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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非语气转为温和道:“李大人,你的忠心舅舅也知道,给他说两句,消消他的气,就什么事情都没有了。你要是再拖延,那不是让他更加发火吗?”
李玄良连忙点头称是,谢过离非,飞跑回去。
离非平生第一次做戏,心里紧张得怦怦乱跳,只得不停用大喝掩饰语气。此刻他松下一口气,回身向士兵吩咐:“开门,让我出去。”
那城门守兵结结巴巴地道:“可是,可是李大人刚刚下令,出城格杀!”
禁军副将庄翰赶上前,喝道:“大胆!你没看见李大人也要听离大人吩咐吗?离大人是国公爷的亲外甥,你敢阻挡离大人办差,你不要命了?”
那小兵连忙让开,打开城门,庄翰巴结地看着离非笑,口中道:“离大人,请,有没有需要小人帮忙的地方?”
“你在城门守着,不要让任何人出入!”
“是!”
“还有……”离非回头,嘴角微露嘲讽,淡淡道,“我不是国公爷的亲外甥。”说罢,打马便走,不再理会此人。
大概两刻钟以后,李玄良脸上有个清晰的掌印,气急败坏地跑过来。老远看见庄翰站在城门口挺胸凸肚地戒备着,大喝道:“离非呢?”
庄翰傲慢地道:“离大人出去了,国公爷有要事需要办理。”
李玄良跺脚叹气,打马便冲。庄翰伸手拦住道:“慢,离大人吩咐下官把守城门,不许任何人出入!”他话音未落,脸上啪地挨了李玄良一个结结实实的巴掌。于是他的脸上也迅速泛起清晰的掌印。他正要大叫,李玄良身后出现很多兵马,当先一人面沉如水,正是宁晏。他道:“来人,快追!抓到离非,赏千金!”无数士兵快马出城,早把庄翰挤到一边,还好他识相快,躲在一边大气也不敢出一口了。
离非出了城,只顾没命一般打马狂奔,此去江州是好几天的路程,他的马只是一匹普通拉车的驽马,舅舅不会不追他,能不能逃得了,离非完全没有一点儿把握。但是他此刻已经顾不了这么多了,他的心里没有这些杂七杂八的想法,只认准西北江州方向死命跑去。离得再近一些,再近一些,只要自己尽了力,哪怕最终被抓住了,自己拼力喊一声,说不定青瞳就能听见,说不定就有冥冥之中的神灵传给那姑娘听见。
可惜这段路他平时少走,不算熟悉,驽马带着他奔着一个高坡冲上去,等离非发现绕了远路准备拨马回去时,他站得高,已经在地平线那边远远地看见盔甲的反光了。自己要是回头怕是正和他们撞上。
离非急得要命,只想先逃了再说,打马往错路上继续走。马儿这一路挨了他好几十剑鞘,它只是一匹驽马,能力有限,不能离非想它跑多快就有多快。如今挨了这一下重的,前面路又是上坡,腿一软反而更慢了几分。离非情急用力,好容易催着马儿爬上高坡,这一耽搁,已经能看见远处密密麻麻蚂蚁大小的追兵了。
耳边传来水流的声音,离非奇怪地回头看,更是叫了一声苦,原来这坡下面就是梁河了。一年多以前,景帝出逃,他所乘惊马就是跳进这一条河,最后逃生的。梁河两岸地势高低不一,靠近京都这一侧较为低矮,所以河堤的修筑也是这边高那边平坦。梁河虽然远不如沛江广阔,可也是一条大河了;又因为离京都近,怕京城生水患,梁河这边的堤坝修筑得格外陡峭高深。景帝当日过的那一段河堤在上游很远的地方,相对低矮,当日又是枯水季节,所以他能平安通过。
可离非面前的是离京都最近的一段河堤,整个梁河最高的河堤,这段河堤兼备远程防御敌人进攻京都的功能,所以修筑得陡峭难以攀援。
离非下马,他此刻心中十分平静,抓着河堤上的青草石块慢慢向下攀援,只走出五步,就踩到一块浮石。他脚下滑脱,一气溜下去十丈左右,手指才侥幸抓到一把草根停了下来,身上擦出好多血迹。离非这番死里逃生,却如同没有遇到危险一样,略顿顿身子,就继续攀援而下。
宁晏追出好远,不见离非踪迹,只见一匹老马独自在山坡上站着,正悠闲地啃草。身上热汗淋漓,显示出它经过长途跋涉。李玄良打量一下道:“这正是离非刚刚骑的马匹。他一定就在附近。”
宁晏示意手下去搜,片刻就有禁军指着河堤惊叫起来。河堤上草木折了一大片,上面血迹殷然,一直通到河中湍急的水流里。李玄良看了脸色发白,回到宁晏面前,唯唯诺诺道:“国公,离非可能……可能掉下去了。”
宁晏疾步走上去攀住河堤下望,水流奔腾,他看了都眼晕。离非不会游泳,就是不跌死也会淹死。他心里微微有点儿怅然,吩咐:“找会水性的沿河打捞,找到就安葬了吧。”
李玄良应“是”,宁晏默然片刻道:“回去,你抓来的那些人妥善看管,有可疑的就……”他使了个眼神,李玄良赶紧应“是”,留下些人继续搜查把守,免得离非没有落水,而是藏匿起来。另外传令打捞,自己带着剩下的人跟着宁晏回京都去了。
离非在梁河中顺流漂下,身上酸软,心中却无比坚定。他不但会游泳,还有极好的水性,只是宁晏不知道。不只宁晏,除了那个姑娘,也没有人看到过离非进水,连青瞳的一点点水性,都是他教的。
青瞳幼年经常有半饥半饱的时候,厨房给甘织宫送来的饭总是凉的或剩的。王充容就在宫后院子里的空地上种了一点儿番薯杂菜,经常自己开饭。肚子是能填饱了,只是很难吃到荤腥。青瞳嘴馋,御花园养的什么灵鸟瑞兔、仙鹤祥鹿满地走,她看了就流口水。
后来便是和离非熟识了,离非当时也只是十三岁的少年。王充容见这孩子好,虽没有什么像样的零食,可是也总是拿点儿自己晾的薯干给他吃。离非是感激的,他虽然能吃到青瞳吃不到的东西,却有另一种更难耐的饥饿。王充容母亲般的关怀刚好能填补他的饥饿,于是他更愿意往甘织宫跑,两个孩子迅速熟识起来。一次他看着青瞳望着湖里的鲤鱼露出羡色,他也年少,有点儿逞强,一时兴起,便脱下外衣,下水给她抓了两条。
他是江宁人,江边长大的孩子,从小就会水,只是来到京都后身份改变,脱衣下水的举动自然不够高贵,上流社会很少有人会水的。不用人说,他就知道这会被人笑话,所以提也不提。只是水对酷爱游泳的人有极大的吸引力,在异性面前逞强的行为也对少年有极大的吸引力。离非面对甘织宫外这一角没有人看到的碧波,终于忍不住了。
青瞳对离非这项其余皇子都不会的技艺惊为天人,双眼流露出崇拜的光彩让离非少年的虚荣心得到满足。他面对青瞳又一向比较放松,于是青瞳问他关于游泳的技巧,他就随口说了一二。直到两个月以后,青瞳叫了他来要自己进湖抓鱼给他看,他才惊讶地发现青瞳竟然自己偷偷学会了游泳。他觉得不妥,但是看着青瞳等着他夸奖那半兴奋、半羞涩的目光,他还是勉强称赞了她一句。这女孩在他面前,总是尽力把什么都做得很好,总是拼却十分努力想得到他的一句称赞,离非不是没有感觉的。
之后青瞳经常会趁夜里偷偷潜进御花园湖中抓鱼来改善生活。湖面广阔,有一边离甘织宫并不远,她又是趁着夜色出动,并没有被人发现过。
抓鱼是很容易的,御花园里养的鱼又多又傻,一抓就准,而且又没有数目,少了也没有人知道。甘织宫当真是被遗忘的角落,从此不知有多少鱼丧生青瞳之手,然后鱼骨重新抛进湖中,竟一直没有人发现。
后来青瞳与太子和好,常得太子带来吃的接济。好吃的吃得多了,也就不觉得鱼有那么美味;加上人慢慢长大,湿了衣服不好看,也就没有再下过水了。
离非更是只有那一次失态,日后十几年过去,直到今天,才又一次用起这项技能。他分波逐浪,遮掩行藏,费了很多力,吃了很多苦,用了很多天,才艰难地把这个根本不愿意由自己说出口的消息带到青瞳身旁。
然后,他无能为力地看着她倒下去。如果有可能,离非也愿意她永远不知道这件事。剩下的事情他不能左右,于是和那天月下山冈一样,他叹了一口气,对任平生道:“请你好好照顾她,我有要事,先走了。”
十二、我累
任平生、元修、武本善、林逸凡,还有军中偏将以上的几十个人都围在营帐外,如同开军事会议一般整齐。花笺从门中走出,几十人一起围上来问:“怎么样了?”
花笺急得都要哭了,她道:“三天了,还是那样!也不哭,只是说累。”
元修来回转了两圈,突然发怒:“她就不活了不成?”他不顾门口卫兵的阻拦,踢开门进去。帐中门窗都用厚布牢牢挡住,大白天的一丝阳光也没有。青瞳抱着自己双膝缩在最里面最黑暗的角落,她尽力把自己缩小,下巴埋在胳膊里,脸颊瘦削得几乎脱了形,一双眼睛在苍白得几近透明的脸上显得极大。元修觉得自己一瞬间花了眼,那对大眼中目光幽绿,不似活人。
元修深深喘了一口气道:“见过参军!”
青瞳抬头看了他一眼,反复道:“你来干什么?我累了,我太累了,我要休息,要休息。有什么事情等我歇歇再说,我要休息。”说着她又把自己往里挤了挤。
“参军,你就是难过,也得吃点儿东西呀!你别让我们担心行不行?”
青瞳抬起头,立即道:“好,我吃,我吃,我休息休息就吃,先等等,我累了,太累了,先休息休息。”
“那你先睡一会儿也行啊,实在累了你就好好睡一觉,你已经三天没有睡了!”
“好,好的,我睡,我歇歇就去睡!现在我先歇歇,一会儿就睡!一会儿就睡!我累了,先歇歇……我会去睡的,也会吃,但是我要先歇歇,先歇歇……”
“你!”元修觉得自己有劲没处使,憋闷得难受。他吼道:“武本善说了,你不吃他也不吃,他下令三军谁也不许吃,陪着你饿!你想想,这能行吗?你就不能精神一点儿吗?像这样要死不活的,有什么用?”
“三军……都不吃?那不行,不行,要想办法,想办法……等我休息一下,我累了,等我休息一下就想办法……”
“你想死吗!你娘临死前不是让你振作吗?你看你现在,就比死人多一口气!”元修说得愤怒起来,一拳使劲砸在桌子上,桌子轰地塌了。
然而这巨响完全没有刺激到青瞳,她只是更用力缩缩自己的身子道:“不死,我不想死,我就是要休息。我累,很累……”门口的卫兵闻声而进:“侯爷,您出去吧,元帅吩咐不许人打扰她。”
元修无奈退出,喝道:“你们就当她死了,我没办法!”愤然而走。门外武本善的声音传来:“元修,你干什么去?”
元修喝道:“攻打京都!现在还有什么顾忌,不打留着宁晏做什么,里面的死了我也要宁晏陪葬!”元修面目狰狞地安排进攻,再不去发泄一下,他觉得自己就要杀人了。
“等等……”
元修甩开武本善的手道:“等什么等!不用你的前锋军,我自己也有兵!”他大喝一声,“元毅!点齐我们那五万老元家军!咱谁也不等,就兄弟们自己,杀他个痛快!”
他手中突然被塞进一物,武本善的声音响起:“拿着令牌,去问问定远军的老兄弟!就说参军快叫宁晏逼死了,他们谁愿意在三天之内拿下京都,就带着谁一起去!”
“杀!”
片刻之后,大军行营突然传出足以让山崩地陷的大喝。一座座营帐都在吼声中颤抖,只有远远地缩在帅帐里的青瞳,依然缩着不动。
三日前,离非辞别青瞳,又踏上渡舟返回京都,从出城的时候他就已经决定回去,所以心平气和,风轻云淡。这次他没有掩饰行藏,可是事情就是那么奇怪,他越是完全不躲不闪,丝毫不见慌张,别人越是不去注意。一路上三次遇到士兵,居然没有人抓他,离非就一路光明正大地走回了京都。
在德盛门,庄翰看见他像是看见了活鬼,双眼突出,指着他许久说不出话来。他反应过来之后立即上前在他腿上狠狠踢了一脚,口中骂道:“好你个小贼,害得老子丢官罢职,来守城门,你也有落到我手上的一天!”
离非痛得一皱眉,他平静一下自己的声音才道:“我舅舅呢,我想见他。”
庄翰照他脸狠狠啐了一口,骂道:“你个出五服、下九流的野小子,还敢叫国公爷舅舅。弟兄们,给我打!”
众兵围上来,对着他拳打脚踢。离非虽然是文臣,却也和太子一起上过骑射健身的科目,不是完全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可是他却毫不反抗,任由众人踢打,许久找了个间歇,他抬起头,又问:“舅舅在哪儿?我想见他。”
右颊顿时挨了沉重的一拳,离非歪过头,口鼻全是血迹。庄翰雨点一般的拳头又落下来,等他打得累了,离非抬起头,仍然道:“我想见我舅舅。”
“娘的!你这个不知死活的小贼。”庄翰大怒道,“拿鞭子来,抽烂这个贱骨头!”又过了许久许久,围着他的人没有一个还有力气或者兴趣打人了。一洼血迹中,离非慢慢抬起头,平静地问:“现在可以通报我舅舅了吗?”
“你!”庄翰咬牙切齿,“你还有脸叫舅舅,你又不是国公爷的外甥。”
“谁说他不是我的外甥?”
庄翰抬头一看,吓得口齿不清、颠三倒四地道:“国……国公爷,下官,小人,我……”
离非眯起肿胀的眼睛,艰难地叫了一声:“舅舅!”他试着想起来,可是一点儿也动不了。
宁晏在他面前蹲下,用手指抬起他的脸,伸出袖子来擦擦他脸上的血迹,又看了他许久。离非又叫道:“舅舅!”
宁晏道:“离非,你好久没有叫我舅舅了。”
离非一笑,肿胀的脸露出个不太好分辨的笑容。他道:“从现在到我死前,我一直叫你舅舅。”
“哦?你不是说我为一己之私,不顾天下,算不得英雄吗?”
离非轻声道:“你还是算不得英雄,却永远是我的舅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