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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月二十六日,康城。
风惜云推开窗,外面暮色初降,只是前些日下的那一场小雪还未化完,白皑皑的残雪映着天光,天色倒也未显得阴暗。
“冬日里最后的一场雪也要尽了。”她幽幽一叹,“再来该是春暖花开了。”
目光落在庭院中的一树红梅上,或也因花期将尽,梅瓣和着风吹簌簌飘落,残雪中落红如雨。
把酒祝东风。且共从容。
垂杨紫陌洛城东,总是当时携手处,游遍芳丛。 【注1】
不知不觉中忆起当年与丰兰息一道踏平断魂门的光景,那时正是三月春光无限好的时节,桃开如云似霞,两人各携一坛美酒,一路折花而歌,歌的便是这首词。
那时年少春衫薄,意气相惜,无拘无束,潇洒恣意,但而今……
“聚散苦匆匆,此恨无穷。”她轻叹一声,抬手接住一瓣随风飘荡的梅花,“今年花胜去年红……”
“可惜明年花更好,知与谁同。”一道清渺无尘的嗓音接道。
风惜云一惊,抬眸望去,一道比残雪更白更洁、比落梅风姿更寂更倦的身影悄然立在院中。
“好久不见。”
两人同时一句,然后微微一笑,只是一语之后,却有恍如隔世之感。
天支山上两人把酒言欢也不过年多时光,此刻回想,却如前世一般遥远,那时心惜意通,而今日却是敌我不同。
“想不到这最后的残雪落梅竟可与玉公子同赏。”风惜云轻叹,看着眼前如玉出尘的人,心头微有遗憾与伤感。
“能于天支山上同赏一轮月,能于康城同赏一场落梅残雪,便是人生聚散无常,年华易逝,无缘也觉无憾。”玉无缘抬手从梅枝上拈一撮雪,手腕轻轻一扬,那雪便正落在风惜云掌心,与掌心的红梅相对,辉映成画。
“今日来的是天支山上的玉无缘还是冀王身边的天人玉无缘?”风惜云看着掌中梅雪轻轻问道。
“青州女王风惜云与武林名侠白风夕你可能分割开?”玉无缘淡淡反问,“雍王与黑丰息你是否又能两者不同相待?”
风惜云默然。
“所以天支山上的玉无缘与天人玉家的玉无缘又有什么区别。”
风惜云看着他,那双眼眸是可看透红尘的明澈净色,又是穿越红尘的空茫倦色。这个人,无论何时何地,于她,总是心生一股痛惜,无由无解。
看倦了红尘,看淡了世情,所以他心若古井,无波无绪,所以他潇洒去来,无迹可寻,可那双眼睛里为何总是蕴着那样深沉的郁色?
世人敬仰他,恋慕他,依靠他,可世人又何曾看清他,看清他满心满怀满身的疲倦、寂寥。
无缘……
风惜云深深吸气,垂眸,收敛起所有的情绪,“那么玉公子此番前来有何贵干?”
玉无缘看着她,良久后伸出手来,“我来找你下一盘棋。”
风惜云一震,抬眸,盯住对面那双眼眸。
映透了万物,涤尽了万物,偏还无情无尘。
玉无缘抬手握住风惜云的手,连着那落梅残雪一起握于掌中,两人的手都是雪一般白,雪一般冷。
凝眸相视,四目相近,玉无缘平静地,一字一字地轻轻吐出,“玉无缘与风惜云为天下苍生下一盘棋——下苍茫之局!”
“苍茫之局?”风惜云呆呆看着他。
“对,下苍茫之局。”玉无缘双眸紧锁惜云,那样的目光似从她的眼看到她的心底,“非以你之智,而以你之心!以你之心下一局你心中真正想要的棋,下出你心中最想要的!”
以你之心下一局你心中真正想要的棋!
下出你心中最想要的!
那一语轻淡无波,却如惊雷响彻,轰得她双耳阵阵嗡鸣,击得她心跳如鼓!
什么是她真正想要的?什么是她心中最想要的?她……二十多年来,是否曾停步细细思索?她是否曾认真确认?她又是否曾如实回答?又或是她从未发问?
可是眼前这人为何要这般问她?
她心头战栗,一切在他眼中无所遁形,他看穿了她所有不自觉的隐藏,他看透了她所有不自觉的希冀!
白风夕是知道她真正想要的,可风惜云不会有她真正想要 !
白风夕知道她最想要的,可风惜云不可能拥有她最想要的!
“以你之心为自己、为苍生下这苍茫之局吧!”
那声音近在眼前,如耳语轻淡低柔,那声音从遥远的天际传来,如暮鼓晨钟直叩心门!
二十七日,寅时末。
淡淡的晨曦中,乔谨轻轻放开缰绳,马儿便稍稍走得急了,蹄声在人烟未起的清晨显得格外的清晰。康城已巡视完毕,该去向青王禀报诸事兼问安了。
才行至康城府邸前,他偶一个抬头,顿心头一跳,缰绳不自觉拉紧,马儿一声嘶鸣,停下步来。
“将军?”身后跟随的士兵疑惑地叫道。
乔谨定了定心神,下马,将缰绳交由亲兵,“你们自去换班就是。”
“是!”
待所有士兵都离去后,乔谨轻轻一跃便飞上屋檐,几个起纵,便落在府中最高的屋顶上,一道白色身影正倚坐于屋顶上,微寒的晨风拂起她的衣襟长发,她却毫无知觉一般,只是怔怔地看着前方,清亮的眸子似要穿透茫茫虚空望到极远极遥之处,又似早已望到尽头,所有已尽在眸中。
“青王,风寒露重,请保重身体。”乔谨微微躬身。早就听穿云说过青王昔日化名白风夕行走江湖时是如何无忌的一个奇女子,只是他却还是第一次见到。
“乔将军。”风惜云目光依望前方,“这世上你有没有最想要的东西?”
“呃?”乔谨一怔。
“将军未曾想过吗?”风惜云回首,眸子仿是天幕上未隐的寒星,是这世间最亮的光源,“将军跟随雍王多久了?”
“自十四岁跟随主上,已十四个年头。”乔谨恭敬地答道。
“十四年了么?”风惜云偏首,淡淡一笑,“这么多年啊,那即算不能全部了解,那也应该略知一二吧。将军知道雍王最想要什么吗?”
“主上想要的?”乔谨又是一愣。
“嗯。”风惜云点头。
主上最想要的是什么?乔谨一时竟答不出来。
江山帝位吗?看起来似乎应该是。
“我带着你们,将这万里山河踏于足下,让你们名留青史。”
那是很久前主上说过的话,那时主上还只是一个纤弱少年,可他说出此话时他们没有一人置疑,他们都相信那个淡吐狂语的少年一定会带他们实现,那这算是他最想要的吗?
目光望向眼前的女王,不过一袭简单的白色长袍,黑发直披,随意地倚坐于屋顶上,却依是风华清绝。当日东旦渡大战中那一箭后主上言行一一浮现于脑中。
这世间,什么才是主上心中最重要的?此刻,似明了,又似模糊。
“乔谨愚昧,不知主上最想要什么。”乔谨深深躬身,“只是乔谨觉得,青王于主上,足抵这万里江山!”
“哈哈哈哈……”一阵清越的笑声便这样轻轻荡开,随着晨风散于天地。
乔谨依旧躬身不敢抬头,这笑声如此好听,但他辨不出悲喜。
笑声渐渐消了,屋顶上一片静寂,很久后,风惜云才幽幽地叹道:“不论哪一样才是最重要的,我成全他。”
乔谨一震,可还未等他想明白,身前风动,抬首,已无人影。
二十八日,雍王王驾至康城的日子。
午时刚过,康城城楼上,风惜云静静伫立,遥望前方,身后立着乔谨、任穿云。
也不知等了多久,等得任穿云脖子都拉长了不少时,城楼上的风惜云蓦然飞身跃下城楼,城楼上的将士还来不及惊呼,便见她轻盈如白蝶般落在城下的一匹骏马上,而后,她一抖缰绳,骏马张开四蹄,飞驰而去。
一路风驰电掣般,不到一盏茶的工夫,前方已见尘烟,她拉住缰绳,马儿放慢了速度,然后停步伫立。
荒原上,她静静等待,风吹起那白衣长发,似欲随风飞去,风姿意态,画图难书。
蹄声如雨落,银甲、黑甲的将士如浅潮般快速蔓延,铺天盖地般要淹没整个荒原,待看到前方那一骑之时,大军慢慢缓速,隔着十丈之距齐齐停步,于马背上躬身行礼,然后两旁分开,露中大军拥护中的玉辇。
荒原前方一骑静立,大军之中玉辇静驻,隔着那不远也不近的距离。
这一刻,虽有千军万马,却是安静至极,天地间只闻风吹之声。
嘎吱一声,车门开启,钟氏兄弟走出,然后一左一右打起帘子,躬身恭候车内的人。
一道墨黑的人影从容走出。
那一天的天气极好,碧空如洗,丝絮似的浮云在空中飘游,朗日高悬,暖暖的阳光洒落,天地清朗明丽。
隔着那不近也不远的距离将阳光下的那人清晰看入眼中。
已不是容颜如玉,墨发如绸。
明朗的阳光为那人灰白的长发镀上一层浅浅的银华,银华里裹着一张风霜浅浅刻画的脸,可是那人气度雍容如昔,意态雅逸如昔,那些沧桑痕迹无损他的神韵风骨,更显那双眼眸墨黑幽深如古玉温润,以一种从未有过的柔静目光看着她。
阳光下,他浅浅微笑,如兰开香涌,眼角细长的笑纹中绽着一抹红尘尽揽的恣意风华。
阳光下,他是安好的!
那一刻,潸然泪下!
那一刻,方知何谓失而复得!
那一刻,方知天地虽广万生万物虽多,最在意的原不过眼前之人!
那一刻,愿倾所有,无怨无悔!
车上的人跨下车,一步一步从容走来,马背上的人静静地,一眨不眨地看着他。
距离在缩短,身影为何更模糊?
风吹过,面上一片清凉,眨眼,终于看清。
他就站在马下,张开他的双臂,脸上是那雍容优雅的笑容,眼眸明亮温柔而又缱绻地看着她。
那一刻,她毫不犹豫、毫无顾忌地张开双臂,飞身扑入他张开的怀抱中!
灰白的发、墨黑的发在风中交织!
白色的衣、黑色的衣在风中相逐!
修长的臂、柔软的臂在风中紧缠!
“啊!”
那一抱震惊万军!那一抱惊艳天下!
“雍王万岁!青王万岁!”
无视礼法的相拥,无视天地的相抱,无视万生万物万军的相依震慑住所有的人,撼动所有的心!
万军下马,屈膝,叩首,山呼!为眼前这一体的双王!
“万岁!万岁!万岁!”
康城的城楼上,代表青州的凤旗与代表雍州的兰旗并扬于风中,城中十万墨羽骑、风云骑和睦相处,经过了与争天骑、金衣骑的数场决战,同生共死中已令两军将士生出惺惺相惜的感情,也真正明白两州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接了丰兰息回到康城后,风惜云即以车旅劳累为由,让他先去休息,自己先去见了一干臣将,安置诸般事宜。
华灯初上时,才是完事,推开窗,一股冷风扑面而来,不禁打了个激灵,可她又不想关窗,立在窗前,仰望夜空,漆黑的天幕上挂着疏淡的星月,地上的灯火都显得要明亮些。
“主上,该用晚膳了。”门轻轻推开,六韵、五媚提着食盒进来。
“雍王可用晚膳了?”风惜云问道。
“先前雍王醒来,得知主上在忙,便先用膳了。”六韵答道,一边与五媚将盒中菜肴摆在桌上。
风惜云走到桌前坐下,“久微哪儿去了?”
“先前为雍王探过脉,也先用过膳了,这会儿正在为雍王煎药。”五媚答道。
“哦。”风惜云点头,然后举筷用膳。
用过膳后,歇息了半个时辰,五媚、六韵又服侍着她沐浴。
温热香汤里,风惜云舒服地闭上眼睛,放松了身体,懒洋洋地问着两位女官, “六韵,以后出宫了,你最想做什么?”
六韵动作轻柔地洗着风惜云的一头青丝,浅浅笑着道:“想做个女先生,教些女学生。”
“传道授业不错。”风惜云点头。
“她就是爱训人,若当个女先生不正好名正言顺嘛。”一旁的五媚取笑道。
“多嘴!”六韵瞪她一眼。
“嘻嘻……难道说错了?往常宫里那些人没少挨你训的,一个个见着你呀,就像老鼠见着了猫,逃命似的闪。”五媚笑道。
她们两人都是自小服侍风惜云的,情分不同,这会儿就三人在,自然也没什么顾忌。
风惜云眼睛微微睁开一条缝,“五媚想做什么?”
五媚眨了眨眼睛,道:“想嫁个如意郎君,相夫教子过一生。”
“不害臊!”六韵屈指一弹,弹得五媚满脸水雾。
“这有什么臊的,男婚女嫁,人伦常情。”五媚甩甩头,一点也不怕羞。
“女先生,贤妻良母……嗯,都不错。”风惜云点头,重又闭上双眸靠在桶沿上,“孤定会成全你们。”
闻言,六韵、五媚却是一怔。
但风惜云已闭上眼睛,神色静然,显然已不欲再说话。
两人按下心头疑惑,继续服侍。
室中一时沉静,只余哗啦水声,迷蒙热气,幽幽暗香,以及那藏于朦胧水气中的激涌思绪。
当洗沐完毕,迷雾中缓缓睁开的双眸湛亮如星,清辉满室。
“六韵,去召齐恕、程知、徐渊三位将军来。”
“是!”
戌时,风惜云才跨入丰兰息住着的院子,一进门就听到久微的声音。
“按这药方,早晚一次,三月内不要断。”
久微将药方递给钟离,钟离躬身接过,然后目光望向倚在榻上的丰兰息,没有主上的命令,他们是不可能随便用药的。
“多谢。”丰兰息浅笑颔首。
钟离放心地将药方收起。
“不用谢我,你不过沾了夕儿的光,若非顾着她,你的生死与我无关。”久微毫不领情,直言不讳。
丰兰息不以为忤,微笑点头,“久公子说得是,孤无须致谢。公了怀中的那纸丹书可也有孤一份功劳,公子都没谢过孤,不如就此两相抵消罢了。”
“你……”久微瞪目看着眼前这个笑得雍容淡雅的人,肚子里腹诽着,难怪夕儿要骂他是狐狸,“雍王不愧是雍王,公平又明理。”这话十足的讥诮。
“彼此,彼此。”丰兰息笑得一派和气。
“不敢,不敢。”久微面上也是一派亲切。
一旁的钟氏兄弟面色不动,各自忙着手中的活。
久微瞟了一眼道:“这两个小子年纪虽小,若放出去也是一方人物。”
“那当然,强将手下岂有弱兵。”丰兰息抬手拂开挡在眼角的发丝,只是看到那灰白的头发,眉头顿时皱起。
“我倒觉得是什么样的主子便教出什么样的属下。”久微讥道,待看到丰兰息抚发皱眉的动作,不禁翻起了白眼,“一个大男人需要这么在意容貌吗?”
丰兰息瞟一眼他,然后悠悠然道:“听说那医者本领只三分的越是架子高,医人时也只尽一分力,治好三分标,留下七分根,好拿捏着病人。”
“你!”久微气结,但随即收敛了怒气,看着丰兰息笑得十分和煦,“想昔日兰息公子乃天下倾慕的美男子,与青州惜云公主可谓才貌相当,一对璧人,只是如今,青王依旧容华绝世,雍王却是苍颜白发,可真是天差地别呀。唉……真是为我的夕儿心痛呀!”幸灾乐祸的语气里,特意在“我的夕儿”四字上落下重音,然后满意地看着床榻上的人面色一僵。
丰兰息僵硬的神色不过一瞬,马上又恢复如常,只一双黑眸却似冰潭般寒意森森,偏语气还是那般温文尔雅,“孤虽已不再容颜如昔,但可换得惜云性命无忧,自是无怨无悔。而且……”他目光在久微的脸上扫视一圈,利得似要在上面刮下一层皮来,“总比某些藏头缩尾、不敢见人的家伙要强些!”
久微闻言顿时气结,偏生又被说到心病,一时竟是反驳不得。
“我倒是不知你们两人如今竟是‘意趣相投、言语相悦’呀!”清清亮亮的声音从门边传来,两人移目望去,正见风惜云拂帘而入,面上似笑非笑。
“夕儿!”久微马上迎上去。
这一声顿让床榻上的人不自觉地推倒了醋壶,什么夕儿夕儿的,真是刺耳!
“久微。”风惜云目光停在久微的脸上,“说真的,我也挺好奇你的真正面貌是什么样的,这世上大概没人见过真正的你吧。”
“呃?”久微目光溜了丰兰息一眼,然后笑道,“夕儿想看?”
“当然。”风惜云点头,眼眸一时晶亮异常,紧紧看住久微。
“还是不要看了。”久微似乎有些为难,只可惜满眼的笑泄露了他的真实意图,“我担心某人会自卑得想撞墙。”
“我想自卑的另有其人吧。”丰兰息却是不温不火地道,“若不是自卑妒忌,又怎会不肯完全治好孤!”
“妒忌?”久罗王怒了,“你以为你是谁啊?还想要我耗尽灵力来治你这张臭皮囊?丰兰息我告诉你啊,我肯救你命那已是仁至义尽,给了夕儿天大的面子了,你以后若是敢忘恩负义,欺负夕儿,我手指动动就能让你做回活死人!”
“久微,别气。”丰兰息还未有反应,风惜云倒是牵起了久微的手安慰着,“他脸皮那么厚,你哪里是对手啊。”
丰兰息闻言顿时幽幽叹气,“女人的胳膊果然是往外拐的。”他抬手拾起肩膀上的头发,“唉,定是因为这头华发,让人变心了啊。”
那声叹息绵绵幽幽,无限伤怀,钟氏兄弟无碍,风惜云无碍,却只让久微抖了抖, “世上怎么会有这么臭美惜容的男人?”
“你平时看他的挑剔劲就该知道了呀。”风惜云摆摆手,然后继续她关心的事,“别管他了,久微,让我看看你的脸嘛。”
“虽然不能保证,但可以试试。”久微却眼睛望着屋顶,“千年何首乌,百年雪莲子,九九灵芝草,十年人参珠,桃源雪兰根,玉谷赤玄霜。”
“钟离,都记下了吗?”床榻上的人慢悠悠地问。
“主上,都记下了。”钟离说话的同时将笔放回架上。
“久微,让我看看你的脸。”那一边风惜云不依不饶地念着。
久微却充耳未闻,反是伸手拉过风惜云的手,搭在脉搏上,过了半晌,才轻叹一声。
风惜云没在意,床榻上的人却是竖起了双耳,紧张万分。
“本来以你们两人的修为,活个百岁也是易事,只是如今……”久微叹息,“虽然性命无忧,但到底都伤了经脉损了元气,老来说不定还要病痛缠身。”
“庸医!”床榻上的人干脆利落地丢下两字。
久微却只是牵着风惜云的手,“夕儿,和我回久罗山去,我保你长命百岁。”
“好呀。”风惜云答应得十分干脆,“不过,你要先给我看你的脸。”
床榻上的人闻言心惊,黑眸霎时幽深,如暗流汹涌,危险万分,然后闲闲淡淡地开口,“听说久罗族的人都懂妖术,所以也都容颜妖异。”
“这哪里是狐狸,简直是毒蛇!”久微怒目而视。
“久微,我要看你的脸。”风惜云概不入耳,只惦记着久微的真容。
久微看着她,颇有些无奈,然后在一旁的椅上坐下,闭目盘膝,不一会儿便见他面上浮起淡淡的青色灵气,然后越来越浓,渐渐将整张脸都覆盖住,房中的人都目不转睛地看着,片刻后,那浓郁的青色灵气又慢慢转淡,渐渐地露出眉眼肌骨,直至灵气消尽,久微睁目,那样一张旷世之容便现于人前,饶是惯见美人的几人也不禁一震。
如若说萧雪空如雪般净美,修久容如桃之俏倬,皇朝如日般灿华,玉无缘如玉般温逸,丰兰息如兰般幽雅,那么眼前久微则如琉璃明彻。
雪容太过冷峻,令人不敢靠近,桃容太过娇柔,需细心呵护,日容太过炫目,永远高高在上,玉容太过出尘,远在云天之外,兰容太过矜贵,孤芳自赏,都不若眼前之容的净无瑕秽,灵蕴天成,令人望之可亲。
“久微,真好看!”风惜云惊叹,“传闻久罗王族之人皆是神仙品貌,果然不假!”说着,她伸手捧起久微的脸脸,低头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在那琉璃通透未染纤尘的脸上印下响亮的一吻,“哈哈……久微,我肯定是第一个亲你的女人!”
风惜云得手便退,脸上神情就似偷了腥的猫一般得意洋洋。
“夕儿,你亲错了。”谁知被偷亲的人毫不惊奇,只是出声加以指点,那灵气凝聚的双眸贼亮贼亮的,长指指指嘴唇,“应该亲这里,才能显出你我之间最亲密的关系!”
“真的?”风惜云眼睛一亮,就似猫忽又发现了更肥的鱼。
床榻上的人生气了吗?没有!他是潇洒从容的兰息公子,他是雍容优雅的雍王,怎么可能会有生气这种有失风度体面之举!所以……
“钟园。”淡淡的声音从容响起。
“在。”
“久罗妖人施展妖术迷惑青王,替孤将妖人叉出去!”床榻上的人优雅地换了个姿势,倚靠得更舒服了。
“是。”钟园移步向久微走去,“久罗王,夜深寒重,请让钟园送您回房休息。”说罢伸手挽起久微的胳膊,没有多余的动作,可久微就是不由自主地随着他起身移步。
“夕……”
钟园指尖一动,便让久微闭上了嘴。
一室静默,风惜云与丰兰息两人,一个目光看着窗外,一个凝眸盯着几案,彼此神思恍惚,目光偶尔相对,却是迷离如幻,如置梦中。
“惜云。”很久后,才听到丰兰息轻声呼唤。
“嗯。”风惜云应着,目光移向床榻,他的眼神令她不由自主地走了过去,在榻上坐下。
丰兰息伸手握住她的手,十指相扣,温暖柔软,轻轻叹息,“我们都还活着!”
一句话,安两心。
是的,都还活着,活着才有无限的未来与可能,若死了,那便只余终生悔痛憾恨!
所以,庆幸,活着!
“世人皆道你我聪慧,可我们又何其愚昧!我们可以看透人生百态,却看不清自己,看不透对方,定要毁灭了方能清醒!”丰兰息摩挲着交握的手,有些自嘲地笑笑。
“我们相识十余年,从初会起便未曾坦诚相待。”风惜云低头看着相缠相扣的手,浅浅地笑着,“彼此隐瞒,彼此猜忌,彼此防备,却又彼此纠缠,到而今……人生没有几个十年,也没有几人能有你我这般的十年,所以……这些日子我总在想,我们应该有很多话要说清楚,有很多事要解释清楚,可是……此刻我却觉得已不必再说。”
“嗯。”丰兰息浅笑相应。
两人十指扣紧,眼眸相对,这一刻,无须言语,彼此的眼睛便已说清一切!
不再是以往的幽深难测,不再是以往的讥诮嘲讽,不再是以往的算计猜疑,不再是以往的躲闪逃避,从未如此刻这般澄澈坦然,这般心心相印,心意相通!
又何须再提以前,又何须再来解释,江湖十余年隐瞒身份的打闹,落英山前犹疑的迟到,五万风云骑暗藏的防备……那些都是伤痛,都有怨恨,可那些在那一箭击中时,在那以性命相救时,在那无顾己身的相搏时,都已烟消云散!
是的,已无须言语,他们早已命脉相连,融为一体。
这一刻,四目相对,两心相依,便是天荒地老!
左手缠在一处,风惜云伸出右手,抚向丰兰息灰白的头发,抚着那风霜细画的容颜,眸中柔情似水,胸中柔情四溢,“黑狐狸,你以后得改叫老狐……”一个“狸”字生生咽在喉中。
嘴唇相触,鼻息相缠,双眸轻闭,婉转相就。
此时正星月朦胧,此刻正良宵静谧,此时正良人在前,此刻正情浓意动!
且将那翡翠屏开,且将那芙蓉帐掩,且将那香罗暗解,且将那鸳鸯曲唱!
唇扫过是火,手抚过是火,那轻语如火,那叹息如火,那呼吸如火,那火从四肢百骸烧来,炙热的似要将身融化……心却如水,柔软地,缱绻地蔓延,蔓过炙火,滴滴水珠滑落,激起一片清凉的战栗……伸出手,紧紧地抱住。颈项相交,肌骨相亲,心跳相同,任那火燃得更炙,任那水暗涌如潮,任那水火交缠,任那战栗不止,只想就这么着……就让此刻永无休止,又或此刻就是尽头!
……
晨曦偷偷从窗逢里射入,透过轻纱薄帐,欢喜而欣慰地看着相拥而眠的人。
发与发纠结,头与头相并,颈与颈相依,手搭着肩,手搂着腰,那面容是恬静的,那神情是恬淡的。
风惜云先醒来,微微睁眼,慢慢适应房中的光线,转首,痴痴地凝视着枕旁的睡容,然后俯身轻柔印下一吻。
轻巧地起身,下床,着衣,然后推开紧闭的窗,灿烂的冬日朝阳霎时便泻了一室,暖暖金辉中,微寒的晨风灌进一室的清爽。
她眯起眼眸,任晨风拂起披散的长发,任清风抚过脸颊,留下一片冰凉。
“这么好的阳光,这么好的天气,很适合远行。”她没有回头,却已知床榻上的人起身了。
丰兰息目光幽沉地看着她,心头千思万绪,可看到她一身白衣,随意披着的长发,却已是心知肚明,霎时,胸中如万流奔涌,狂澜起伏,面上却是神色不惊,镇定从容。
“我要走了,你应该知道,也应该明白。”
窗边的人回头,一脸无拘的灿笑,一身恣意的潇洒,朝阳为她周身镀上一层浅辉,似从九天而降,又似瞬息便融九天。
丰兰息无力地坐在榻上,微微合上眼眸。
“知道与明白是一回事,可不可以接受又是另一回事!”半晌后,房中才响起他略有些喑哑的声音。
风惜云眸光如水地看着他,“我本应早早离去,那样或许很多的事便不会发生,我明明知道互相猜疑的两人不可能同步同心,可我却依然留下。那一半是缘于我的怀疑与防备,一半其实是缘于我的不舍,我舍不得你。”
“而今却要舍了吗?”丰兰息抬眸看着她,面上的浅笑有几分惨淡,“其实……这么多年,我明明早就察觉到我们之间的牵绊,可我却一直不能确定也不敢确定,因为我在害怕。我害怕当一切都清晰地摊于眼前时,便是你离我而去之时,我害怕你会离去。”
“黑狐狸,”风惜云轻轻叹息,走至榻前,抬手抚着他不自觉紧皱在一处的长眉,“你说青王、雍王再并肩走下去,结果会如何呢?”
丰兰息凝望她,望进一双明澈如水的瞳眸,那双眸子将所有都显露其中,也将所有都一一看进。
“你我都清楚,那有无数无数的可能。”风惜云指尖抹开他纠结的眉心,怜惜着他眼角的细纹,“那无数的可能简单地分为好与不好,可不论是哪一个,你知道我都不会开心。”她目光深深地看着他,“无论是风惜云也好还是白风夕也罢,人骨子里的东西总是不会改变的。而以往那些死去的人,那些流过的血,是无法抹去亦无法忘记的。更甚至以后还会有更多我不愿看到的,我无法与你待那万骨成灰之时并坐皇城,笑看万里江山,我……终只会江湖老去!”
风惜云俯首,眼眸一眨也不眨地看着丰兰息,他墨玉的瞳眸便在眼下,眸中有千言万语,眸中有万绪千思,她都一一看进,那一刻,心是柔软的,心是酸楚的,可即便如此,她也决然无悔。
“青州与风云骑我全部托付于你,而我走后,你才是真正地毫无顾忌,毫无牵绊,自可放开手脚,将这江山拥入怀中!”她的手抚上他的脸,“黑狐狸,无论我在哪儿,我都会看着你!这一生,我都念着你、看着你!”指尖轻轻抚着那张令她心痛万分的容颜,目光朦胧,俯首相依,呢喃轻语,“此刻……是你我……最美好的时候!”
唇温柔地吻上那双墨玉眸子,将眸中那万千情意轻轻吻进,便是心如刀绞,便是万箭穿身,她也已决定!
一室的静寂,一室的空荡,只有寒风依不停的吹进,拂过那窗棂,拂过那丝缦,拂过灰白的长发,拂过痴坐的人,拂过黯淡失神的眸。
抬首四顾,如置梦中。
这……刚才一切是否都为梦?刚才一切都未发生?刚才一切皆可不作数?
可是胸膛中传来的痛却提醒着他:这一切都是真的!
相伴十余年的人,真的抽离了他的生命!
昨夜相拥入怀,昨夜颈项相交的人真的弃他而去!从今以后消失于他的生命,永不再现!
胸膛里的痛似乎麻木了,然后便是一片空然,风吹过,便是空寂的回音。
阳光是如此的阴沉,窗外的天地是如此的黯淡,隐约入耳的是如此的聒噪……那所有看入眼的为何全无了颜色?那所有听入耳的为何全无了意义?
隐约间似明白了,隐约间一腔怒焰勃然而生!
“该死的臭女人!”一声暴喝直冲云霄,震慑了康城。
那是俊雅的兰息公子,那是雍容的雍王,有生以来第一次毫无风度的大吼怒骂!
注释:
【注1】欧阳修《浪淘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