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邯郸城,堪称世上美人最为集中的地方,什么中山名倡,信都妖女,狄鞮妙音,邯郸才舞,只要赵王们想要,自有数不尽的美人可以采撷……
然而因为赵惠文王吸取了他父亲赵武灵王的教训,并没有大兴后宫,赵王丹又继位时间短小,也来不及在民间收纳美女,所以宫中美人有些青黄不接。
至于卖入宫中为奴婢者,小时候过的多半不是什么富裕生活,所以大多数人是姿色平庸,仅能做到牙齿整齐,脸上没疤而已,容貌出众者只是少数,明月平日里也已司空见惯了。
但如同今晚一般,凤台二三十名姿色最佳的年轻宫婢齐齐匍匐在面前,含情脉脉地看着他,却还是从未有过的事情。
这是闹哪出?选美大会么?
把自己匆匆喊来,就为这事啊,他顿时无奈地说道:“母亲,你这是……”
赵太后却笑道:“为娘宫中容貌最好的宫婢都在这里了,你要带谁去齐国,挑吧。”
她一点都没有帮15岁幼子找女人的难以启齿,而是视之如常事。当年她的母亲,齐闵王后也给她哥哥田法章挑过身边服侍的女婢,当时的赵太后还是个垂鬓少女,躲在帷幕后面偷看,看着她兄长呆呆的神情,吃吃地笑呢……
当时母后就指着她笑骂,说季妫你休要发笑,等你嫁给某位国君,诞下公子,养育他们长大后,也要为他们挑身边人。
当时的齐国公主季妫,脸色发烧,羞涩不已……
日月忽其不淹兮,春与秋其代序,三十年时光,一转眼就过了,昔日的齐国少女,变成了如今的赵太后,她已经是半百老妇,也要为儿子的事情操心了。
她的长子,男女通吃的赵王丹倒是自觉,十五六岁便已经偷偷地纳了好几个宫婢,颠鸾倒凤,不用人教。反倒是长安君,因为身体不好,一直被赵太后带在身边,也不晓男女之事,所以赵太后觉得自己有必要推他一把。
再说了,儿子不在邯郸时,身边有能信得过的妥帖人照顾,让他饮食无忧,穿衣束带也有人帮忙,她这做老娘的才能放心啊。
所以赵太后很是大方的一挥手:“挑罢,若是都入得了你的眼,便全都带去临淄好了!想来我那王兄也不能给外甥住太窄小的院子吧?”
全带走?开什么玩笑!明月哭笑不得,他这些天殚精竭力,既为五年后的长平之战布局,也为明日的齐国之行准备,可赵太后最关心的事情,却是给他找身边服侍的女婢。
不过赵太后一副你不挑我就不让你去临淄的架势,让他无可奈何,只能又转过头,打量起那二三十名宫女来……
两千多年,中国人的人种没啥变化,审美也没有太过分的偏差,这些人都是宫女中的佼佼者,容貌即便放到后世也是不错的。她们一个个梳着垂云鬓,并肩跪在面前,像是一大片乌云,脸都洗的很干净,眼睛雪亮地看着长安君,满怀期待。
出身不高,或是贫苦之家,或是罪人之女,一辈子在深宫里服侍,孤苦伶仃,所以被指派给某位公子随他到外面去,是更好的出路,宫女们都很积极。
她们应该是事先知道了消息,所以特地打扮过,身上穿着的,是明艳动人的直裾深衣,按照赵国的习惯裁成窄袖,正如屈原诗里说的“华采衣兮若英”,又“红釆兮辟衣,翠漂兮为裳”,红色的上衣配上翠绿色的下装,是最引人瞩目的颜色。二三十人仿佛一丛从花朵,对着阳光绽放花容,只待蜜蜂来采撷。
只是这后世诟病的红配绿,明月不太喜欢。
他更喜欢素一点的颜色。
一群红釆翠漂中,唯独有一个靠后的宫女穿着淡白色的简单素裳,垂首不语,从明月的位置看去,却看不清她的容貌,只知道脖颈修长,皮肤很白。
明月指着她,说道:“你抬起头来。”
那女子前面两名浓妆艳抹的宫女还以为是在叫她们,连忙激动地起身,却见长安君摇了摇头,摆了摆手,让她们闪开,露出了后面的人。
没了人遮掩,室内的烛光无所顾忌地照在她身上,那素衣宫女一惊,缓缓抬起头,眼中有一些慌乱。
却见她皮肤白皙,容貌中上,额头略宽,眉宇间文静柔美,头上的髻式头发向后梳,发下垂,发式的中部有红色的丝帛束系,尾部盘绕起来,结成银锭状,用一根木笄固定住。
明月感觉此女似曾相识,问她道:“前些日子我卧病在床时,你是否曾照料过我?”
那素衣宫女下拜道:“奴婢有幸侍奉过公子两次。”
明月点了点头,伺候他的宫女一两天一换,前后来过七八个,但明月却对这个女子有不错的印象。他这个人本就对与人相处很敏感,对面喂他汤药、食物的人的肢体动作和细节,明月看在眼里,都能解读出许多东西来。
照料病人是件无聊的事情,其他宫女时间长了未免有些懈怠,打打哈欠,发发呆,不会一直看着似乎在沉睡的长安君。唯独这个女子从始至终小心翼翼,没有半点偷懒,明月口渴起床,她都能第一时间到身边帮忙,动作也很轻缓温柔,让他很舒服。
更难得的是,当时的明月初来乍到,一直在旁敲侧击地问她们一些宫内外的事情,其他宫女嘴碎,随便问几句,怒之以威,动之以利,就倒豆子般全都说了。
独独这个宫女却是有自己的选择,无关紧要的事情,问无不答,而且答得很有条理。但敏感的东西,她却轻轻地抿着嘴,推说自己不知道。
由此可见,她是个兢兢业业,很小心谨慎的人,明月看人很准,这次也不会错。
虽然她不是在场人中最漂亮的,穿衣打扮也普通到了极点,但是……
明月此去齐国,可不是为了避祸享乐,而是要镀金扬名,声震天下的,哪怕是身边的女婢,他需要的也是这样一个低调而谨言慎行的人!
于是他指着那女子道:“就她了!”
……
“她?女绮?”
明月指定了人选,却让赵太后皱起了眉。
原来她叫女绮,在宫中,宫女都是不能用本来姓氏的。
明月笑道:“怎么,母后不愿?母后刚才可是说看上谁都可以带走的。”
”你倒是有几分眼色,这女绮平日是侍候我最为周到,只不过……”
赵太后迟疑了一会,却也没有说什么,这个女绮是罪臣之女,虽然身世有些不一般,但这十多年来在宫里还算老实本分,既然儿子看得上,就让她跟着去罢。
但一个哪够,她让明月再挑几个,明月却觉得已经够了。
“母后,饮食之类的事,有母后派来的庖厨,屋内侍候我穿衣洗盥的,一人足矣,儿子最烦室内叽喳吵闹,母后你忘了么?”
“也好……”赵太后这才作罢,唤来那名为“女绮”的素衣宫女,耳提面命,让她必定要照顾好长安君的起居!
“唯……”
那女绮被长安君挑中,可以脱离深宫,受到旁边其他宫女的艳羡嫉妒,她自己却看不出什么喜乐,只是淡淡地应诺,躬着身子,乖巧地跟在长安君后面,眼睛看着地板,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倒是赵太后想到自己的小儿子明日就要离开邯郸了,不免又有些忧伤,拉着他的手,几次欲言又止,唉声叹气。
倒是明月一直在说些惹人高兴的话逗赵太后笑,并问一些齐国的情况转移她的注意力。
慢慢地,赵太后也从哀伤里缓过神来,开始与明月谈笑起她当年在齐国时的事情了。
……
“临淄城很大,比邯郸要大一倍,人也要多一倍,站在高高的路寝之台上看下去啊,都看不到边……每逢春沐时节,父王便会带着吾等去淄水旁游玩,吾等公主君女,就坐在席子上吃着美食,看田氏的兄长叔伯们射猎,或者赛马,为他们鼓劲叫好。”
“还有临淄的社祭,那才是一年里最热闹的时候,数不清的人挨着人,吹竽、鼓瑟、击筑、弹琴、斗鸡、角抵,什么都有。每逢此时,齐国五都的贵人、乃至于燕、鲁的公子公孙,都会跑过来看热闹。而这时候,男女之防是很松弛的,平民家的士与女们,成双结对地在街上走着,将吾等私服在车上的公女都看呆了……”
说起往事,赵太后又笑得满眼鱼尾纹,却又道:“但田氏的公主君女们,却被约束得很严,从小便要跟着夫子女官学习女红、识字,都十分贤惠。所以别人都说赵女、楚女、郑卫之女好,我却觉得齐女才是最好的大妇之选。”
“齐国的君王后是莒太史家的女儿,在齐国国难时救了王兄一命,故而王兄感激恩情,与她结发。虽然二人此举不合礼制,但君王后跟着王兄回到临淄后,十分贤惠得体,宫内管得十分妥帖,与我的书信慰问也很得体,想来她生养的齐国公主们,也十分不错罢。”
赵太后目视明月,郑重地说道:“我儿,你不肯多挑婢女,大概是觉得她们粗陋卑微,看不上。到了临淄齐王宫里,可要好好看看瞧瞧,若是有看得入眼的公主,大可来信告诉为娘,为娘替你说亲……”
赵太后想抱孙子想疯了吧,明月有些好笑:“母亲,怎又说到这上面来了?”
赵太后却理所当然地说道:“这可是你的人生大事,为娘自然要上心了!何况齐赵若能再联姻一次,也是亲上加亲。”
她已经开始美滋滋地设想未来了:“你若能娶一位公主回来,与为娘说说齐国话,也不枉你要离开那么久……”
说到这里,她猛地意识到,那她记忆里曾经繁花似锦的临淄,已经在五国伐齐的征战里大为衰败,而她儿子终究是要走的,赵太后顿时面色一僵,沉默了下来,不再说话。
明月也垂首不语,不知过了多久,赵太后才招了招手,让宫婢过来,将一件紫色的袍子递到了明月手中。
摸着那光滑的衣料,明月道:“母亲,这是……”
“齐国衣冠,虽然也是华章夏服,但与赵国略有不同,喜欢高冠博带,金剑木盾,颜色则以紫为最贵。俗言说得好,入其乡,随其俗,你去了齐国,有时候也要穿着齐式衣裳,才能被齐国的贵人们接纳。这套深衣,是为娘这些天里忙里偷闲,亲手裁制的,你便带去临淄罢……”
“母亲……”明月感觉,自己的鼻子有些发酸。
赵太后是摄政太后,每天都要与朝臣们商议国事,处理朝政到很晚才能安寝,这深衣的料子是现成的,她可能只是缝了成衣部分,但上面的那些针线,却也要花费很多时间啊。
她那越来越眯的眼睛,手上偶尔出现的针眼,就是因为这衣裳吧……
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临行密密缝,意恐迟迟归。谁言寸草心,报得三春晖。
“谁言寸草心,报得三春晖?”
明月心里默默念着这句话,他站起身来,说道:“女绮,来侍奉我更衣!”
女绮应诺而来,帮长安君脱去外裳,助他穿上凝结了赵太后心血的紫衣,动作还是那么麻利。
这衣裳果然一寸不走一尺不差,完全合适!
明月举起手,原地转了个圈,在赵太后面前展示:“还是母后做的衣裳好,穿着最舒服!”
“你这孩子……”
让赵太后又有了一点宽慰后,明月下拜垂首,郑重发誓道:
“母亲,左师公和平原君预测,此去齐国,短则三月,长则半年,吾等就以立冬日为期限,在你寿辰之前,儿子必定平平安安地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