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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月二十九日,康城雍王所住的院落里,钟离、钟园听到雍王一整天都在骂“该死的臭女人”!
他们不大清楚发生了什么事,竟能让主上如此震怒,昨夜与青王不是处得好好的吗?不过他们并不想去弄明白,只是小心翼翼地侍候着主上。而除了主上一反常态外,康城基本上安然无事,只是齐恕、徐渊、程知三位将军面有异色,神情悲楚。
薄暮时分,钟离、钟园正要入室掌灯,可手才触及房门,从里面传来一句,“都下去。”声音很轻,却不容置疑。
于是,钟氏兄弟悄悄退下。
房内,丰兰息依旧坐在那张榻上,眼睛呆呆地看着窗外,似如此看着,那个人便会从窗口飞回,可一直等到子夜……那人都未曾回来!
不肯相信的,不肯放弃的,在这一刻却彻底绝望地承认,她永远不会出现在他的眼前了!她竟如此绝情地弃他而去!
夜是如此的黑,黑得不见一丝星光。
天地是如此的空旷,无边无垠却只留他一人。
风是如此的冷,寒意彻心彻骨地包围着他。
只要合上那扇敞开的窗,他可以足踏万里山河,他可以盘踞皇城玉座,他可以手握万生万物……无上的权势与无尽的荣华就在触手可及的地方!
可是依旧那么的黑、那么的空、那么的冷!
漫漫长长的一生啊,此刻却可以看到尽头。
没有她的一生,至尊至贵……也至寂至空!
元月三十日,雍王终于不再怒骂了,但依旧整日闭门未出,城中诸事自有诸将安排妥当,所以也就没有什么事需要钟氏兄弟冒着生命危险去敲开那扇门。
康城是平静的,虽有十万大军,但城中军民相安。
风云骑也是平静的,虽然他们的主上现在没有在城中。在雍王抵达康城的第二日,青王即派齐恕将军昭告全军,因伤重未愈,须返帝都静养,是以全军听从雍王之命!
墨羽骑、风云骑对于这一诏命都未有丝毫怀疑。
那一日青王中箭、雍王惊乱的情景依然在目,初见为救青王而一夜苍颜白发的雍王时的震撼依然在心,而两王于万军之前相拥的画面,清晰地刻于脑中!
所有的人都相信两王情深义重,两州已融一体,荣辱与共,福祸相担!
二月初一,清晨。
这天,雍王终于启门而出,钟氏兄弟顿时提起十二分的精神好好侍候。不过这一天的雍王很好侍候,因为他基本上都待在书房,非常忙碌,至华灯初上,兄弟俩恭请他回房休息时,书房中的一切井井有条。
二月初二。
丰兰息照旧一大早便入了书房,钟氏兄弟侍候他用过早膳后便守候在门外。
“钟离。”半晌后听到里面叫唤,钟离马上推门而入。
“着人将此信送往苍舒城,孤邀冀王明日卯正于苍茫山顶一较棋艺!”
“是。”钟离赶忙接信退下。
“钟园。”
“在。”钟园上前。
“召乔谨、端木、弃殊、齐恕、徐渊、程知六位将军前来。”
“是。”钟园领令而下。
待书房中再无他人之时,丰兰息看向窗外,正风清日朗。
“该死的女人!”脱口而出的又是一声怒叱。
窗外的明丽风景并不能熄灭他满腔的怒火,而书房外守着的其他侍者对于主上此种不符形象的怒骂在前几日见识过后,便也不再稀奇了。
片刻后,门外传来敲门声。
“主上,六位将军已到。”
“进来。”丰兰息平息心绪,端正容颜,从从容容地坐下。
毕竟该来的总不会迟到,该面对的总不能跳过,该做的总是要担当,他又不是那个该死的任性女人。
二月三日,冀王、雍王相会苍茫山。
那一日,晨光初绽,一东一西两位王者从容登山。
那一日,碧空如洗,风寒日暖。
那一日,苍舒城、康城大军翘首以待。
那一日,康城六将全都面色有异,神情复杂,却又无可奈何。
那一日,天地静谧如混沌初开之时。
那一日,午时,苍茫山上一道黑影飘然而下。
那一日,康城墨羽骑、风云骑静候雍王诏命,但只等来雍王淡然一笑。
当所有的一切全部安排妥当时,丰兰息长叹一口气,似将心头所有憾意就此一次全部舒出。
“暗魅,暗魈。”凝声轻唤。
清天白日里却有两道鬼魅似的黑影无息飘入。
“主上。”
“去黥城。”丰兰息微眯双眸,他现在心情并不痛快,偏生这阳光却和他作对似的分外明媚,好得过头,“将穿雨、穿云敲晕了送去浅碧山,并留话与他们,从今以后可大大方方地告诉世人,他们是宁家子孙。”
“是。”黑影应声消失。”
“暗魍、暗魉。”
又两道黑影无息而来。
“主上。”
“将这两封信,分别送往叔父及丰苇处。”丰兰息一手一信。
“是。”黑影各取一信,无息离去。
“该死的女人!”不由自主地又开始骂起来。
这一去便已是真正的大去,好不甘心啊!真恨不得吃那女人的肉!
“嘻……你便是如此的想我吗?”一声轻笑令他抬头,窗台上正坐着一人,白衣长发,恣意无拘,可不正是那让他恨得咬牙切齿的人吗?
这时他满腔的怒火忽都消失了,满心的不甘顿时化为乌有,平心静气地,淡淡然然地瞟一眼,“你不已经逍遥江湖去了吗,怎么又在此出现?”
窗台上倚坐着的人笑得一脸灿烂:“黑狐狸,我走后发现自己少做了一件事,而这事若不能做成,那我便是死了也会后悔的。”
丰兰息慢悠悠地看着她,笑得云淡风轻的,“难得呀,不知什么事竟能令你如此记挂,记挂到死不瞑目呀!”
窗台上的人拍拍手跳了下来,站在屋中纤指一指他,光明正大地,理直气壮地道:“我要把你劫走!”话音一落,白绫飞出,缠在了丰兰息的腰间,“黑狐狸,你没意见吧?”她笑眯眯地看着那个被她缠住的人。
“我只是有点疑问——”被白绫缠着的人毫不紧张,悠悠然地站着,倒好似就等着她来绑一样,黑眸黑幽幽地看着她,“你劫了我做什么?”
白绫一寸一寸收紧,将对面的人一寸一寸拉近,待人至面前之时,轻轻地,郑重地道:“当然是劫为夫婿!”
白绫一带,手一揽,一白一黑两道身影便从窗口飞出,墙头一点,转瞬即消。
遥遥望着那远去的身影,钟离、钟园难得地叹了一口气。
“唉……我们也该行动了是吧?”齐声长叹,齐声互问,然后齐齐相视一眼,再齐齐笑开。
风云骑与墨羽骑的将士们此刻齐聚于校场,只因乔谨、齐恕两位将军传令,要在此颁布王诏。
那时日正当头,天气虽有些冷,但明朗的太阳照下,令人气爽神怡。十万大军整齐地立于校场,黑白分明,铠甲耀目。目光齐齐落于前方,等待着两位颁诏的将军。只是……他们等待的人还未到,却有两道身影自半空飞落,高高的屋顶上,一黑一白并肩而立,风拂起衣袂,飘飘然似从天而降的仙人。
众将士还来在怔愣,一道清亮的嗓音带着盈盈笑意在康城上空清晰地响起,“风云骑、墨羽骑的将士们,吾听闻你们的雍王俊雅无双,今日得见果是名不虚传,是以吾白风夕今日劫之为夫,于此诏告天下,胆敢与吾抢夺者,必三尺青锋静候!”
霎时,教场上的人呆若木鸡。
“你还真要闹得全天下都知道呀?”丰兰息摇头叹气,看着这个张狂无忌的女人,似薄恼,似无奈,心头却是一片欣喜。
“嘻嘻……让天下人都知道雍王被我白风夕抢去做老公了,不是很有趣很有面子的事吗?”风惜云眉眼间全是笑。
这时底下万军回过了神,顿时哗然,举目望去,虽距离遥远,但依稀可辨那是雍王与青王。可青王不是回帝都去了吗?何以又出现在此?何以如此放言?而雍王又为何任她如此?
却见屋顶上雍王手一抬,万军顿时收声敛气。
“墨羽骑、风云骑的众将士,孤已留下诏书,尔等听从乔谨、齐恕两位将军的安排,敢有不从者,视为忤逆之臣,就地斩杀!”
丰兰息的话音一落,风惜云清清亮亮的声音再次响起,“好了,你们都听清楚了,敢有不从者,视为忤逆之臣!”说完,她侧首看着丰兰息,“现在我们走吧。”
“好。”丰兰息点头。
两从相视一笑,伸手相牵,前方江湖浩渺,前方风雨未知,从今以后,你我相依相守!
黑与白两道身影翩然飞去,消失于风云骑、墨羽骑众人眼中,消失于康城上空。
众将士还未从震惊痴愣中回神,乔谨、齐恕已捧诏书走来。
“奉两王诏命………”
自那以后,便有许许多多的传说:有的说,白风夕爱慕雍王,强抢其为夫婿;有的说,雍王为白风夕的风姿所折,弃了江山追随而去;也有的说,白风黑息其实就是青王雍王,他们不过因为惧怕冀王,所以弃位逃去;还有的说,雍王、青王并非惧怕冀王,乃不忍苍生受苦,是以才双双弃位,归隐于山林,过着神仙眷侣的生活……
传说有很多很多种,无论是在刀光剑影的江湖,还是在柴米油盐的民间,总是有关于那两个人的许多故事,总是有关于那一日的许多描述,只是那些都只能当做传说。
那一日,记入史册的不过一句话:
景炎二十八年二月三日,雍、青两王于康城留诏弃位而去。
传说也好,史书也好,有精彩的,有非议的,有赞诵的,有悲伤的……但那些都比不上当日亲眼目睹两人离去的十万大军的感受!
那样潇洒无拘的身影,那样飘然轻逸的风姿,岂是“遁逃”一词所能轻辱的!
湛蓝的天空,明丽的阳光,那两人一条白绫相系,仿如比翼鸟齐飞,又如龙凤翱翔!
东旦一战,雄兵奇阵,吾心折服;苍茫一会,治国恤民,吾远不及。冀王雄者,定为英主。区区荣华,何伤士卒?既为民安,何累百姓?吾今远去,望天下臣民,禀苍天之仁,共拥冀王,共定太平。
这是雍王亲笔写下的弃位诏书。这一番话大义在前,大仁在后,普天莫不为雍王之举所感,便是千年之后,人们翻起《东书?列侯?雍王兰息》篇时,也都要赞雍王一个“仁”字!
皇朝登基后,着史官撰写《东书》,严正的史官记下如此一笔:雍、青两王才德兼备,兵强将广,已然二分天下之势。然两王禀苍天之仁,怜苍生之苦,不欲再战,乃弃位让鼎,飘然而去,此为大仁大贤也!
让鼎!
那位史官不怕当朝皇帝降罪,也要记下两王风骨,足见其铁骨铮铮!
而一代雄主皇朝,却也未降罪于史官,更未令其修改,任由史书记下这个“让”字,无畏后世讥他“让”得天下,其胸襟气魄亦令后人抚掌赞叹!
而那离去的两人,不论是白风黑息也好,还是雍青双王也好,无论是当世还是千百年之后,那样的两个人都是比传说更甚的传奇!
这些都是后话。
不提康城万军的茫然无主,不提天下人的震撼激动,远离康城数十里外的小道上,一黑一白两骑正悠悠然并行。此刻他们已不再是雄踞半壁天下的雍王、青王,而只是江湖间那潇洒来去的白风黑息。
“你放得下心吗?”丰息看看身旁那半眯着眼似想打盹的人道。
这女人一脱下王袍,那贪睡、好吃、懒惰、张狂……所有的坏毛病便全回来了,唉……罢了,罢了,这一生已无他法了。
“放心。”风夕随意地挥挥手,打了一个哈欠,“风云骑从不会违我诏命,况且极为敬重齐恕、徐渊、程知他们,康城有齐恕在决不会有事。而徐渊则携诏回青州,朝里那些异臣我继位时便赶尽了,冯渡、谢素皆是见惯风浪的老臣,素来爱民,当不会不顾青州百姓的生死而妄起干戈。说到底,百姓最看重的不是玉座上到底坐着谁,而是能让他们生活安康的人。皇朝又不是残暴无能之辈,而且我给齐恕、徐渊、程知下过命令,即算他们要离开,至少要待两年之后,那时风云骑应早就被皇朝收服了。”说罢转头笑看丰息,“倒是你呢,墨羽骑可不比风云骑。”
丰息也只是淡淡一笑,“论忠贞四大名骑中当推风云骑,但墨羽骑有一点却是值得夸赞的,那就是完全服从君命,决不敢违。乔谨他们是良将,并无自立之心也无自立之能,而叔父那老狐狸他巴不得可以拋开这些令他躲避不及的棘手之事,好好颐养天年,丰苇那小子有叔父在,不用担心。至于我那些个‘亲人’嘛……哼,若想来一番‘作为’,没权没兵的,且凭他们那点能耐,不过正好让皇朝来个杀鸡儆猴罢了!”最后那笑便带上了几分冷意。
“喏,要不要猜一猜皇朝会如何待他们?”风夕眨眨眼睛。
“无聊。”丰息不屑地瞟她一眼,“他若连这些将士都不能收服,何配坐拥这片江山。他若是敢对这些人怎么样,哼哼,他这江山便也别想坐稳了!”
“嘻嘻……黑狐狸,你后不后悔?”风夕笑眯眯地凑近他。
“后悔怎样?不后悔又怎样?”丰息反问。
“嘻……不管你后悔也好,不后悔也罢,反正这辈子你已被我绑住了!”风夕指了指至今还系在两人腰间的白绫。
丰息一笑,俯首靠近她,“女人,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和玉无缘的那一局‘棋’!”
风夕闻言,抬手抱住他,“你知道又如何,还不是乖乖跳入?”
“哈哈……”丰息轻笑,揽她入怀,轻轻咬住她白生生的耳垂,呢喃道,“普天之下,万物如尘,唯汝是吾心头之珠,渗吾之骨,融吾之血,割舍不得!”
“嘻嘻……我要把这句话刻在风氏族谱上。”
“是丰氏。”
“不都一样么。”
……
一黑一白两骑渐行渐远,嬉笑的话语渐远渐消。
苍茫山上,暮色沉沉,秋九霜和皇雨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终于爬上山顶,却只见皇朝一人临崖而立,负手仰望苍穹。
“主上,该下山了。”秋九霜唤道。
皇朝却恍若未闻,伫立于崖边,任山风吹拂着衣袂。
皇雨与秋九霜对视一眼,不再说话,只是站在他身后。
良久后,才听到皇朝开口道:“他竟然说,若赢得天下而失去心爱之人,那也不过是个‘孤家寡人’。玉宇琼楼之上的皇座,万里如画的锦绣山河,都比不上怀抱爱侣,千山万水的双宿双飞!他竟然就这样将半壁天下拱手让人,就这样挥手而去!你们说他到底是聪明还是愚蠢?”
两人一听不禁一震,实想不到本以为是一场激烈的龙争虎斗,竟然是这样的一个收局!
皇朝转身,走至那石刻棋盘前。
棋盘上的棋子依然如故,未曾动分毫,只是石壁上却又增刻了两句话:且视天下如尘芥,携手天涯笑天家!
“苍茫残局虚席待,一朝云会夺至尊!”皇朝念着石壁左边原已刻着的两句话,心情没有慷慨激昂而是带着几分迷茫与失意,“明明是夺至尊,可那家伙却是‘且视天下如尘芥,携手天涯笑天家’,这个人人梦寐以求的天下竟然如此简单可弃!”
垂首摊掌,手心上是两枚玄令,那是王者象征的玄枢。
皇雨与秋九霜相视一眼,隐约间明了几分。
“你们明日随我走一趟康城。”皇朝声音已恢复冷静。
“需带多少人?”秋九霜问道。
“不必。”皇朝却道。
“主上……”秋九霜欲阻。
“我若连这点胆量都无,又何配为风云骑、墨羽骑之主!”皇朝挥手断然道。
“乔谨、文声、弃殊,冀王其人胸襟阔朗更胜于我,实为一代英主,必不会亏待于你们。你们若念我这些年待你们之情谊,那便不要白担了墨羽骑大将之名,好好领着他们,守着他们。从今以后忘记旧主,一心跟随冀王,打出一个太平天下,以不负你们一身本领志向,也不负我这一番苦心。
“我此番离去,必不再归来。或天下人讥笑我胆怯,又或日后于史书留在话柄,但我终不悔。”
康城城楼上,乔谨抬首仰望苍穹,夜幕如墨,星光烁烁,不期然地想起那双墨黑无瑕的眼眸,似乎偶尔在他极为开怀时,那双幽沉的眸子便会闪现如此星芒。
康城慌乱的大军在他与齐恕的合力之下总算安抚下来,而黥城有弃殊、程知去了,以弃殊的精明、程知的豪气,想来也已无事。只是……此生可还有机会再见到那令他们俯首臣服的两人?
“不论哪一样才是最重要的,我成全他。”
青王,这便是你的成全吗?
若主上选江山,你以国相赠,助其得到天下。这是成全其志?
若主上选您,则失山河帝位,但得万世仁名,并有您一生相伴。这是成全其心?
乔谨合眸握拳,默念于心:主上,请放心,乔谨必不负所托!
而康城另一位大将齐恕却没乔谨大将军城楼赏星的闲情,他此时正站在院门前,有些头痛着到底要不要进去。
唉,还不去找乔将军两人挤一挤吧。最终他叹一口气,打算去找乔谨搭窝睡一宿,可脚刚抬起,门却嘎吱一声开了。
“将军,您回来了呀!快进门呀,我已做好饭了,就等将军回来。”一声娇媚的呼唤,门里走出一个明媚女子,满脸温柔甜蜜的笑容,可不正是青王的女官五媚嘛。
“我……我……”
“有什么话也先进来再说呀,外面黑漆漆的,又冷,我已给你温好一壶酒了,快喝一杯驱驱寒意。”
齐恕还来不及推辞,已被五媚一把挽进了门内,迎面而来的是一室的温暖及飘香的酒菜。
默默叹一口气,想起了主上临走前的话——“齐恕,五媚如同我的妹妹,本应为她找个好夫家,但此刻已身不由己。所谓君有事,臣服其劳,所以你便代我为她找个良人吧。”
唉,这哪里是要他找“良人”,主上分明就是要他做“良人”!
同样的夜晚,苍舒城中的冀、幽军民则是一片欢跃,而皇朝却静坐于书房中,出神地看着墙上一幅烟波图。
咚咚!门口传来轻轻叩门声,然后不待他出声,门便被轻轻推开。
能随意进出他房间的当世只有一人。
皇朝转头,果见一袭皎洁如月的白衣飘然进来。
“还在想吗?还未能想通吗?”玉无缘在皇朝对面坐下。
“我想通了,只是无法理解。”皇朝轻轻摇首,“他那样的人本不应有如此行为,却为何偏偏如此行之?”
“情之所钟,生死可弃。”玉无缘淡然道,“你若同有如此行为,自能理解,但你若理解,那这天下便不是你的。”
“情之所钟吗?”皇朝喃喃轻念,眼中有一瞬间的迷茫与柔和。
“嗯。”玉无缘点头,“他能如此,你我只能羡慕。”
“羡慕吗?或许也有。”皇朝淡淡一笑道,“将这江山玉座视如尘芥的潇洒千古以来也只他一人,所以啊,这天下之争算你我赢了,但另一方面,你我却输他!”
“何须言输赢,但无悔意便为真英雄。”玉无缘凝眸看着皇朝。
“昔年师父预言我乃苍茫山顶之人,可他定料想不到会是这样一个结局。”皇朝有些怅然道。
“当年,天老地老虽观星象得天启,但是……他们下山太早。”玉无缘淡笑道,“所以他们未能见到最后的奇异天像。”
“哦?”
“王星相峙,异星冲霄。光炫九州,刹然而隐。”玉无缘仰首,目光似穿透那屋顶,直视茫茫星空。
“这颗异星便是青王。”皇朝顿悟,“只是……”剑眉微扬,奇异地看着玉无缘,“当年你才多大?”
“十岁。”玉无缘老实地答道。
“十岁?”皇朝惊憾,然后又笑起来,“果然呀……天人玉家的人!”
玉无缘一笑而对。
片刻后,皇朝端正神容,道:“明日我与皇雨、九霜三人去康城,不带一兵一卒,你可有异议?”
“康城可放心地去。”玉无缘看着皇朝,目光柔和,微微一顿后又道,“明日我不送你,你也无须送我。”
砰!皇朝猛然起身,撞翻身前的矮几,叮叮当当,几上的壶、杯、玉雕便全坠落于地,可他此刻顾不得这些,只是本能地伸手抓住玉无缘的手,厉声道:“无缘,什么‘无须送我’?”
“你我相识以来,未曾见你如此慌乱过。”玉无缘却拨开他的手,弯腰将矮几扶起,将地上的东西一一捡起。
“无缘……”皇朝看着玉无缘平静地收拾着东西,胸膛里一颗心上下跳动,这么惶然的感觉此生第一次!
“皇朝。”玉无缘收拾好东西抬首看着他,看着他那双不再平静犀利的金眸,心头不禁也是一番感动一番叹息,抬手按在他的肩上,“皇朝,记住你的身份,万事于前,应岿然不动。”
皇朝此时却已无法做到岿然不动,目光紧锁着玉无缘,“你我相识也近十年,我敬你为师,视你为友,虽非朝夕相伴,但偶尔相聚,偶尔书信相传,你我情谊我自信不输‘生死之交’四字,每有事时,你必至我身旁……我以为……你我会一生如此……难道……难道你也要离我而去吗?”
似乎无法直视金眸中那灼热的赤子情怀,玉无缘微微转首,目光却落在了墙上那幅烟波图上,看着那朦胧的山湖雾霭,刹那间他的眸中浮起迷蒙的水雾,可眨眼间却又消逝无痕。
“我们玉家人被世人称为天人,代代被赞仁义无私,可只有我们玉家人自己才知道我们无心无情。”玉无缘的声音缥缈如烟,脸上的神情也如雾霭模糊,“我没有亲人,能得你这一番情谊也不枉此生,若是可以,我也愿亲眼看你登基为帝,看你整治出一个太平盛世,与你知己一生,只是……我已命不由己,我的时间已到尽头!”
“什么意思?”皇朝目射异光,紧扣住玉无缘的手。
“天人玉家何以未能天人永寿。”玉无缘回首看着皇朝,脸上是嘲弄的笑,“当日在幽王都之时丰息曾如此问我。”
“天人玉家何以未能天人永寿?”皇朝惊愕地重复。
“哈哈……”玉无缘笑了,笑得凄然,笑得悲哀,将双手摊于皇朝面前,“皇朝,你看看我的手,我已寿数将尽!”
皇朝低头看着手中紧扣的那一双手,那一刻,脑中轰然巨响,一片空白!
许久后,才回过神来,看清那一双手,心头懊脑、悔恨、心痛、恐惧等等交夹在一起,一时间,胸膛里激流奔涌般混乱,又空空然似什么也没有。
那双手是白玉雕成,那样的完美,没有一丝瑕疵,可就是这一份完美才令人恐惧!人的手再如何保养,再如何的白净细嫩,也决不会真的化成玉,总是有柔软的皮肤、温暖的热血,可眼下这双手……这双手当然没有石化为玉,可那与玉已无甚差别,冰凉的,透明的,握在手中,感觉不出那是手!
可是还有让他更震惊的,那双手……掌心的纹路竟是那样的淡,淡得看不见!那样的短,短得什么都来不及展开便已结束。
人的一生,生老病死,荣辱成败,尽在其中,可他的……莫若说一切都短都无!
为什么?为什么他从来不知道?为什么他从未发现?他说他敬他为师视他为友,可他为何竟未发现他的双手已生变化,未发现他掌心的秘密?
“无缘……”皇朝抬眸看着面前的人,此刻才发现他那张脸竟也如玉莹亮,可眉宇间的神气却已衰竭,那双永远平和的眸子中此刻是浓浓的倦色,为何他未发现?手在抖,声音也在抖,“无缘……我不配为你之友!”
“傻瓜!”玉无缘将手抽出,拍拍他的肩膀,“这又不是你的错,这是我们玉家自己造的罪孽。”
“罪孽?难道,当年……久罗……”皇朝猛然醒悟,心头一沉,“可是……那不是玉家的错,威烈帝与七王又何曾无错,可为何承受的却是玉家?这不公平!我……”
玉无缘一摆手,阻止他再说,“七王之后应都知当年的悲剧,只是知道玉家人承受血咒的……当年在场的只有雍昭王丰极,想来他将此事传与了后人。当年那场悲剧虽起于凤王,却结于玉家,由玉家承担所有的罪孽,是玉家人心甘情愿的事。六百多年来,我们玉家虽未有一代能活过三十岁,但无一人怨极七王,一代一代都是毫无怨悔地走至命终。”
“我们七王之后安享荣华,竟不知这些都是玉家人代代以命换得的!”皇朝笑,笑得悲痛,“可是都这么多年了,难道玉家都不能解开血咒吗?”
“久罗王族的血咒是无法解开的。”玉无缘淡然一笑,“久罗全族的毁灭只以一个玉家相抵,其实是我们赚到了。所以……日后你为皇帝时必要好好侍久罗族人,以偿还我们祖先当年造下的罪孽。”
“我为皇帝……我为皇帝……我为皇帝之时还有什么是不能做的!无缘,你留在我身边,我必寻尽天下灵药,必访尽天下能人,必可为玉家解去血咒!无缘,你信我!”皇朝急切地道。
玉无缘平静地看着皇朝,看着他一脸的焦灼,忽然觉得全身一松,似乎一切都可就此放下,再无牵挂。即算性命即将终了又如何,即算终生无亲无爱又如何,不是还有眼前这个朋友吗?不是还有他这一份赤子情谊吗?玉家人对于人生所求,都很少很少,所以有这些足够了!
“皇朝,威烈帝当年又何曾不是想尽办法,六百多年来玉家人又何曾不是用尽心思,只是啊……”玉无缘一笑,笑得云淡风轻,笑得洒脱从容,“玉家人是很信天命的,当年先祖明明知道凤王会引发血祸造成悲剧,明明知道玉家将遭受劫难,但他却没有在与凤王相遇时杀掉她,而是让一切应验命运。他当年的理由,可能是乱世不可少一名英才,可能是为了威烈帝,又可能是为着他们的师徒情谊……而我玉无缘,虽无力改变玉家的命运,但我却不想再依命而行,我要让玉家的命运就此终结!”
“无缘!”皇朝全身一震,心头剧痛。他怎可如此轻松如此淡然地笑着说,世人仰慕的天人玉家从此将绝迹于世……
“鸟倦知返,狐死首丘。”玉无缘握住皇朝的手,“皇朝,兽犹如此,况乎人。玉家的人从来不会死在外面,我们……都会回家去。”
皇朝紧紧地抓住手中的那双手,就怕一松,眼前的人就会消失,可是他即算如此的紧抓,他就不会离开吗?他的身边,注定不会有旁人吗?
“我走后,你……”玉无缘轻轻一叹,“只是,寂寞……是帝王,是英雄必随的!”
二月四日。
皇朝领皇雨、秋九霜三骑入康城,乔谨、齐恕恭迎。
那一日,皇朝立于城楼,独对下方十万大军,那一身凛然无畏的大气,那睥睨间雄视天下的霸气,令雍、青大军心折。
可那雄昂霸气中……已有一丝孤寂如影相随。
那一日,在远离康城百里外的郁山脚下,风夕和丰息骑着马正漫悠悠晃荡着,忽从山道上传来马车驶过的声音,片刻后便见一队车马向他们行来。
待走近一看,领头的不正是钟离钟园兄弟吗?
风夕正诧异,却见钟离、钟园向前,向丰息一躬身道:“主上,已全按您地吩咐办妥了。”
“嗯,不错。”丰息满意地点点头。
“黑狐狸,你搞什么鬼?这些是干吗的?”风夕疑惑地看着那一队车马,长长的队伍,少说也不下五十辆。
“不过都是些我日常用的东西罢了。”丰息淡然道。
“日常用的东西?”风夕瞪目。日常用的东西需要五十辆马车来装?目光转向钟离,眼神示意速速招来。
钟离十分识趣,下马躬身向她汇报,“回禀夫人,这五十车除了二十车是金银外,其余三十车确实全是公子日常用物。十车是公子的衣裳冠带,十车是公子素来喜看的书籍,五车是公子平日喜欢的古玩玉器,三车是公子日常的饮食器皿,一车是公子素日用过的琴笛乐器,还有一辆空车乃供您与公子休息所用。”
钟离那边才一说完,风夕已是目光定定地看着丰息,还未及说话,那边钟园一挥手,便有数十人走近,“这些都是侍候公子的人。”转头对那些人道,“你们快来见过夫人。”
话音一落,那些人便一个个上前,在风夕马前躬身行礼,依次报上名来——
“夫人,我是专为公子缝衣的千真。”
“夫人,我是专为公子制茶的藏香。”
“夫人,我是专为公子酿酒的掬泉。”
“夫人,我是专为公子养兰的青池。”
……
或许太过惊奇,风夕没有发现这些人对她的称呼。
当那些人全部自我介绍完毕后,风夕仰天长叹,“我上辈子造了什么孽,今生竟认识这么个怪物!”
可丰息却还嫌不够似的道:“此去旅途不便,只得这么些人侍候,等你我寻得地方定居后,再多收些仆人吧。”
“啊?”风夕此时已是哑口无言。
而其他人则是悄悄打量着眼前这令他们主上拋江山弃玉座的女子。
半晌后风夕才回过神来,看看那长长的车队,道:“你带这么多东西招摇上路,就不怕有抢劫的?”
“抢劫?”丰息眉一扬,“我倒想知道这天下有谁敢来抢我的东西?便是皇朝他也得掂量掂量!”
正在此时,一阵琴音从山头飘来,清幽如泉,淡雅如风,令人闻之忘俗。
“这是……”
风夕凝神细听,这琴音听来耳熟,且如此飘然洒逸,决非常人能弹。
“这是那一晚……”片刻后,她猛然醒悟,这不就是那一晚在天支山上玉无缘随心随手所弹的无名琴曲吗?顿时,她掉转马头,迎向郁山。
琴音此刻也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似乎弹琴者已走下山来。
山下一行人都静静地听着这清如天籁的琴音,一时间都心魂俱醉。只有丰息平静淡然,看一眼欣喜于形的风夕,略略一皱眉头,但也未说什么。
终于,一个皎洁如月的人飘然而现,似闲庭漫步般悠闲走来,却是转眼就至身前,一张古朴的琴悬空于他的指下,长指轻拂,清雅的琴音便流水般轻泻。
当一曲终了之时,玉无缘抬首,一脸安详静谧的浅笑。
“闻说有喜事,特来相贺。”他目光柔和地看向风夕,“那晚天支山上所弹之曲,我将之取名《倾泠月》,这张无名琴也随了曲名,一起相赠,以贺你们新婚之喜。”
风夕看看玉无缘,看看他托在手中的琴与琴谱,下马,上前,伸手,接礼,抬眸绽颜一笑,如风之轻,如水之柔,“多谢!”
玉无缘一笑回之,“这《倾泠月》中记我一生所学,闲暇之时,或能消遣一二。”
“嗯。”风夕点头,凝眸专注地看着玉无缘,“此一别,或再会无期,保重!”此生无缘,唯愿你一生无忧无痛。
“保重!”玉无缘亦深深看她一眼。此生无缘,唯愿你一生自在舒心。
目光越过风夕,与丰息遥遥对视一眼,彼此微微一笑,化去所有恩怨情仇,从此以后,相忘江湖。
两人颔首一礼,就此拜别。
目送玉无缘的背影消失,风夕回头:“我们该上路了。”
丰息点头,两人并肩行去,长长的车队隔着一段距离跟随在身后。
从今天起,开始他们新的旅途,天涯海角,且行且歌。
而一座山坡上,有两道纤细的人影遥遥目送他们离去。
玉无缘走出半里后,倚着一棵树坐下,闭目调息,半晌后才睁眸起身,遥望身后,已无迹影,从今以后,真真是再会无期!
无声地叹息一声,然后将所有的红尘往事就此拋却!
“玉公子?”一道冷凝的声音似有些犹疑地唤道。
玉无缘转身,便见一个冷若冰霜的佳人和一个满脸甜笑的少女立在一丈外。
真是快要到尽头了,有人如此接近都不能发现。他面上却浮起温和的微笑:“是凤姑娘,好久不见。”
“想不到竟还能见到玉公子。”凤栖梧冷艳的脸上也不禁绽出一丝笑容。
一旁笑儿则是满眼惊奇地打量着玉无缘,虽随公子江湖行走,却是第一次见这位列天下第一的人,果是世间无双,只是……何以气色如此衰竭?
玉无缘看着笑儿颔首一笑算是招呼,转头又看向凤栖梧,“姑娘是来送行吗?”
“嗯。”凤栖梧点头,抬眸望向早已无人影的地方,有些微怅然地道,“只是想送一送。”
“姑娘想通了。”玉无缘赞赏地看着她,果是蕙质兰心之人。
“栖梧愚昧,直至青王受伤时才想通。”凤栖梧略有些自嘲地笑笑,“穷其一生,栖梧之于他不过一个模糊的影子,又何苦为难别人,为难自己,何不放开一切,轻松自在。”
“好个轻松自在。”玉无缘点头,“姑娘以后有何打算?”
凤栖梧回头看一眼笑儿,道:“栖梧本是飘萍,到哪便是哪。只是蒙公子怜惜,令笑儿相伴,岂能让她随我受那风尘之苦。所以想寻个清静之所,两人安安稳稳地度过余生。”
“哦。”玉无缘目光扫向笑儿,但见她虽满脸甜笑,却目蕴精芒,自是有一身武功的,所以丰息才会放心凤栖梧,只是两个纤弱女子,漂泊江湖总是不合,去那异地,也难谋生,终轻轻一叹,道,“姑娘既只是想寻个幽居之所,那便随无缘去吧。”
“嗯?”凤栖梧疑惑地看着他。
“我将玉家的居地送给姑娘吧。”玉无缘目光轻渺地望向天际。
“啊?那如何使得!”凤栖梧闻言赶忙推辞。
“姑娘无须顾忌。”玉无缘看着风栖梧淡然道,只是那目光却穿越了凤栖梧落向另一个虚空,“我已不久于人世,玉家将再无后人,几间草屋,姑娘住了正不浪费。”
“什么?”凤栖梧一震,瞪目看着眼前如玉似神的人,怎么也不敢相信他刚才所言。
笑儿则知玉无缘所言不假,看着这才第一次见面的人如此轻描淡写地说着自己的生死,心头不知为何竟是一片凄然。
玉无缘依然一派平静,“姑娘的人生还长,以后招个称心的人,平平淡淡,安安乐乐地过一生,未尝不是美事。”
说罢,移眸九天,抿唇长啸。
那一声清啸直入九霄,那一声清啸声传百里!
那一声清啸哀哀而竭,那一声清啸袅袅而逝!
远远的半空中,有白影飘然而来,待近了才看清,那是四个白衣人抬着一乘白色软轿御风而来。
“终于……要回家了。”
轻轻合上双眸,天与地就此隔绝!
放松全部身心,所有束缚与坚持就此散绝!
身轻飘飘的,魂也轻飘飘的,一切都遥遥远去。
“玉公子!”朦胧中隐有急切的呼唤。
无须呼唤啊,亦无须悲伤。
有的人生无可恋,死为归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