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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鸳鸯锦》(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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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鸳鸯锦》

    天冷的让人骨头都发脆,陶宗麒跺了跺脚,一揉手。

    手背上不知何时蹭破块油皮,火辣辣的疼。

    他卡着点儿来这位于歌乐山阳面的一栋居屋外,还没敲门,里头的卫兵从门楼上头的岗哨窗口看到他,打了个招呼便例行问他要证件。他眼睁睁看着明明认识他的卫兵,瞪着眼、端着步枪,就是不给他开门,心头冒火,想一想还是忍了下来。

    偏偏身上没有带证件。

    证件在军装口袋里,被他留在宿舍了。

    他摘了鸭舌帽。

    空军宿舍在城外,他来一趟可不容易。这一阵子折腾他满头是汗,本来今天过来就有点儿心里打鼓。门禁森严就让他更是觉得忐忑不安……有些不知进门之后会怎么样的感觉。

    鸭舌帽在手里扇了两扇,倒是扇了点儿凉风出来,额头上的汗却更多了。

    陶宗麒盯着门上那碗口大的铜环,忽然就更有点儿犯怵了。

    这铜环亮闪闪的,冬日里的阳光不但没有让它显得暖和,反而更加冷光四射的……他想松动下全身的筋骨,也有点动不得。

    他呆站了一会儿,起了这就原路返回的念头。

    但想想就这么走了,那后果可更严重。

    “开门吧。别为难陶少校了。”里头不知是谁说了句话,大门才打开。

    里头的卡锁哗啦啦响了半晌,门才开了。

    陶宗麒进了门说声谢谢,一看站在面前的人是路四海,忙微笑点头,问道:“陶司令和太太都在吗?”

    路四海笑笑,说:“太太在家的。”

    陶宗麒听他这么一说,心里像有块石头落了地,忙道:“那我去见小婶。”

    路四海点头,说:“太太在后头花厅里收拾花儿呢。”

    陶宗麒答应着,顺口说了句“小婶什么时候爱侍弄花儿了啊,她可是种什么死什么的”。话说出来,他才觉得有点儿不太对劲儿,果然一转脸,路四海那眉毛抬的比平常要高出半分来……他清了清喉咙。这路四海一直跟着他七叔的。原来见着面还是个能说笑两句的,现如今就快变的跟他七叔一个套路了。

    路四海倒也没说什么。他并不跟着往内宅走,借口说值班室需要人盯着,就不陪陶少校去了。

    这一来宗麒反而踌躇。

    路四海没立即走开,预备着宗麒问他呢,果然宗麒就问:“那个……陶司令什么时候回来?”

    “不清楚。今天出门没让人跟着。”路四海说。

    陶宗麒沉默片刻,说:“那我等等他吧。你忙,不耽误你。”

    路四海走的时候眼里分明是有一丝笑意,宗麒虽然看着,也只当没看到。他想也不知道现在多少人知道了他的事儿,是不是当个笑话在传说……还是跟她一样,当他是个疯子?

    他想着就叹了口气。

    此时他正站在内外院之间的一个方方的小院子里。纠缠的藤萝遮蔽了半个小院子。他仰头看看天,灰色的天空被褐色的藤萝切割成无数碎片……他听到细碎的脚步声,等了一等却并不见有人来,想来是后面院中有人行走。

    他了解这所住宅的布局。虽然不大,花厅却不小,在后头花园子里。以前过来的时候,七婶也说过,她平时在家若是无事,就喜欢在花厅里坐坐。七婶人随和,在太太团里很有些人缘儿。她在家的时候,那些太太们很乐意上门来和她坐坐,故此家中总是人来人往。七婶多半在花厅待客。不过她并不太会侍弄花草,顶多浇浇水、擦擦花叶上的浮尘,花厅里的花可没什么看头……他疑心七婶把花厅当了半个客厅因为花厅总是阳光充足,即便是冬天,都比外头要暖和上许多。七婶怕冷,总喜欢在花厅里消磨时间的——不过她可供消磨的时间并不多。两个堂妹,虽说遂心上学了,不总在家,可小妹妹称心才一岁多,虽说乖巧的很,可是毕竟要照顾这么个奶娃娃,还是挺费神的。

    他边走,便想笑。

    想起称心来总是忍不住要笑的。这小丫头生的很是有趣。样貌综合了叔叔和婶婶的特点,既不太像叔叔,也不太像婶婶,却聪明的出奇……婶婶原以为称心会是个儿子呢。生了称心见是个女儿,虽不见得真失望,看样子她却也以为这次如果是个儿子的话会更好……不过添了称心,家里人都欢天喜地的。本来该最在意是男是女的七叔和奶奶都高兴的很。听说也有不少外人替陶司令遗憾。很多人说,陶司令的英雄气概,还是得有个儿子才更圆满……奶奶就说,姑娘多好?在陶家,姑奶奶才金贵才有分量。奶奶说反正她是很称心的……奶奶都这么说了,旁人也没话讲的。

    看得出来七叔是真不在意这个。

    称心这小名儿也取的有意思。

    是七婶的外祖父冯家老太爷取的。

    本来嘛,打出生之后,七婶就贝贝、贝贝地叫新生儿。七叔又说要好好想个好名儿,谁知道一想又忙的忘了,好长时间新生的小妹妹就没有个正经名字。冯家老太爷听着不顺耳,问是不是忒不待见这是个小女娃儿,才不给起个正经名字,拿个洋文蒙事儿的?七叔七婶都忙说不是的,只是一时想不出好名字来。冯家老太爷就说,不是重男轻女就好,也别因为是第二个娃娃就不大在意她,这女娃娃多好,我看就很称心……不如就叫称心。还跟遂心顺了呢,好的很。

    他都这么起了,谁也没有意见。

    遂心说,太姥爷发话了,谁有意见也不敢发表了的。

    老太爷听了也就一笑。他宠遂心是真宠的也要上天了。

    冯老太爷和老太太每日坐了轿子来看这新生的曾外孙女的。说是疼曾外孙女,其实还是疼他七婶……

    称心确实让婶婶吃了点苦头。

    前几年战局紧张,婶婶的身体又不是很好,长期在敌占区,卸任慈济院长之后,工作还是繁重,生活条件也说不上好,精神更是紧张。怀称心之后还有营养不足的毛病,转移来后方之后,也没见得很好。称心生下来才四斤,黑瘦黑瘦的。奶奶说称心是从娘胎里带出来的弱……在他看来,弱倒不见得弱,总之称心是很能哭就是了。越是夜晚越是哭,婶婶为了不影响七叔休息,辛苦照看称心,等把称心照看的样样都称了心,她自个儿比生称心之前还要瘦了……他头回见称心,称心已经六个月了,长的和普通的孩子没什么差别,很好看了。但看她刚出生时的相片,尤其是百日照,小脸没有个苹果大,皱皱巴巴的倒像个核桃,那简直是……太难看了。

    那天他来探望,七叔正好回来住两日。单手抱着称心和他的下属在庭院里坐着喝茶聊天,样子平和的很,因为称心睡着了,他们说话都轻声细语的——那场景是难得的平静。没有敌机轰炸,也没有枪炮声,围着桌子坐着的几个男人,肩上的将星扒下来比水果盘里的桔子都多……就因为那么一个小婴儿,他们都暂时脱去了一身戾气和硝烟。

    他当时没好进去打扰,先去见七婶了。

    七婶正忙着让人准备午饭,看到他就先塞了好吃的给他。看着他吃,问这问那的。

    他笑着问了句怎么七叔还抱着称心妹妹呢?

    七婶笑着说,他那宝贝闺女,这两日得他抱着才睡的安稳,有什么办法?就让他抱着吧。等他走,要是称心还闹腾,我就让人给他送过去。

    七婶笑的很温柔。虽然是瘦弱的很,精神却极好,看不出劳累的样子来。

    不过他要仔细看看,看得出还是化了一点点的妆。不知道是因为家里有客人,要显得隆重,还是因为要掩饰不怎么好的气色……他想从他第一次见到七婶,十几年过去了。

    要是七婶总是那个还微微有点胖的女子就好了。

    那时候他母亲还在。

    他母亲头一回见到七婶,也和爹爹说,七少奶奶可真好看呐……七婶现在还会和他说说他母亲。大概也只有七婶还惦着他仍然是个会想念母亲的孩子了。旁人不是不愿意提,就是根本也不记得那个人了……

    那天他看七婶忙着,外头还有电话找她。七婶应着,顺手还盛了一碟小点心给他,让他尝一尝味道,说是刚出炉的。七婶去接电话了,家里的帮佣告诉他,太太外头还有工作的,还是在医院。他很意外,以为现在七婶是安心在家里带小妹妹的了,没想到居然还要做事。等七婶回来他再问,七婶说,原先是那样想的,可是计划哪里赶得上变化。七婶当时没有来得及细说,后来他才听说,七婶接管那所妇幼医院,虽说是因为前长官索幼安夫人的拜托,其实另有一层意思,是因为七婶初来重庆当日遇到空袭,和那医院结了些因缘的。所以婶婶听到说是这家医院,并没有怎么犹豫便重新出去工作了。除了这所医院,她也参与了其他妇女组织办的救援会。

    七婶还是重情义。真能专心一意地留在家里,不管外头的水深火热,她是做不出的。大约这段时间就还是这样辛苦吧……像七婶这样的女性,独立是够独立的,辛苦也着实辛苦。

    陶宗麒又叹了口气。

    他个子很高,边走边心不在焉地想着心事,额头正碰在低矮的树梢上。

    这一下碰的不轻,额角立刻疼起来。

    他站下揉了揉额头,就听见有人叫他麒麟少爷。他没想到这就被人瞧见了,一看是张妈,倒也就没什么不好意思了,笑着问道:“张奶奶,小婶在里头?”

    “在呢。”张妈笑着答道。

    陶宗麒发觉张妈瞧着自己也是笑微微的。虽说许是因为很久没见着他了,可他此时觉得张妈这么笑,有点旁的意思吧……他便也微笑道:“张奶奶怎么这么瞧着我呢。”

    张妈却不说什么,仍微笑着,从里头出来的秋薇阿姨就说:“麒麟少爷来的正好,小姐刚刚还念叨您呢……小姐,麒麟少爷回来了。”

    “麒麟回来了?”里头柔婉低沉的一声呼唤,不疾不徐地念了出来似的。随着这一声,陶司令太太程静漪从花厅里走出来——正值隆冬,花厅里却是极暖和的,程静漪便只穿了长及小腿的浅葱色羊毛裙和樽领羊毛衫,围着白色的围裙,都没来得及解下来,出来望了这高高大大的青年——比起六年前那青涩少年,如今这个青年军官看起来已经十分沉稳,个子虽没有他的叔父陶骧高、也没有他那么壮实,却如临风的修竹一般,颀长直立,清秀美好……程静漪笑道:“刚刚还说起你——也该来了。”

    陶宗麒笑着过去,还像小时候那样,每回见了小婶婶必然要拥抱一下的。只是如今不能像从前那样腻着不肯离开,可还是拥抱了一会儿,说:“小婶婶,可见着您了。”

    他也不管在外头是怎么个样子,在小叔小婶这里,就立即变了孩童,而且还不会觉得不好意思。

    静漪拍拍他的背,笑道:“来,先来坐一坐……张妈,去给我们煮咖啡吧,等会儿我们上去喝——你七叔前两日由石将军送了两罐咖啡豆来,咱们先尝尝。好喝你就带走,咱们不告诉他的……”她边说着,便和宗麒进了花厅。

    沈秋薇同他们一起进来,坐的稍远些,继续修剪面前的那盆盆景。

    陶宗麒等静漪坐了,才在桌边的凳子上坐下来。他看着桌上大大小小摆了几盆兰花,因养护的很好,含苞待放的,瞧着许是在春节就盛开了呢……他看那一枝枝兰叶,青翠欲滴……他仿佛闻得到花香。

    兰花香是很清幽的……

    “有心事?”静漪见麒麟儿坐下来便沉默了,不像是以前来,总是急着要把这段时间来发生的事都告诉她。麒麟半年前被调到这边的飞行大队来的。飞行任务繁重,只有偶尔放假才能进城。来一趟不容易的很。

    宗麒微笑。

    静漪也微笑,秋薇帮她将桌上的兰花摆回架子上,说:“麒麟少爷,我可听说,新近你又交了女朋友……”

    “是吗?是什么样的小姐?若是你很喜欢,可以先带来给我瞧瞧。”静漪立即说。

    陶宗麒见秋薇先同他说破了,正想否认,婶婶这么一说,他只好先问:“薇姨你听谁说的?”

    “我也记不清亮了。好像是谁去爬山,看见你同行的有一位面生的小姐。说那位小姐十分端庄秀丽,衣着虽普通,却有大家闺秀的气度。我想着麒麟少爷嘛,眼光必然是好的。”秋薇束着手,微笑道。

    静漪看了秋薇一眼,笑道:“那是自然……来,麒麟,咱们上楼去,细细说给我听。”

    她说着起身,一行人这就上了楼。

    她边走,边留意麒麟的神色。

    麒麟从进门之后,就是有些心事的样子……她又看秋薇。

    秋薇对静漪摇摇头,等麒麟去洗手了,她才悄悄对静漪耳语几句。

    静漪眉头一皱,说:“你怎么不早说……是真的吗?”

    “我原先是想说的。可是一来就忘了。哪儿知道麒麟少爷来的这么快呢……要我说小姐您也别着急,等下旁敲侧击地问问他。麒麟少爷应该不会对您隐瞒什么的,再说这事儿迟早也得说破。”

    静漪想了想,摇头道:“不行。我总觉得哪里不对劲。老太太来信,几次三番提起麒麟的婚事,说他都这么大了,婚事再不定下来,也不妥。”

    “才能多大啊?现如今年轻人又不作兴十几岁就成亲……瞧您这口气,比老太太还老太太。”秋薇笑着说。

    静漪瞪她一眼。

    听见称心在里头咿咿呀呀地出声,静漪回头问称心是不是醒了。

    秋薇说她先过去看看,站起身就说:“我琢磨着那位小姐或许有点来历,不如想法子查一查。小姐不是说,姑爷都很上心这事儿?”

    静漪听见脚步声,点点头,并没回应。

    秋薇离开,她默然坐了一会儿,见麒麟回来坐下,笑着问道:“刚才薇姨问你的事儿,可是真的?”

    陶宗麒低了头,一时没出声。

    静漪和声悦色地道:“不几日过了生日,虚岁可就二十四了,说小也不小了,也该有要好的女朋友……奶奶说,水家的六小姐,佟家的四小姐都是好姑娘。水家那位战前是在法国读书的,等到欧战爆发之后就回国了的。奶奶既然看过,当然说好一定是好。佟家那位也不用说,你在美国受训的时候是见过的……别忙着说不是,我有耳报神。”

    她给麒麟杯子里加了两块方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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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亲爱的大家:

    这是云胡最后一个番外。

    原来说写完一下子发完,字数超出预定,就改成分几天发布好了。

    各位久等,多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