尹心里一怔,斟酌道:“依臣看,就是几个普通庶民罢了,是跟随薛先生与子欺逃出来的,皆身负重伤。”
“嗯,你一路辛苦,先退下吧,至于梁建章,孤就不见了,你亲自将其送至廷尉府,命严加审问,不得出人命,就说是孤亲授。”
“是。”
待宋尹等人退下后,冯章进殿,小步跺至官家身后,替他揉捏起肩膀来,“陛下,那几个庶民臣已经见过了,几个涉世未深的少年郎而已,臣看着不足为惧,大概就是命好逃出来的。”
官家眯着眼应道:“如此就由他们去吧,若有人给他们求前程,通融一二便是。”
“臣醒得了,陛下放心便是。”
“梁建章之事,你如何看?”
冯章犹豫:“臣不知内情,但常乐县尽毁,梁刺史一个失职之罪恐是逃不脱的。”
官家不轻不重的哼了一声,“你少跟孤装糊涂,梁建章是谁的人,你心里会没数?”
冯章干笑两声,“倒也并非臣装糊涂,延兵之罪可大可小,岂能随意牵扯,万一就是他自己贪生怕死不发兵,臣总不能凭白冤枉了谁去。”
“就你不得罪人。”官家捏了捏眉心,“恐怕是知晓子欺在常乐县,才借故不发兵的,子欺那小子我还是了解,若不是惹恼了他,不会轻易跟谁过不去,光是意图暗杀子欺这项罪,孤就不得不深究了。”
冯章琢磨着这话,斟酌道:“陛下所言甚是,不过臣琢磨着,另一方面来说,这亦是薛先生与陛下表衷心之意,有他在,陛下当能安心,柔然人定然不敢动的。”
梁建章一向以大司马马首是瞻,薛六上来就先除掉梁建章,等同于是跟官家卖好,毕竟一个秦未的份量还是举足轻重。
官家斜睨他一眼,“数你花花肠子多,就别喊薛先生了,回都回来了,咱们秦大将军,如何能委身这样屈贱的名字。”
“是,臣改过来就是。”
“得了,去替孤拟诏书,明日就送至将军府。”
“呃……陛下,秦将军向来不住将军府,您忘了嘛?”
“我都把这事给忘了,秦将军可从来都是不按套路出牌的主儿。”官家的脸色晦暗一瞬,“找不着的话,就去文府问问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