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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珠乘着一顶蓝棚小轿,让轿夫放慢速度,轻轻掀开轿帘一条缝,好奇地看着街市上的景致人烟。
奉县乃大魏五线小城,虽然比不上盛京的繁华,可也因其地处四方要塞,往来商贾众多,渐渐地也繁荣富庶起来。而街市上除了本地特产核桃、漆器外,还有外县名产,甚至明珠还在一个小摊点上看到了来自燕国、韩国、秦国等异国的商品,品相虽不是上乘,却胜在稀罕。一路看过来可谓琳琅满目,让人眼花缭乱。
翠盏见明珠兴致盎然,还以为她相中什么小物。
“小姐可要下来逛逛?”
明珠一愣,本能地就要拒绝,可下一秒才想起自己已然不是国公府嫡女季明珠。
大魏民风虽然不似前朝严谨,可贵族女眷却也不轻易抛头露面。想起前生自己但凡出街,都是前有兄长在前开道,后有奴仆在后清场,好不威风!可饶是如此,一般出入也仅仅限于名品店铺之中,这种与庶民摩肩擦踵的街市却是万万不敢肖想的。
不过前世的自己也习以为常,身为太傅之女,自幼受的规矩教育自比其他家严格,对周遭的一切也从未有过异议。说起来唯一的一次与长辈争锋,便是韦家颓败,祖母有意悔婚,自己的力排众议吧。现在想想,果真还是应了叶棠华的那句“引狼入室”。
这样想着,明珠的心情不由又闷了几分,心中方升起的新鲜感与民间野趣也在转瞬间消散了个干净,她在一个卖文房四宝的摊子前驻足,飞快地选定了一方砚台便又重新回到轿中,倒让兴致勃勃的翠盏有些摸不着头脑。
“小姐?”
“别忘了正事!”
听到轿中人冷冷轻道,翠盏忙收回视线,紧紧跟在轿边径自往城南去了。
城南一方小院,青瓦白墙,此刻大门紧闭,唯有内里种着的那棵高大的柿子树探出院墙。如今正是夏日,枝繁叶茂,叶片间葱郁一片,正好遮住了一方阴凉。轿夫在树下歇了轿,翠盏提溜着裙子,绣鞋小心地避开门前的积水,上前敲门。
不过半刻,终于有一个年过半百的老婆子缓缓开了门,翠盏一喜,正要开口,不料对方只从手掌大的缝隙中瞧清了她的形貌,当下不由分说便砰地一声砸上了门!
“小,小姐……”
翠盏脸一阵红一阵白,有些委屈地看向轿子,道。
“果如姨娘猜中了,他们是不会来见我们的……”
轿中的明珠眉头一蹙,脸上却满是嘲讽。
这里便是与明珠自幼定亲的城南许家。
未婚夫许文驰,乃一介书生,生平最大的愿望就是光宗耀祖考取功名。其父从前为私塾先生,因为家贫,三十老几才娶上媳妇。可夫人过门后多年不孕,直到许夫子四十有一才生下了一个儿子,便是那许文驰。因当年明珠的大哥明瑛在许夫子授习的学堂求学,一来二往两家便熟络起来,那时候明堂一心要让家中沾点书香门第的雅意,做主就为女儿明珠与许夫子独子许文驰订了亲。
因有了这层关系,明珠也算与许文驰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彼此之间也生了爱慕。若是一切顺理成章,便也成就一段佳话,可惜偏生明家商人逐利,弄出那等荒唐事。
不过这许家也是无情,明珠记得在地府小白花抹着泪和自己说过,在贾、范两府前来抢亲之前,许文驰已与明珠约好带她私奔,可惜明珠在闺房中苦等了一夜也未见他来;心灰意冷还未回神却被二府逼迫无门,这才寻了短见;而明家办丧事的这两天,这许家也未来半个人。
既不退婚,又避而不见,既无破釜沉舟的勇气,也没圆滑处世的本事,亏许家还是几辈读书人,行事这般瞻前顾后,犹疑不定,只会鸵鸟逃避,枉读那么多圣贤书,也难怪被别人看将不起。
明珠掀开轿帘,从轿子中悠悠踱步过去。素手轻轻扣响了木门上的铁环,可等了半天却还是未有人应答。
“既然文驰哥哥不愿开门,那我们就在这儿等吧。”
说完,展帕铺在门前石阶上,便要坐下,惊得翠盏担忧不已,却又想不出什么措辞来劝。
“小姐,你的身子才好,姨娘交代往往不能着凉,还是去轿中等吧……”
“如果见不到文驰哥哥,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听明珠说得这般黯然,翠盏也是难过不已。身为小姐的贴身丫鬟,她自然知道许文驰在明珠心中的地位,如今她好不容易死而复生,却还是心心念念这懦弱无能的许公子,不由也是神伤。可是作为一个没有主见的丫鬟,她嗫嚅了半天也想不出什么更好的办法,干脆站在她主子旁边为她打扇。
明珠生得那般颜色,施施然在许家门前一坐,不用说历时吸引了诸人的目光;加之明家一女五嫁这件事本就太过惊世骇俗,不多时便有好事之徒围在许家院门外,议论开来。
有说许家胆小不是男人的,既然定亲在前,居然也不敢去找个说法;也有说明珠不知廉耻的,现在还有脸出现在许家门口云云;然而话音刚落立马遭遇驳斥,只道那是明家无耻,她一个未出阁的女子能有什么办法,终究是个可怜人……
就在众人七嘴八舌说得正欢时,那道紧闭的木门终于吱呀一声开了。
明珠回头,便见一个穿着青蓝色衣袍的年轻男子逆光一脸复杂地看着自己,他五官生得极其温润,唇角未启却似已带了一抹笑意,给人温暖无害的感觉。明珠一时呆住,第一眼竟让她想起了少时的韦泽。
一抹鄙夷飞快地闪过明珠的眼眸。同为青梅竹马,韦泽狠辣地送自己一个家破人亡;而眼前人的逃避却断了小白花的全部希冀!如此无情,总归都是同一路货色!
而明珠的这番作态落在许文驰眼里又是另一番情景,那日和明珠私奔的事不知怎么被家中父母知道了,双亲把他关在家中,严防死守寸步不离;可怜他一个文弱书生,虽能勉强翻过明家围墙,却不忍父母悲苦,待第二日正午,却得到明珠投水自尽的消息!他一下子方寸大乱,越发没脸去见明珠,浑浑噩噩了几日,听得明珠竟死而复生,那贾、范两家又去逼婚,却又愣在了当场;如今她亲自找上门来,母亲慌慌张张过来相告,许文驰愧疚之至,竟躲在屋中不敢相见。若非屋外越发吵嚷得不像话,担忧爹娘不适,他也不知道自己会藏到什么时候……
“许,许公子……”
翠盏见门终于打开,激动不已。
“我家小姐一直在挂念您……”
听人说话,许文驰终于回了神,他忙侧身让出一条道,也不知怎的,开口间才发现双唇抖动。
“珠儿,里边请……”
见明珠不动,他像以前一样很自然地就要伸手过去牵她,可手到了半路这才发现,面前人目中尽是冷然,不由僵住。
“珠,珠儿……”
他一时慌张,想起之前的爽约,想解释,可周遭慌乱的场面硬是让他说不出半个字;更主要的还是女子的目光实在太过陌生,让他不禁没有勇气自圆其说。
“文驰哥哥,我在地府走了一遭,很可怕!”
冷不丁的,面前娇软的姑娘缓缓开口,尽管声音依旧如往常一般绵软动听,可这凛人的气势却实在让许文驰感到意外!这种不带感情的控诉,越发刺激着许文驰的自尊心,他抿紧了嘴唇,却实在说不出半句歉疚的言语。
看他面上挣扎,明珠噗嗤一笑,再开口间已然恢复了往常的天真娇憨。
“我醒来后,就一直在等你,以为你会来看我……”
“可是……不过既然你不来,我就来找你了。”
“文驰哥哥,你高不高兴?”
人群中唏嘘声再起,隐隐声音传来,有感叹明珠没脸没皮,还有嘲笑许文驰的躲避龟缩。被旁人言语影响,许文驰脸色越发复杂。
明珠却似恍然不觉,一脸憧憬地看向许文驰,含羞带怯道。
“文驰哥哥,昨天那两个恶霸又来了,你,你……什么时候来提亲?娘亲说只要我们成亲了,就不用怕他们了!”
这一句恍若一道惊雷,霎时让许文驰素脸雪白!
之前的躲避、不外乎就是因为“权势”二字,就算不甘,他这等升斗小民如何能斗过手握权势的一方豪强?
他怔怔地看着明珠一脸期望,只觉得实在无颜面对自己的心上人!袖下的拳头松了又紧,紧了又松,似在煎熬,终于道。
“……恕许某不能耽误你……”
明珠的笑僵在脸上,语气中满是不可思议。
“……什么意思?”
许文驰躲开明珠的视线,硬着声道。
“珠儿,民不与官斗,无论是贾知县,还是范总兵,哪一家我们都得得罪不起!更何况……也是你爹违约在先,许家不来讨要说法已是给足了两家颜面!况且——”况且他马上就要去参加三年一次的乡试。
许文驰忍住最后一句话。
他喜欢明珠是没错,可是在这个节骨眼上若为她出头,得罪了贾、范两家,接下来的乡试定会名落孙山。说他无情也好,没用也罢!寒窗苦读十来载,他实在不敢拿自己的前途冒险!
再者,大丈夫何患无妻,如果他考取了功名,不说一个明珠,便是其他好女也是任其挑选!这些话许父和他说过无数遍,以前嗤之以鼻,可是这些天他闭门不出却是想通了。
明珠听得呆住,忽然仰天大笑。
“我只恨自己竟然还活着!如果我死了,也能成全你的名声,待你扬名那日还能斥明家无德无耻,加以整治,既能一报当年之辱,还能成就你痴情的美名!可是偏生阎王不收我,我却活过来了!!!”
许文驰被明珠说得脸色一阵红一阵白。他不料她的反应竟是这般大,而且竟然洞悉了他全部的隐秘。
是啊,如果明珠死了,他还能打着一个明家背叛在先,他势单力微苦求无门的受害者形象;可是现在她好端端地活着,自己却没有半点动作,只迟疑不定,真是那小人作态!
“既是如此,那只当明珠没有来过!”
明珠泫然欲泣,掩目奔上轿子。翠盏看得膛目结舌,狠一跺脚。
“是我们看错你了!”
起轿转身,却见一块砚台从轿帘中砸出,好巧不巧便落在了许文驰的脚下。
许文驰定睛一看,身心俱震。
那是一方青砚,正是大魏文坛泰斗,以品行高洁著称的赵平沧老先生生前挚爱。许文驰对赵先生尊崇不已,因读了几本他的著作,也和天下部分读书人一样,以赵老先生门生自诩。他一直以“行端坐直”淡泊名利为荣,不想在遭遇现实挑战时却成为自己最不耻的奴颜媚骨的小人!
实在讽刺,真真乃叶公好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