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宁暮望着海面出神了一会,望着望着,眸里看见有一团雾气正在慢慢地升起,变得模糊不清。她好像又抓不住了。
冥冥之中,仿佛有什么东西,在那瞬间一下丢失了,缺的是一个机会,然后,便再也寻不回来,永远也恢复不成它本来的模样;但,另外有什么东西同时也在开始升华,就像破茧的蚕蛹,正在向着化蝶努力着,她知道,她需要时间来告诉她答案。
“齐王陛下。”她忽然侧头,“长夜漫漫,要不要和我下一盘棋?”
虞庚笑,他双眼的眼角也跟着弯起,嘴角也浮现出了一些弧度,略带着三分戏谑且自得的表情,七分隐隐的宠溺,微笑道:“宁姑娘,小王的棋可下的不差喔。”
宁暮微笑道,“那便请齐王陛下多多指教了。”
一阵夜风轻吹而来,海面显得格外宁静,海水仿佛在这一刻也凝固了,静静地漾着。
附近海岸的人影晃动,站了越来越多的人,抱怨声起处,又是一片哀求吵闹之声,顿时和两人安静下棋时的情景形成了天差地别的对比,一起随夜空正在飞蹿的星火,化成了一道永恒的光景。
翌日卯时,晨曦洒落于海面,船员们一起抬着一只一只的沉重箱子登上了船,这些箱子放于船板之上,整齐地排列成行,箱盖被打开。
经过一夜忙活,双眼已渐现血丝,显得有些点疲累的忘管事,手捧着一本账簿走来,向宁暮报说道:“宁姑娘,昨夜共有三千多人观看了焰火,并且上缴了现银。除了少部分的人还没交齐这外,其他的百姓共收缴到五千多两的银子,具体数目,都记在账簿之上,我已经清点了一遍,请姑娘再过目一遍。”
宁暮向那一箱箱的银子扫去一眼,淡淡一笑。
倒是同她对弈的虞庚,突然从椅上跳起,突然有了精神,见到了那些银两,也变得生龙活虎,一下冲到了箱前,惊喜道:“哎呀,极好,极好!这么快便都收来了,这些,都是我的?”他笑着看了一眼宁暮,回头正要伸手去抱那些箱子,没想到宁暮却使个眼色,让这些船员们“啪啪”地将箱子全部盖上。
虞庚转头,惊讶地看着她:“姑娘这是何意?这不是给我的么?”
“谁说是给你的?”
“可,之前你们明明还欠我五千……”
宁暮微微一笑,伸手向王管事要了他的算盘,将算盘捏于手中,轻轻伸手拨了几下,边算边微笑道:“齐王陛下,我们的船撞沉了陛下的船,按照规矩,理应赔偿陛下船上的货款,共计……五千七百二十六两。没错吧?”
“是啊,没错啊。”虞庚道。
“但陛下别忘了,你现在是吃在我们船上,住也在我们船上,住在我们的船上,光每日伙食,以百两计算,加上你点的那些点心,茶水,对了,还有那些宵夜,再添五十,至于……你更换的衣、衫、鞋、袜,以及你这些天日常所用之物,粗略计下,大概再加八十,若还要加上打点船员们的佣金,给那些侍女的赏钱……”
虞庚一急,皱了皱眉,尽显得无辜,忙问:“等等,宁姑娘,我为何要给他们赏钱?”
然而,对于虞庚的问题,宁暮并不直接回答她,依然将手中的算盘拨弄地飞快,笑笑道:“还有,再添上房钱,以齐王陛下这样金贵之躯,一日所花,至少三百二十余两,按十五日后到你该到的地方,至少也要五千七百多。还有我们送齐王出海,您的身份尊贵,当以贵宾来计,那么,总共加在一起,便算是一千两的出海费用吧。如此以来,齐王还需给我们一千多两银子。我知道陛下此刻身无分文,不过不打紧,待大船到了齐王想去的地方,金老板会派些人手跟陛下去驿站取钱,齐王是贵客,便不计较取钱的车马以及人工钱了。”
虞庚听完,张大了嘴,呆呆地看着她,过了好久,才觉得仿佛被她所讹诈,深深吁了口气,然后一副苦笑:“那么,宁姑娘,我此刻马上从船上跳下去,可还来得及否?”
宁暮嫣然一笑,道:“齐王陛下难道不知,上贼船容易,下贼船难么?”
虞庚伸着手指,朝她点了半天,无奈地拍拍向自己的额头,感觉被她欺骗了,连声说道:“你……你果然是个特别的女子,你厉害,姑娘不但棋下的好,这笔账也算的精明,我……算是服输了。”他一边说着,一边径直朝着船舱一步步走去。
宁暮叫唤道:“齐王陛下,我们的棋还没下完呢!”
“不下了!不下了!你太厉害了!一会若是输了,许不定还要给你银子,本王要歇息去也,你们也不许来打扰……气死本王。”虞庚的声音渐行渐远,周遭有几个女船客见庄,忍不住捂嘴,竟一起笑成一团。
王管事见齐王入舱而去,询问:“宁姑娘,这些银子,此刻要搬到舱底么?”
“王管事,劳烦你再派些人手,留在此处。待过了午后,将这些银两一起发还给百姓们。”
“什么?”王管事愕然。
宁暮笑道:“不过,你此去,可不能说是齐王的意思,便说是皇上听闻齐王偷偷入宣国的海域打着商人的旗号,向海域附近的百姓胡乱收钱的事,所以临时拨了一笔朝廷的官款补偿他们。”
“哦,明白,明白,宁姑娘此招真是高啊。”王管事会悟,露出喜色。
待王管事离去,宁暮看着矮桌上下到一半的棋局,看着看着,不觉神情变得严肃起来,蹙眉心想:其实虞庚的棋力远在自己之上,但经过一夜却也没能和自己分出胜负,倘若再下下去,他也未必会输于自己。但倘若他不想再下下去,自然是因为见到了银子的缘故,而他“鱼肉宣国百姓”之事在外也传扬的甚广了,此刻,即便宣国的暗卫有所异动,虞庚的性命也应该无忧,也许他也察觉到了自己此举的真正意图,是以下棋途中,卖了个面子给自己,离席而去,草草结束这盘棋局。
而自己暗中为他化解了一场危机,纵然可以推脱为并不知钟沉早有计划要杀闯入宣国海域的齐王,但不论怎样,终归了插手了两个帝王之间的事,又或者说是救了一船的人,却坏了钟沉原先布好的局。是以,方才让王管事以钟沉的名义向宣国的百姓发饭这笔银两,替一则是要为他博取一些美名,收买民心,也算是一种弥补之法,何况,倘若不是为了那些无辜的百姓,出于恻隐,她又怎会费尽心思地去干预帝王间的恩怨呢?
无论如何,事情既已到了这个地步,人也救了,也挽回了危机,有些事情,以她的,甚至可以完全掌控自如,但她仍旧心存顾忌,只能且行且算了。
当大船行驶到天云镇时,那里竟是一片宁静,金老板吩咐王管事,招呼船员们取货装船之时,宁暮看岸上、船上,人上人下,便同素里无异,水镇与平日并无什么不同,连周遭的一切都毫无动静,难道自己判断错了么?
恍惚之间,想起昨夜满拟的帝王之间的阴谋,到底是真实的存在过,只是犹豫她的介入,幸而最终没有发生?还是只是自己敏感之下做的猜疑,无论是否凭空想象而出的,到底存没存在过,对宁暮来说,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船上的人全都安然无恙。
尽管如此,今日阳光这般温暖,照耀在船员和船客们的脸上、手上、衣衫上,光华在周遭空气中不断跳动着,甚至照在那些船上侍女的笑容里,她们的声音如同风铃一般清脆——宁暮此刻方感慨:生命原来如此简单,原来如此美好。
原来,只要是拥有着的,便是最好的。那些曾几何时失去却不再复返的东西,那些人,如今想再抓住,却已经渐行渐远,剩下的只有无尽的怀念。那些在空雾山上的日子,小时候的欢声笑语,遇到钟沉后的美丽光景,此刻忆起,仿佛像发生在昨天,又仿佛发生了很久,久到已记不清具体时间。人生终究要往前走,总在边走边行之中,患得患失。
想毕,她提了提裙,走下船去,不由得效仿林茂,于宣国的土地上悄悄抓了一小把沙土,一点点,小心翼翼地放入香囊之中。
又一次离开母国——宣国。依稀记得上一次离开,是在数年之前,陆家遭遇变故之后的日子里,她遇到了那名黑衣人,并去了南国,是以有机会遇到了南国君王莫池,是以才有了后来的怡岚公主,有了现在的梅妃,有了现在的宁暮。而曾经的陆昭宁,这个名字,已经渐渐淡去,没有会记得,哪怕是钟沉,也许已经好久不再唤叫“阿宁”了吧。
彼黍离离,彼稷栖栖。
行迈靡靡,忠心摇摇。
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
悠悠苍天,此何人哉!
宣兮宣兮,吾心如昔。
一愿父母亡灵在宣国的土地上,能够得到安宁,大仇未报,无以谈孝,此去北音,生死不卜,前路茫茫,远兮念兮。
二愿大宣盛世民安,待我归来。
钟沉——我追随你而来,你可曾闻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