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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她身旁几步远处,站着一位身穿明黄色洋装上衣的娇美少妇。黑裙黄衣,黑色的帽子垂着半截网眼面纱,遮不住的是那姣好的面庞和浑身上下的摩登气息——见静漪转脸向着自己,她走了过来,站在静漪面前。
是已经许久不曾见过的黄珍妮。
“嗨!”黄珍妮微笑着伸手过来,“好久不见,陶太太。”
静漪听着,这“陶太太”三个字从黄珍妮口中说出来,真是从未有过的发音纯正,且好听。她微笑,伸手同她的轻轻一握,说:“好久不见,杜太太。来就诊么?”
“是啊。你听说了?”黄珍妮并不避讳,见静漪示意她,她往静漪身边又靠了靠。两人终于近距离相对,也是难得的气氛友好平和。
“昨晚舞会上,遇到过密斯特杜。偶然提起来的。没想到今儿就在医院见到您了——身体还吃得消嘛?”静漪观察着黄珍妮的面色。近了些看,还是能看出黄珍妮面色憔悴。由此判断,黄珍妮必然是身体有些虚弱。
果不其然黄珍妮听她一讲,道:“吃不消。一夜里不知起来多少回,折腾的我整宿睡不着。恨不能一眨眼就天亮了。可是又不够睡,站在这里都要打盹儿了呢……实在太累了。”
静漪听她的声音果然是疲累的很,看看四周,问道:“密斯特杜呢?你不该是一个人出来的。”
“他哪里肯让我一个人出来?去排队挂号了。你这里真忙碌,挂号排队都要排一阵子呢。我看见你,就过来了。”黄珍妮说着微笑了,看看静漪——她一身黑色的绸子旗袍,纤细婉约的样子,和她从前见过的时候,都不太一样了似的。她记得从前见了程静漪,总觉得她有一点点丰腴,不似如今,人瘦削显得干练的多……啊,程静漪还是胖一点更美。她心想。
静漪见黄珍妮微笑间似有点意味不明,也不去多想,问道:“妇产科几位医生都是很好的。”
“虽是这么说,我们也是特地来先问问你有没有在门诊呢。没想到程大院长不亲自坐诊,只好请别人来照顾我了。”黄珍妮微笑。
静漪说:“我也并不比别的医生高明。放心吧,需要会诊,我一定会来的。”
“我知道。相信慈济医生是最好的,我才留下来。就是不知道孩子出生时,你还在不在上海了?”黄珍妮低声问道。
静漪笑笑,说:“把自己和孩子交给我,真的放心?”
黄珍妮嗤了一声,说:“要是能选,我当然离你远些。怎奈如今是人在矮檐下,不得不低头?何况你在业内,口碑上佳。我不来找你,才是对不起自己和孩子。”
静漪脸上笑意加深。黄珍妮还是同从前一样,率直的可以。
“那就好。说不定我也有这个幸运,替你接生。”静漪笑着说。
“嗯哼……我听说你对日侨孕妇,也一视同仁,为此还引起一些争议。前阵子有人在医院门前示威,这事还上了报。我起先是跟几位太太打牌聊起来的,后来看了报纸。本以为你会登报声明一番,没料到你就吃了这哑巴亏。”黄珍妮微微皱眉。
静漪淡淡地说:“这有什么好声明的?做医生的,在病人生死面前,考虑不来那么多的。”
她并没有把这事放在心上。当日的示威也没有引起混乱,反而是医院上下统统都站在她身边。而前来就诊的患者和家属,很多自发地走到医院外头去,向示威者说明,她是怎样的医生……看到这些的时候,她便觉得自己所有的工作和努力,哪怕是那些看不到的、说不定永远不会被大部分人所知的,也没有白白浪费。
“真是豁达啊。”黄珍妮叹道。
“哪里。”静漪说。
“程院长!”有人朝她们跑过来。
静漪认出是医院的工友,刚刚从大门外进来,身上有些湿淋淋的。
“程院长,外头有几个小毛头闯进来,说是来找您的?我看这几个小毛头有点不像样,但是手上又拿着您的名片子——我们刚刚给梅秘书打过电话,她说马上下来处理;这就看见您了。您看看,就是这张名片子。”工友将一张小卡片递给静漪。
“是什么样的小毛头?”静漪接了过来。这名片子的确是她的。“是不是这么高的?里头有的穿着灰色的学生制服?”
她比量着高度,向工友描述特征。
“是呢、是呢。有几个穿着灰色的学生装,大的十四五岁,小的也就七八岁,肮脏的不像样。不知道是哪里来的,口音像是北方的……怕是讨饭的。最近来医院蹭吃蹭喝的也不少,有点吃不消。乔治神父和特瑞萨修女说没关系,可是医院教堂里都睡满了讨饭的,是不是也不像样呢?”工友抹着汗,喋喋不休。
黄珍妮这时候笑了笑,说:“的确是有些不像样。以前我也来过慈济,没有这么多闲杂人等。慈济是很高尚的地方,医生护士和病人都很有些身份和骄傲的呢。不过这时候有些不同,外头乱着,总有些人找不着落脚处。”
“还是要想个办法,不能影响病人就医。”静漪说着,对工友说让他把那几个少年带进来,“这是我的名片子。今天早上我遇到他们,有人身上有伤的,恐怕没钱医治,我许他们可以来这里找我。”
工友张大了嘴,看了她,好一会儿才说:“这……是,程院长,我这就去。哎哟,那些小毛头好凶的。真吃不消他们呢,吃不消吃不消……”他一行说着吃不消,一行摇着头又跑着出去了。
黄珍妮忍不住笑,说:“你还是老样子,只怕又是变本加厉,好管闲事的很。我不耽误你,该去看医生了。”
静漪点头,看到小梅也急匆匆赶了过来,抬手示意她过来,又对黄珍妮说:“我的办公室在后面。有需要随时上来找我。不要同我客气。”
黄珍妮笑着,伸手从她手中抽了那张揉的都皱了的名片子,道:“我会同你客气?你可是把七少抢走了的女人,能给你找些麻烦,我才不会放过这样的机会呢……我先走,晚些我再打电?话给你。有空一起吃个饭,我请你。走了,我先生找不到我该着急了。”
静漪听她说着,只觉得有趣的很,还没还嘴,黄珍妮扶了她的手臂,贴了贴她的面颊。随着一阵袭人的香气,黄珍妮已然是转身而去,没走几步,还是回头给她一个飞吻,勾了勾手指……
“呀,这位杜太太真是……”梅艳春来到静漪身边,恰恰看到这一幕,不禁有点瞠目结舌。“她是来就诊的么?昨晚我到杜家舞会晚了些,正巧遇到她说不舒服,要她先生陪她先回去——杜先生真真儿地是待她如珠如宝,当着那些人,抱着她走出杜家花园的……我家三表姐瞧的目瞪口呆,说杜先生堪比新时代女性模范丈夫。”
静漪听着,微笑。
黄珍妮和杜琠么……的确是像能做出这般事的。何况黄珍妮有孕在怀,杜琠当然待她更加小心。说起来,他们也真是很相得益彰的一对。
“程院长,门上工友说有些小毛头来捣乱。但是拿着您的名片子,他们也不敢不小心处置。我来看看,或许是捣乱的,也得处置妥当。”梅艳春这才想起正事来。
“我知道了。刚刚来问过我了。的确是来找我的。”静漪看梅艳春脸上有些讶异,点点头。
小梅叹口气说:“一定又是遇到值得同情的病人了是吗?我猜就是这样的……您可知道,这个月您的薪水又不够抵那些欠的医药费了?”
“啊,又不够了?糟糕……我是不是得加班了?”静漪笑着说。看几名工友带着那些小毛头从外头进来,对小梅示意,“这个我们回头再商议对策。我看我得勤加努力才行了。”
小梅哭笑不得的,说:“您一家真的是古道热肠。知道么,昨晚有个即兴捐赠……陶老夫人将身上戴的所有首饰,在离场时,让遂心小姐替她抛进了募捐姑娘的篮子里。场面很壮观的,可惜您错过了。那只篮子里,太太小姐们的戒指耳环手表,下雨似的往里丢……陶老夫人那一挂珍珠项链,价值不可估量的。瞧的我都心疼了。”
静漪轻声说:“啊,幸好没戴那‘勒马玉’,不然我也要心疼了。”
小梅听她还是在说笑,不禁笑道:“真是……”
“临出门前,张妈说她的衣裳配上那‘勒马玉’的项链耳坠反而不显,她爱美的,就换了下来。幸好,否则那才叫破费呢。”静漪开着玩笑。
也许是没来得及,也不把这当成大事儿,早间谁也没跟她提。
小梅笑着连连摇头感慨,见那几个小毛头被带到了面前来,和工友们是叫着劲的样子,也觉得好气又好笑,说:“就是他们吗?”
工友忙说:“就是呢……这几个小毛头,脾气还大的很。说要不是院长请他们来的,他们是绝不肯踏进这里半步的。呀,小毛头们真了不得,你们可知道,我们院长是什么样人呀,哎呀,真是了不得……”
静漪看这几个孩子,听着工友的话、瞅着她,起先也是不吭声的。许是她换过了衣服,又在医院里,这令他们觉得她更加陌生,但是也眼见为实,她的身份的确是不容置疑的了……于是他们看看她,最终又都看向他们中年纪最大的那个少年。静漪看出来这是他们当中拿主意的了。她也看着他,和颜悦色地问:“这下可以相信我了嘛?”
那少年忽的对她鞠了个躬,拖着身旁那个个子矮些的孩子,说:“请程先生给他治一治伤。我可以给程先生做工,还程先生的医药费的。”
“哟,你个小孩子,能做什么?”小梅轻声笑着问。
少年脸红着,憋着劲儿说:“……那我……”
静漪瞅了小梅一眼说:“别调皮了。你带他们去乔治神父那里吃点东西——来,我们去治疗。”
她向那个受伤的孩子伸出手去。他看了看高个子少年,得到默许,才拉了她的手。
静漪立即觉察他的手滚烫,眉头一皱,摸着他的额头,刚刚想着不好,这孩子就一头向她怀里栽过来。她忙将他扶住,看到旁边的长椅,抱起他来喊着请大家让一让。等长椅上的人闪开,她将孩子放在座椅上,翻了他的眼皮检查着,围上来的人里有医生也有护士,她伸手要了听诊器,解开孩子的外衣……过来帮忙的医生护士请不相干的人都后退着不要围在这里,等静漪吩咐快些把孩子送到急诊室去,叫来抬着担架的工友送过去。
静漪等急诊室的医生将孩子接手,等在诊室外,才发觉自己是忙了一身的汗。一转身,看到小梅带着这些小毛头也都还站在身后,便说:“医生会给他把伤口处理好的。因为受了伤,伤口发炎,他才发烧晕过去的。放心吧,并没有生命危险——你们跟这位姐姐先去吃饭。吃过饭,由她安排你们也做一个检查,然后再去病房看往他,好不好?”
“丁富贵,程先生问你话呢。”小梅拍了拍那高个子少年,笑着说。
丁富贵兀自发呆地看着静漪,被小梅提醒,也不说话,而是过来又给静漪鞠了一躬,还没站直,拉了身旁的伙伴们,一同深深鞠躬。
“这是干什么。”静漪忙说。
这是在急诊室门口,好多来来往往的病人和医护,大伙儿都好奇地看着,让她觉得不好意思。
她忙示意小梅快些带他们去,说:“我该上去办公了。这里我会交代清楚的。快去吧。”
小梅答应着,带小毛头们离开了。
静漪在诊室外等了一会儿,才回她的办公室去。
白薇看她来,忙给她泡了茶,等她换好医生袍,才进来将一早就等着她回来处理的事情一一报上。静漪喝口茶,听白薇说一样,便交代清楚一样。事情都不是棘手的,她很快便全部处理好了。白薇一出去,办公室里就剩下她一个人,她才喝第二口茶。她转了下椅子,望着面前被雨滴打的布满水珠的玻璃窗,浅浅松了一口气。
茶香里混着一点点淡淡的霉味。下雨令这老房子返潮了。她的脑海里不住翻腾着一些人和事,尽力使自己保持镇定和清醒。她回了下头,书桌上的相框便落入眼底——是她刚刚到这里时,同这里的医生们合影的那天,她的单人相片……她总留心不要让办公室里出现太过私人化的物品,所以她没有放家里人的相片。但是这张相片,能时时提醒她,她的责任。
门被敲响,她说了声请进,来的是梅艳春,几乎与此同时,桌上电?话铃声响起来,她接了起来,示意小梅稍等。
梅艳春将门关好,轻手轻脚走近些,站下时看了接电话的静漪——她面色平静,但是只听着对方说话,并不出声。只不过以她对程院长的了解,她那冷静的眼神里透露出来的信息,表明这电话的内容觉不寻常……她不由得屏住呼吸,直到程院长低声说了句“知道了”,扣下电话,才缓了缓,但也没立即开口。
静漪手仍放在电?话机上,停了一会儿,才问小梅:“都安排好了?”
“把他们交给乔治神父照顾了。那个在治疗的孩子,叫衣大帅的,已经送到病房了。李医生说他会很快恢复的。”梅艳春忙说。她看看静漪,“这是刚刚上来的时候,有位工友送来的,说是有人在看门人那里留了封信,是给您的。我已经检查过了,没有什么异常。”
她把信封放在了静漪面前。
静漪扫了一眼这信封,目光像是被吸住了。她目不转睛地看着信封上的字迹,问道:“工友还说什么了?”
小梅摇头。
静漪拿起信来,撕开信封。里面只有一张纸笺。米黄色的,左下角,一支枯瘦的梅花……但纸笺上什么都没有。
“拿煤油灯来,小梅。”静漪说。
小梅忙去找了一盏煤油灯来,看着静漪点燃,将纸笺在火焰上烤着,字迹现了出来。
“这……”小梅不由自主地低声惊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