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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荣锦堂出来之后,云辞一直敛眉沉默。他没有想到,母亲会如此反感出岫,甚至是以她的性命相胁。而真正无奈的是,面对母亲的言语逼迫,他竟然没有任何抵抗之力。他毫不怀疑母亲会说到做到。
若没有身中情毒该多好!他可以给出岫一个孩子傍身,母亲看在孩子的分儿上,必然会松口点头……
可这世上哪里来的未卜先知?
“去看看出岫在做什么。”云辞轻轻叹气,无力地对竹影命道。而当临近丫鬟所住的院落时,他又临时改变主意:“推我回清心斋,传她过来侍奉。”
若当真要另娶他人,他又何必让旁人看出岫的笑话?
片刻,这对苦命鸳鸯一前一后进了清心斋。
此时已到申时三刻,夏初昼长夜短,天色仍旧光亮。只是,云辞宁肯这屋内再暗一点,再沉一点,如此才能隐去他所有的沉重心事。他从未觉得如此亏欠过谁,先是将她捧上云端,如今又要打入地狱。即便是为形势所迫,他也无法原谅自己。
这般的无力又无奈,云辞开始后悔当初的情动。至少,她虽心如止水,但能保住性命。不似如今,无辜内染情毒,外有胁迫,且连累了名声。
“侯爷脸色很不好,可是腿疾难当?”云辞尚未出声,已听出岫关切道,“我去请屈神医过来。”
“不必。”云辞下意识地去抓出岫的手。他抬首望她,仔细记取她的娇羞与情动,无论是心有灵犀时,抑或是肌肤相亲时,她的一切都如此清晰,一如发生在昨日。
要如何开口对她说?再迂回曲折,只怕也是一个“伤”字。云辞敛去目中神色,尽量放缓语气:“出岫,我要成婚了。”
一言甫毕,云辞感到身侧那娇柔温婉的影子有些僵硬,他想出言解释与安慰,却不知该从何说起。是说她中了情毒?不宜要孩子?还是说母亲容不下她,甚至想出极端的手段?这对出岫何尝不是另一种伤害?只怕她伤心之余,更添自卑自弃,还有恐惧。
千言万语,他唯有化作一句:“我有我的责任,不可推卸。”
良久,云辞听闻出岫一声浅笑,不似勉强,但不乏苦楚:“您是为了成婚之事,才欲言又止?”
云辞心头一滞,不知该承认还是否认,唯听她淡淡再道:“似我这般卑微身份,不敢痴心妄想,只求能在您身边长久服侍……我也希望能有一位品貌端庄、家世风光的小姐与您匹配……您放心,新夫人过门,也是我的主子。”
这几句话,出岫自问说得真心。云辞那般身份,那般地位,怎会不娶?怎能无嗣?她从不奢望自己这泥泞之人,能与云上谪仙并足比肩,况且有过那两夜,已是无上恩宠。她有这自知之明。
直到此时此刻,出岫才真正知道,何为刻骨铭心之爱。
从前与赫连齐耳鬓厮磨时,并非全无所图。她图他的山盟海誓,图他的软语承诺,一心渴盼他能为她赎身,给她以妾室名分。此后,即便他另娶正妻,她也自信能获得他一世宠爱,如此名正言顺地长相厮守。
而如今,遇上云辞之后,她才晓得自己也能这般无私。不图金银钱帛,不图名分地位,甚至不敢妄想为他生儿育女。只想着,能在这知言轩里有一席之地,哪怕终日服侍笔墨纸砚,只要能看着他,守着他,便觉是这一生的全部。
全心地喜欢着,无私地喜欢着,却也是,卑微地喜欢着。为了坚守这份喜欢,辛酸也能变作甘醇,苦涩也能变成甜美。
“侯爷无须在乎我的处境与想法,左右出岫还是出岫,还在这知言轩内,只要您不嫌弃,新夫人不嫌弃,便许我在此服侍可好?”这一句,出岫问得小心翼翼。云辞听在耳中,更觉无力。
“夏家是传承千年的书香世家……若要论起家门荣光,所经朝代比之云氏更甚。”云辞停顿片刻,才道,“最难能可贵的是,夏家从不出仕。这与云氏明哲保身之举,如出一辙。”
云辞不知为何要对出岫解释,好似这般说出来便能好受一些:“云氏在南北地位敏感,又是巨贾,父侯这才迫不及待想要寻一书香世家,来遮住日渐凌盛的铜臭之气……算来我与夏家小姐,也是指腹为婚。”
“如此良缘更为难得。”出岫莞尔一笑,熏染夏初微风,“一为‘云’,一为‘夏’,冬云夏日,怎不匹配?”
“真心话?”他认真看她。
“真心话。”她认真回他。
“但愿你见到她时,也能明白。”云辞隐晦再道,欲言又止,只怕再在出岫心头刺上一刀,更怕她就此失望欲绝。
云府许久未有如此热闹的时日,上下洒扫,高挂红绸,府中下人月例增倍;各地管事派发红封;各支各房纷纷来贺。太夫人下令将吟香醉月园旁的宴客厅扩建一倍,打通后头相接的两个小院,只为能将五百席位扩至一千,好满足宴请宾客所需。
纳采、订盟、纳征、议期……都以不可置信的速度完成。待到宴客厅扩建完毕,已过百日,正正赶在婚期的一月之前。而云羡与鸾卿,恰好也在此时返回烟岚城。
随着云辞大婚的日子越来越近,出岫也开始将自己关在屋内练字,听从云辞的吩咐闭门不出。云府上下皆是一派喜气,张灯结彩、修葺一新,只为迎接即将到来的女主人——离信侯夫人。
听说,夏家请了当世最好的绣娘,日夜赶工,在三月内制成了一件绝无仅有的嫁衣,缀满沧浪明珠,熠熠华彩;
听说,夏家准备了九九八十一抬嫁妆、良田千亩,作为陪嫁;
听说,太夫人亲点云氏名下的云锦庄,为云辞新婚赶制织造,帷帐、被褥、窗幔……甚至是新人合卺酒上盖着的缎面绢帕,都要最好的材料与绣工;
听说,云府近日前来恭贺之人往来不绝,各地纷纷恭贺离信侯大婚,云府所收的贺礼已将整座芳菲园放满……
婚期临近,各种消息层出不穷,一派洋洋喜气。
九月初九,长长久久,是太夫人选定的大婚吉日。而今日,恰是八月十五中秋佳节。出岫默默扯下帘帐,将满园月色隔绝在眼底之外,再坐回案前,提笔写下一个“月”字。经过一年之久,她终于能将这个字写好了。
“撇如匕首,捺如切刀,竖钩细长,才得挺瘦。”他教导她的话,她一直记得。只是,不知他是否还记得,抑或,还能记多久。
“在做什么?”一抹清晖浅音唤回了出岫的神思。半敞的屋门再次被人从外头推开,正是云辞与竹影。
出岫连忙起身搁下毫笔:“侯爷。”说不喜悦是假的,如此佳节,他竟撇了合府上下,屈尊来到丫鬟所住的院落里,哪怕只来看她一眼,已是足够。
竟然爱得这么卑微。
“如此佳节,您怎会过来了?”出岫抿唇问道。
“如此佳节,我才应该过来。”云辞挥手示意竹影退下,又跳过这话题,看向桌案问道,“在写什么?”
“练字而已。”出岫淡淡作答。
话音甫落,只见云辞已自行推着轮椅近前,执起书案上搁着的纸张,垂目望向满纸的“月”字。
“怎么?”出岫强自笑问,“写得不好?”
“岂会?”云辞顿生柔肠百结,想了想,又问,“今日你我小酌一杯?嗯?”
“您不是不喝酒吗?”
“偶尔小酌,无妨。”
皓魄当空宝镜升,云间仙籁寂无声。此时此刻,窗外隐隐可闻的丝竹都是物外之事,绝不会扰了云辞和出岫的独处。琉璃夜光杯的相击之声清脆悦耳,两人交杯换盏,一饮而尽。
许是酒能壮胆,更能令人倾诉,云辞一杯饮下,脑中一热,试图说些什么:“出岫,我与夏家小姐……”
“侯爷。”出岫轻声阻止,“今夜不提此事行吗?”
云辞握着酒杯沉默一瞬:“好。”再看出岫,依旧面色如常。
“你心里可怨我?”他还是忍不住问她。
出岫垂眸叹笑:“我是不洁之躯,得您垂爱,已是天大福分。”
“出岫!”云辞嗔道。
“侯爷莫怪,是我失言了,自罚一杯。”言罢她已自斟自饮一杯,又道,“您身为离信侯,娶妻纳妾、绵延香火,无可厚非。我……从未怨过,只有感恩。”
“出岫……”同样两个字,反复在云辞齿间呢喃,每唤一次,意义皆不相同。方才是嗔怪,如今是无奈。
“说不让您提这事,我反倒又提了。”出岫自嘲而笑,“不如说说您与小侯爷的相识经过?我一直很奇怪,您与他的性子天差地别,怎能交好至此?”
提起沈予,云辞自然而然想到胎里带出的情毒。正思索着如何开口答话,却见出岫脸色一变,忽然掩口干呕起来。云辞伸手想要扶她,出岫却已反手拍了拍自己胸口,顺下一口气道:“无妨,想是方才喝酒喝得急了。”
这一次,轮到云辞变了脸色,连忙探手去捏她的脉搏,心中更是五味杂陈。曾经多么想要一个属于她和他的孩子,如今终于等到了这一刻。然而……这孩子来的不是时候。
“你已有了三个月的身孕。”云辞沉着声音道。
“身孕!”出岫先是一惊,再是一喜,她的确想为他生个孩子!可她的喜悦之情才刚升起,便被一句话尽数熄灭,“这孩子留不得。”
一句不可违逆的诅咒,刹那间将出岫打入地狱之中。她就着烛火,竭力想要看清云辞的表情。但她失败了,泪盈于睫时,水泽会模糊视线。
蒙眬中,那个白衣身影只是垂目沉声,手中紧紧握着琉璃酒杯:“这孩子不能要。眼下……不是时候。”
不是时候……是啊,新夫人尚未进门,这当口的确不该有个孩子!尤其,是名不正言不顺的孩子!出岫瞬间了然,别过头哽咽道:“我明白。”
三个字,一根刺,戳得两人皆疼痛不堪。
云辞默然半晌,不愿抬头去看出岫,只怕瞧见她的潸然泪水会率先缴械投降。原本他就是强迫着说服自己,倘若此刻软下心肠则会功亏一篑——
那个孩子无论男女,都会再次品尝生不如死的情毒之苦。胎里带出来的毒,即便后天如何努力都无法尽除。幸者,身体孱弱药不离身;不幸者,早早夭折。
云辞自己是嫡出世子,经受胎毒之苦尚能享受好医好药;可,出岫腹中骨肉不是嫡出,甚至连庶出都不是,即便生下来,他顾得了一时,又怎能顾得了一世?若当真有个万一……剩下他们母子二人,只怕更加艰难。
与其届时伤心欲绝,不如眼下斩断前因。云辞松开手中握着的酒杯,平静地道:“以后我们还会再有孩子,失了这一个并不打紧。况且,此时不宜。”
真正的落脚点,还是最后这四个字。怪只怪这孩子来的不是时候。出岫微微合上双眸,再睁开时,眸中水意已尽数除去,只剩淡然:“奴婢明白。”
她又自称“奴婢”了!可这能怪谁?他如何能忍心,如何能放心……母亲之语,言犹在耳。怕只怕即便这孩子生下来,无论生死,也轮不到出岫亲自抚育。
当初以为孩子会是她的护身符;可如今,只会是她的催命符……为免她伤身又伤心,他唯有先对自己狠心。
“明日我会亲自端药前来……”云辞直视着面前那一双潋滟清眸,刻意忽略她颊边未干的泪痕,“这些日子,你好生歇息,淡心会来照顾你。”
几乎算是落荒而逃,在这份残忍尚可控制于心时,云辞离开。身后,蜡炬成灰。
任是时光再难挨,终于还要度过这一日。九月初九,离信侯云辞大婚。
从辰时起,外头的炮声与乐声便不绝于耳,几乎可以想象出是如何热闹与隆重。知言轩的下人们走光了,每人都担有一份差事,院落空空荡荡,唯有一个女子躺在屋里的榻上,双目无神望着帐顶。
这一日的盛世光景,与自己心中的荒凉孤寂,出岫一辈子都难以忘怀。那腹中空空荡荡的冰凉之感,时时刻刻提醒着她一个生命的消逝,日日夜夜,身心煎熬。
落胎的过程她其实记不大清楚了,毕竟已过去二十余日。云辞很体贴,连端来的一碗落胎药,都酸甜可口如同汤羹,无比照顾她的味觉。可,她宁愿喝下一碗鸩毒,如此便能找到一个苦涩的借口吐掉。这醇美甘甜的滋味,是逼着她心甘情愿抛去孩子。
印象中落胎并不大疼痛,许是那配制的汤药太过高明,出岫只记得自己昏沉无力。再醒来时,下半身血流如注,榻旁唯有屈神医和淡心。云辞,不见踪影。
她心里并非没有怨气。这些日子,云辞每日来探,每次守在她榻前半个时辰,可彼此谁都不会说一句话。
外头的丝竹之音又大了一些,掺杂着振聋发聩的爆竹声,欢呼声一阵高过一阵。相比之下,出岫的屋内黯黯淡淡,如此她才能更加清晰地看到屋外。
一眼望去尽是红色,就连树杈上都绑着红绸,直将整个夜色沁出一片嫣红,宛如她落胎那日的血水。想着、看着,出岫忽觉胸口一阵气闷,便挣扎着坐起身来,低头去寻找自己的绣鞋。此时却听屋门“吱呀”一声被推开,紧接着是一声惊呼:
“出岫!你怎能下地!”淡心连忙将手中的水盆放到架子上,匆匆赶来阻止她下床。
“无妨,躺了二十余日,也该下床走走了。”出岫笑着,视线落在窗外那片接天盖地的红上,“旁人都去看这难得一见的热闹场面,唯独连累你在此照顾我。”
这话不说还好,一说出来,直教淡心眼眶泛红。她吸了吸鼻子,强自笑道:“这有什么好看的!人山人海也看不见什么,不如在此落得自在。”
出岫闻言笑笑,重新靠回榻上,不再执意下床。
淡心瞧着眼前这张毫无血色的倾国容颜,只觉刺目难受。出岫本就是尖下颌的瓜子脸,如今竟瘦得不如一个巴掌大,从前白里透红的雪肌,如今也惨白如纸。
“你别怪主子。”不自觉地,淡心脱口为云辞辩解,“主子平生不近女色,唯独对你好……这孩子落了,他心中比谁都苦。”
出岫轻轻点头:“我明白。”
“你不明白……”淡心语中已有些哭腔,“白日里主子过来探一探你便回去了,可你不知……每日夜里,竹影都会推着他过来……主子在外头一待便是大半宿,只对着你的房门出神,那神情,简直……”话到此处,淡心已说不下去,唯有垂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