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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于流民而言,这一场瘟疫闹得许多人妻离子散、家破人亡,犹如魔咒。
对于慕王而言,这一场瘟疫来势汹汹、惊动皇城,是他封王以来所面临的最大考验。
对于云氏而言,这一场瘟疫阖族处变不惊、乐善好施,离信侯府更得民心。
但对于出岫而言,这一场瘟疫,不过是她做过的一个绵长梦境,一觉醒来,前尘尽忘。若非云辞双目赤红的担忧,若非竹影不可掩饰的倦色,她尚且不知自己经历了一场可怕的生死之役,险些丧命。
靠在榻上,由云辞亲自喂药的滋味,实在令出岫受宠若惊。她拘束地喝下这碗药,等了半晌,云辞也没有离去的意思,于是她只得在他掌心里写道:“我想沐浴。”
云辞看了一眼掌心,淡淡问道:“什么?我没瞧见。”
出岫大感无奈,再次拉过他的手写道:“沐浴。”
云辞难得地挑了挑眉,看向出岫:“你还是做口型吧,写字我当真看不懂。”
出岫也不知云辞是否故意的,只得朱唇微翕着再道:“沐浴。”
“长久不说话,都不会出声了。我听不到。”云辞不动声色地看着她,目中闪过隐隐的期待。
出岫却是急了,从前哪里需要重复这么多遍,云辞早该看懂了。她越想越觉身上汗津津得难受,再看云辞仍旧一副面无表情的样子,不禁开口薄斥道:“你这人,真是……”
话一出口,云辞已勾唇浅笑。出岫这才反应过来,连忙无意识地以手掩唇,清眸大睁,一副难以置信的模样。云辞拉下她一双柔荑握牢在手中,低声哄道:“再说一句。嗯?”
出岫噌地一下面色绯红,也不知是被握住手的缘故,还是云辞那一句附耳的诱哄。她使了使劲,想要抽出双手,奈何对方握得极紧,不给她挣脱的机会。出岫不禁垂眸咬唇,已忘记自己能够开口说话的事实,只顾着与云辞的双手负隅顽抗,想要逃出生天。
“你若不说话,我便不松手。”云辞看出她心中所想,目光潋潋笑着威胁。
出岫只得抬起头来:“您让我说什么?”
云辞思索一瞬,道:“唤我一声‘云公子’如何?”
出岫大为赧然,咬着下唇不愿出声。
云辞见状也不勉强,只笑道:“不愿意?也罢,那我可真不松手了。”
出岫急了,心想这人何时变得如此无赖?可她的身子才刚刚恢复,双手根本使不上力气。彼此僵持了半晌,到底还是出岫先败下阵来,垂眸唤了一声:“云公子。”
只这三个字,已令她面若桃李,娇红欲滴。
云辞从前只在淡心的话本子上见过“公子”这个称呼,不想此刻从出岫口中唤出,竟是清喉婉转,犹如黄莺出谷般好听。他被这一声唤得心神悸动,兼之出岫大病初愈,也算是双喜临门。
如此一想,云辞心头忽然涌起前所未有的满足感,便情不自禁松开出岫的柔荑,不待她反应,已环住她的腰身,在她额间落下轻轻一吻。
那柔软的触碰,像是被一溪春水脉脉滑过,清澈,微痒,令出岫漾起心底阵阵涟漪。她犹自不敢置信,一双瞳眸翦水盈盈,惊恐地看向云辞,半晌,才晓得挣扎出他的怀抱。
云辞并未强迫她,顺势松了手,坦诚道:“如你所想,我正是这个意思。”他的浅笑清风霁月,又带着不容置疑的郑重。
出岫呆立良久,才觉出云辞话中之意。她偏过头去不敢看他,默默在心底酝酿着,道:“奴婢不懂侯爷的意思。”
一句话,明明白白拉开了彼此的距离。心底的苦涩盖过了出声的喜悦,这话她说得违心,但她不愿折辱他。
云辞面上并未瞧见失望之色,只是定定地看着出岫,问道:“真心话吗?”
“嗯。”她垂眸侧首。
“既是真心话,为何不敢看我?”他目光犀利,直击她心上,不给她半分逃避的机会,“出岫,在追虹苑,我已领教过你口是心非的本事。”
出岫闻言,只将身子往后靠了一靠,试图远离云辞的压迫目光,双手抱膝道:“侯爷是奴婢的恩人,奴婢做牛做马、结草衔环都难以……”
“谁许你自称‘奴婢’的?”云辞淡淡打断她。
“不是,我……”出岫只觉咽喉一阵干涩,也不知是心理作用还是什么,已说不出半句话来。
云辞见出岫这般逃避,想起她大病初愈,也不欲强迫她,唯有慢慢来:“我不是强人所难的人,也不是处处留情的人。出岫,你很清楚。”
闻言,出岫几乎要将一张脸埋在双膝之中,不知该说些什么。她蜷缩在榻上的样子,令云辞想起了丛林里的小兽。受过一次伤,便对异类摆出防备的姿态,倘若情知不敌,它们会坐以待毙。
云辞只得低声探问:“出岫,你心里有放不下的人?”这一句,他曾在追虹苑问过她,而今再次问出口,其实是同一个意思。
云辞有些害怕会从出岫口中听到“赫连齐”三个字,但仔细想想,也没什么可怕,那是她遇上他之前。
奈何出岫还是没有半分回应,只是双肩微微耸动着。
云辞见状顿时心疼,又叹:“是我逼得紧了……你好生休息,我会等。”
这一番剖白力如千斤,字字烙印在出岫心底。可她分不清自己是悲还是喜……喜的是她并非一厢情愿;悲的是她宁愿自己一厢情愿。
要如何开口,对云辞提及那段不堪回首的过往?她曾将身心交付过另一个男子,又被生生辜负,这样的话语,出岫难以启齿。
人都是自私的,她宁愿拒绝他,宁愿不回应,也不愿将自己的往事说出来,去面对他失望、嫌恶,甚至是后悔的神色。
明明彼此有意,却要生生斩断,这番疼痛,痛过剜心。事到如今,她多么悔恨曾经对别人轻易相许,让那些几近灰飞烟灭的往事来阻隔眼前。轮到那个真正刻骨铭心的人出现时,她却只能捧着自己破碎的心,以及心上的四个字:相逢恨晚。
出岫一直没有抬头,她不敢面对此时的云辞。直到耳畔响起轮椅的辘辘声,云辞的气息也越来越远,她才敢放声大哭起来。仿佛只有这种方式,她才能获得惨痛而又残忍的安慰。
出岫肆无忌惮地哭着,直至将双膝间的薄衾哭得湿透,才改为啜泣,继而抽噎,最后,抬起头来。
眼风瞥见一抹熟悉的白影,来自一个熟悉的人。出岫尚未及反应,已被云辞一手钳制住下颌,不让她再有机会埋首于被衾之中。
他竟没有离开!说不出是羞愤还是气恼,出岫的眼角挂着泪痕,更觉得无颜面对云辞,唯有紧闭双眸。
温热的手指轻轻拂面,为她拭去滴滴泪水。云辞知她着恼,便低声解释道:“我若不出此下策,只怕你永远不肯抬起头来。”他修长的手指缓缓划过出岫的长睫,沾湿了一指水痕,宛如南熙三月的烟雨,可将天水染成碧色,晴空如洗。
“你若当真对我硬得下心肠,为何方才哭得那般伤心?”云辞的质问轻轻浅浅,却能蛊惑人心,“至少也要让我知道,你为何不肯回应?”
出岫执意咬唇,合眸,无动于衷。
云辞极为无奈:“你要我说什么动听的话来哄女孩子,我还真不会说。这下可难倒我了。”仿佛自说自话一般,他看着出岫,继续试问,“就不肯看我一眼?”
出岫不为所动。
云辞失笑,轻咳一声:“那我以主子的身份命令你,我问一句,你不必开口,只需点头或摇头,好吗?”言罢又似想起了什么,再补充道,“不能违心,也不许骗我。”
出岫的长睫微微闪动一下,到底还是点了点头。
“你心里有别人?”依旧是这个问题,也是云辞迫切想要知道答案的问题。
出岫迟疑一瞬,继而坚定地摇头。
云辞发自真心地笑了:“那是对我无意?半分也没有?”
这一次,出岫僵持着,不肯点头也不摇头。
“你这态度,已算告诉了我答案。”云辞话中的愉悦难以掩饰。他也不管出岫是否睁眼,是否听得进去,只自顾自地轰炸她的耳朵:“你不是心里有人,也并非对我无意。男未婚,女未嫁,那你还哭什么?”
出岫抽噎着不肯答话。
“记不记得那首《朱弦断》?”提起这首诗,云辞很是感慨,这分明是别的男人为她写的一首诗,却成全了他对她的心思,也释疑了他对她琴技的赞美。
说到《朱弦断》,云辞终于如愿看到出岫睁开双眸。她的神色赧然而闪躲,那副伤心欲绝的模样,令云辞不忍再去揭开她鲜血淋漓的旧伤。
原本是想就着这首诗告诉她,他已知道她是晗初。可话到口边,云辞临时改变了主意,笑道:“那日你拿诗来找我品鉴时,曾写过一句话——‘这世上能寻到一双相知之人,算是奇迹’。”
他停顿片刻,仔细观察她表情的变化,继续道:“出岫,你我明明是这世上的一个奇迹,为何你不愿成全?我们不是不相知,也绝非不能相守。”
相知、相守……多么奢侈的字眼。出岫在口中默默呢喃,只觉眼前这人、这景,好似一场美妙的幻梦,如此不真实。他竟也喜欢自己,想要相知相守,可自己又如何配得上这番深情厚意?
出岫垂眸,到底还是不愿欺骗云辞,斟酌了片刻才鼓起勇气,喑哑着嗓子道:“侯爷,我是不洁之人,我……不配……”最后两个字,她说得低不可闻。
“有什么不配?还是你嫌我身有残疾?”云辞坦然地回道,“我曾挣扎许久,不愿这身体拖累你。可这一次,我想自私一回。我有自信能比常人更令你欢喜,就好似你从前不会说话,也能令我欢喜一样。”
“不,不是的……”听闻此言,出岫的泪水又滑落下来,使劲摇头,“侯爷,我……不是完璧之身……”
这话一出口,出岫没再听到云辞的回应。长久的沉默令她渐渐止住了哭泣,明明是预料到的结局,但她还是难以克制地失落。出岫别过脸去,忍着伤情继续解释:“您别误会,不是小侯爷……”
话到此处,她终于说不下去了,这才看向那张恍若天人的面容,恳求道:“请您给我留一丁点儿尊严,也请您……别再说了……”
面对出岫的闪躲,云辞沉默了半晌才郑重接话:“许是我平素的性子太温和,你还不知道,我认定的事情从不会轻易更改。”
他边说边执起出岫的双手,想要给她以现世安稳:“以前的事,不是我们所能控制的。我该感谢那个人,若没有他,如何能让你遇到我?”
“若要遗憾与自责,也不该是你。是我没能早些遇上你,好在如今也不算太迟,是不是?”他耐心开解,言语犹如四月春风,和煦温暖。
天下女子,任谁面对这一番深情表白,想来都不会无动于衷。何况早在出岫失声之时,这份前缘早已注定。出岫又哭了,只是这一次,她落下的是欣喜的泪水。
“‘侠士勿轻结,美人勿轻盟,恐其轻为我死也。’出岫,这道理我明白。”
缠绵的耳语也可以铿锵有力,天地都在这一刻被震慑得静止。两个紧紧相拥的人,终于等到了属于彼此的命中注定。
纵使风华笔墨,难以书尽,这刹那天光。
出岫再次回到离信侯府,已是四日之后。在这四日当中,云辞一直陪伴她,悉心照料,府中事务皆由快马送至别院,呈给云辞定夺。
出岫担心此举会引起太夫人的不满,也曾劝过云辞回府,劝了数次,最终是两人各退一步——出岫在将养四日之后,执意回了知言轩。在这期间,太夫人并未派人再去催促,也没有只言片语,这令出岫很是不安。回府当日,她原想去荣锦堂请罪,却遭到迟妈妈的婉拒。
迟妈妈明里是以她身子未愈为由,命她安心将养;可真正婉拒的缘由是什么,出岫心中清楚得很。只是她未曾想过,自己有朝一日也成了“祸水”。
然而,这番被太夫人冷待的焦虑尚未过去,出岫又被另一件事分去了心神。
原来,在她身染时疫、前往别院的次日,二爷云起的金露堂也死了个丫鬟,正是玥鞠。太夫人眼见时疫已闹到云府内院,便当机立断,下令将出岫、玥鞠所住的院落尽数焚烧,严格控制火势,以防蔓延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