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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时候赵禹的身份是一个商人,带着他的未婚妻来南沂做生意,我和他一见如故,结为好友。”玄机子转头看看身边的石碑道,“他曾说,日后要在这里留下一块石碑拓上相识的时间,以作纪念。不过,现在这一块,算是我对他和湘儿的纪念吧。”
他说着又转眼看看赵离道:“不错,你的娘亲湘儿原本是赵禹的未婚妻,最后却爱上了萧傲。赵氏是蛮族大姓,在白蛮乌蛮都势力极大,而赵氏与萧正萧衍关系密切,萧正与萧傲的父亲当时正在争夺燕国王权,所以当时赵氏与萧傲就是势同水火的关系。”
“你娘亲出身原本是赵氏之奴,但是赵禹对你娘亲一直另眼相看,不计地位声名,想娶她为妻。赵禹和你娘亲是如何遇到萧傲的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最终你娘亲选择了萧傲……”
“后来你娘亲身怀有孕,赵氏认定孩子是萧傲的,视此为大耻,原本是想以极刑处置你娘亲,可是赵禹从火刑的木架上救下你的娘亲,当众宣称你娘亲肚子里的孩子是他的。赵氏家族的人才不得不放过了你娘亲。”
玄机子说话的时候声音十分平淡,仿佛所说的都是很平常的事,可是第一次听说这些事情的赵离却听得一阵阵的心惊。
他自幼就看见母亲在赵家受尽白眼欺侮,唯有养父赵禹在家的时候,母亲的日子才稍微好过一些。
他难免对赵禹怨愤不满,认为他没有照顾好母亲,而母亲每每都会说,这是自己选的,不管是刀尖还是油锅,都要自己承受。
他曾经认为娘亲那样说,只是因为软弱所以逆来顺受,此刻才明白,她当时说这话的时候,是如何的坚定和决绝。
“赵禹和你的娘亲,都是我的好友……我记得初见他们两个的时候,我曾想,他们两人的确是天生的一对……”玄机子说着,微微苦笑,“那时的我还不太明白,这世上哪有绝对的事,‘情’之一字,也许只有两个人才懂,旁人说不清也道不明白。”
“燕国征伐蛮族,萧傲卷土重来,屠灭了赵禹全府上下数百口人……我到的时候,赵家已经是一片火海了。”玄机子看着赵离道,“我相信,你会记得那一晚……”
眼前又浮现出当时的情形,萧傲手中提着赵禹的头颅,踩着一地的血水向自己走来。
赵离微微闭上了双眼,把头侧到了一边,养父生前待他如同亲子,只要一回府中,就会陪着娘亲和他同吃同住,陪他读书识字,教他武功。
玄机子接着说道:“你也应该记得萧傲府上的那一晚,当晚我和萧衍的人一起去了萧府……为赵禹报仇。”
那一晚,如同梦魇重演,只不过噩梦中的六岁幼童长成了十岁的少年。
他记得玄机子的声音,也在仓惶中一瞥得见玄机子清俊的面容。
“我看着一个少年背着年幼的弟弟逃进了长巷,突然发现,自己犯了个极大的错误……”玄机子说到此处,神情终于有了一丝波动,长长地喟叹了一声,“我以为我是为友索仇,其实和萧傲当初所做的有何区别呢?并没有区别……”
“对我来说,你虽然是萧傲的儿子,却也是湘儿的儿子……”
“萧傲曾屠杀了赵禹满门,可是萧傲的家人又何其无辜,那一天,我才蓦然发现,很多事我并没有看清楚和明白,也并没有象自己以为的那样光明磊落,理所当然……”
玄机子没有再说下去。
长长的沉默。
许久以后,赵离冷冷地开口:“你既然认得我,也记得我,为什么……”
“为什么在鬼谷的时候,没有揭穿我,反而收留了我?甚至放任我盗取奇门的至宝逃离鬼谷?”
他一直想不明白为什么,曾经想,也许是玄机子并没有认出自己来,现在才知道,玄机子和自己一样,早就知道了一切。
玄机子笑了,笑容温和如春:“因为,你是湘儿的儿子,还因为……”
“你看珑儿的眼神。”
“你看珑儿的眼神,让我相信,你的心里不会只有仇恨。”
玄机子抬起手来轻轻拍拍赵离的肩:“万事都有因果,你来到鬼谷,对你而言是算计,对我而言,是因果,也是缘份。”
“我知道你来找我的目的,我的确知道酉阳陵的真正所在。”玄机子道,“不过从未有人进入过酉阳陵,因为开启酉阳陵必须要以飞景和流光为匙,极少有人能驾驭飞景,飞景一旦反噬……后果很难想象。”
“你真的要去吗?”玄机子又问道。
“是。”赵离毫不犹豫地回答。
和玄机子告别的时候,赵离向玄机子深施了一礼:“师父,多谢。”
玄机子微微一笑:“师父也要谢你。”
目送赵离离开后,玄机子走到青石碑前盘膝而坐,低声道:“湘儿,这样,我也算没有辜负你吧。毕竟,那是阿离自己的选择。”
夏夜.
磨弥王宫。
过去了一个多月,东暖阁里的沐白羽没有一点要苏醒的迹象,赵离也没有返回。
明太医和思芳锦轮流看护着沐白羽,而玉珑也会早晚来看一次,然后再回到西暖阁,依旧如常地照顾两个孩子。
不过,玉姝仍是发现了玉珑的不妥,私下里悄悄对宁重说:“我觉得玉珑总是爱发呆,我猜,她是在担心赵离吧。”
宁重不为所动:“陛下大概是担心大将军来不及回来,伤了太宰的性命,我看陛下还是替太宰担心的多一些。”
玉姝摇摇头说:“我觉得不象,她那样子,我看着也挺难过的。”
这一个多月,玉姝一直帮着玉珑处理政务,批写奏章,“业务”已经娴熟,大多不需要玉珑看着就可以独自解决了。
所以大多时候,玉姝坐在案边批奏章,玉珑便躺在旁边哄孩子。
这一天,玉珑把两个孩子哄睡着,玉姝赶紧把自己觉得有些疑虑的折子给她看,想问问她的意见。
玉珑拿过来看了看,突然道:“玉姝,我很后悔。”
“诶?”玉姝怔了一下,一时没反应过来她在说什么。
玉珑低着头,拿着奏折的手似乎在微微发抖:“若是赵离再也回不来,我该怎么办?宁儿和璌儿该怎么办呢?”
接着,大滴大滴的泪水落下来,滴落在纸上。
玉姝吓了一跳,连忙推案,移到她身边,把她手中的奏折拿来,握住她的手,轻声道:“玉珑,玉珑,你别哭啊。”
玉珑泪水不断地滑落,如同雨下,压抑已久的情绪一旦破闸而出,便如同倾泄而出的洪水,再也无法控制。
“我真的后悔,若不是我……他不会执意要去找酉阳陵,我听说……飞景并非任何人都能驾驭的利器,一旦反噬……我怕……”
第一次,听到玉珑在自己面前说出“怕”这个字眼,玉姝心里一悸,揽住她的肩,含着泪强笑道:“你怕什么啊?赵离是什么人啊,最奸滑狡诈的了,连宁重都说,论算计,谁也比不上他,你根本不用担心,说不定啊,他明天就回来了。”
玉珑反手抱住玉姝,低低地压抑着抽泣,不敢惊醒榻上已经睡着的孩子。
玉姝走出膺福殿时,宁重在殿门处等候,见她一脸郁郁的样子,关切地问:“又怎么啦?”
玉姝二话没说,拦腰抱住他,宁重被她突如其来的热情吓了一跳,手足无措:“玉姝……你……”
玉姝把头埋在他胸口,喃喃地道:“宁重,我好开心,你能活着回来,我真的很开心。”
从两个人再见直到现在,她第一次直白地说出这样的话来。
“玉姝……”宁重心里一热,展臂搂住她,轻声道,“你放心,我以后再不会离开你了。”
殿内,玉珑坐在榻边,轻轻推着摇篮,眼看着一对宝贝睡着了,然后自己也偎在边上打盹,她实在太累,很快也睡着了。
朦胧中,仿佛觉得有人站在身边,象是低头在看着自己。
她又惊又喜,一定是赵离。
可是她很想睁开眼来看,眼皮却象是灌了铅一样,无论如何也睁不开来。
大概是见她没有反应,那个人似乎转身要走,她拼命地想张嘴喊他的名字,叫他不要走,可是却一声也发不出来。
然后,房门一响,人就那样走出去,不见了。
她心急如焚,用尽全身力气大声喊:“别走!”
她猛地睁开了眼睛,大汗淋漓,衣衫全都打得透湿,人却仍在榻上,旁边的摇篮里睡着一双儿女。
又是一场梦……
近来她的梦境越来越真,让她有些心惊肉跳,总觉得这是不祥的预兆。
她坐起身来,看看摇篮里的两个孩子,突然脑中有什么一闪而过,下意识低头,发现自己身上不知什么时候盖了一件石青色外衣。
她紧紧抓住衣服,一下子站起身来,跌跌撞撞地往外跑,跑出了西暖阁的门,如同有感应一样往东暖阁方向跑去。
东暖阁里灯光明亮,明太医和思芳锦都在,围在沐白羽床边小声说话。
玉珑一下子冲进去,又停下了脚步,除了明太医和思芳锦,并没有其他人。
明太医和思芳锦闻声转过头来。
“陛下?”
“阿珑。”
她失望已极,却又不肯相信,嘴唇微颤着,轻声问:“他……赵离,回来了么?”
思芳锦道:“嗯,太将军带回来了解蜮的药,太宰有救了。”
“是吗?”原本已经失望之极,却没想到惊喜突然而至,短短的瞬间,如同由山顶到谷底几个来回,大悲大喜,起起落落,玉珑自觉已经有些反应不过来了。
果然,刚才不是梦,他真的回来了。
“是,臣正在协助锦公主解盅。”明太医道。
“好,阿锦,拜托你了。”玉珑稳稳神,又问,“赵离呢?他人呢?”
“在偏殿休息,大将军太过疲惫了,把解药交给我们就去休息了。”
“那好,阿锦,明太医你们替太宰解毒,我去看看他。”
玉珑转身要走,明太医出声道:“陛下……”
玉珑转头看他,明太医犹豫了一下,没立刻说话。
玉珑心里着急便道:“有什么事,等一会儿再说,朕先去看看大将军。”
“陛下,大将军大概有些不妥……陛下,臣会尽量想办法替大将军医治。”
“你说什么?”玉珑的心一下子又沉入了冰海之中,声音止不住地发抖,“你说什么?他怎么了?”
“陛下,不要太过担心,大将军只是因为被反噬,他的胳膊,大概……”
不等明泰说完,玉珑已经冲出了门,飞快地往偏殿跑,边跑泪水已经脸上滂沱而下。
她飞跑到偏殿,殿中的屏风后,灯烛未灭,透过纱绢的光影朦朦绰绰,屏风后的榻上果然躺着一个人,她推开门的声音很响,又站了许久,那人也没有动一下,似是已经睡沉了。
乍一听到他回来的时候,她欢喜极了,恨不得立刻就见到他,看看朝思暮想的人现在怎么样了,想不顾一切扑进他怀里,大哭一场,告诉他,她一直在想他,担心他……等着他。
可是此时此刻,远远地看着那个人影,竟然有一种心怯,不敢靠近,最怕眼前的一切,不过是一场梦,她刚一走近,梦就醒了。
她那么想他,自从意识到他真的离开了之后,便无时无刻不在挂念他。
和过去的分别都不一样,这一次,他不告而别,没有安慰也没有承诺,没有象以前一样,认真地跟她说“我很快就会回来”。
她才突然意识到,也许,可能,她真的要失去这个人,再也见不到他了。
那一刻,她才明白,这个人有多么重要,才发现,自己终究要错过的是什么……
这么久以来,只有他的付出,她接受得那样理所当然,从未想过,有一天,他也会舍她而去,永远不再回来……
怨,悔,伤,悲,还有此刻不能自信的欢喜,交杂在一起,原来,这才是所谓情怯。
“是谁在那里?”他刚刚惊醒,声音带着些疲惫微哑,一点疑惑。
她心里一喜,真的是他,泪水更加肆意汹涌。
“珑儿?”
她想答他,可是哭得太厉害,一张嘴,只剩下抽泣声。
他似是笑了一声,低声道:“过来。”
然后又道:“我受了重伤,真的动不了了,你不过来,我也过不去了。”
接着他发出类似不小心碰到伤口的痛嘶声音。
“呸!”
装模做样!
大骗子!
她边哭又边笑,抹了把眼泪,向着他那边奔了过去。
既然他是个大骗子,那她也不用客气,心安理得的欠他一辈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