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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那你们顾忌的就是我们打仗的时候,西瞻人会令我们后方不安。我有一个想法,在这里和大家商量一下。”萧瑟温和地说,“你们觉得用西瞻人来迎敌如何?我们先用全部精力安抚西瞻迁入民,等他们放心了,生活安定了,再告诉他们有人要破坏他们的生活,我们需要他们的帮助,让他们中间的部分人参战,有亲人在前线,西瞻人再不济也不会给我们捣乱的。”
张峰岚吓了一跳:“相国!让西瞻人打退京都军?那要是万一西瞻人不尽力,或者没有能力,那该如何?”
“我们当然不能全指望西瞻人去打这场仗。让西瞻人参战,要的只是他们一个态度。不管多么走投无路,要对一块完全陌生的土地产生感情,绝不是三年五年能成的,但是为这块土地付出过就不同了,他们如果为了保卫云中拿起武器,马上就会将云中当成是他们的家园,他们会真心热爱这个地方,真心珍惜这个地方,以后我们推行什么都将事半功倍。这是借力,借别人的力量做自己想做的事!元帅,你觉得可好?”
元修认真思索片刻:此人最善于揣摩人心,借势这种事已经被他掌握得十分透彻,这个主意如果是青瞳出的,他还要仔细想想,青瞳的确是敢想,可要说想得周全,那还得是萧瑟。以前元修对萧瑟颇有些妒忌,如今他可真是想得十分透彻了,似萧瑟这等近乎妖魔般的人物,很多方面连青瞳都自认不如,他不愿承认不如相国,那才是一种胆怯。
他点点头,道:“确是良策,只不过安抚工作一定要做得很好才行,相国既然有了打算,想必也有了办法吧。”
萧瑟点头:“真的要打起来,还得各位将军出力配合,本相在此征求一下各位将军的意见,你们觉得如此可以吗?”
帐中众将窃窃私语,又觉得相国这个想法的确好,却也觉得心中没底。那个最先开口的副将终于忍不住,道:“相国,末将读的书少,实在想不出此事是否能行,相国和陛下商量了吗?陛下同意,俺就放心!”
“是啊。”张峰岚也道,“陛下在军中,此事决定权交给她吧!”
“这件事最终还是要征得陛下同意,不过先问问领兵的各位将军,若有不同意见,去陛下那里也好商讨。既然各位将军没有异议,元帅,我们就一同去和陛下说吧。”
元修点点头:“各位散去吧,有结论本帅再通知你们。”
中帐内,听着萧瑟详细将这个想法说出来,青瞳闷闷的,一声不吭,她的脸色那般难看,用苍白已经不足以形容,简直是灰白。
“青瞳,你在担心什么?担心不能顺利安抚西瞻人吗?”萧瑟有些担忧地看着她,道:“无妨,我天机道的信徒在关中不下千万,要说安抚工作,即便不用士兵,我也是能做好的。你要实在不放心,我们可以暗中抽调一半的士兵,先行备战。这一战不会打不赢的!我有无数种办法,调迁入民参战只是其中一个对我们最有利的办法而已,你尽可放心,你那九哥进兵,简直是自寻死路!”
“我放心。”青瞳转过身来,神情一片木然,“我也有无数办法,我知道他是自寻死路,这一仗必胜无疑,我知道……”
“那你为何……”萧瑟皱眉看着她。
“我没事,你走吧!”她木木地道,“萧瑟,你出去准备吧。你打算怎么做我都同意好了,这一仗,你和元修自己商量,不要过来问我!”
十
撵走了二人,青瞳复又默默地坐下,身体像是给人抽走了一根骨头似的,慢慢向座位上塌了下去。终于,她整个人趴在桌子上,侧过头,用左边脸颊贴着桌子,慢慢伸直右臂。
她将右臂伸到极限,离自己的眼睛不能再远,才缓缓张开右手。阳光从一侧打进来,正好照在她的手心上。
本来毫无异状的右手手心里,在阳光中一点点浮现出一只红色的鹰。青瞳就默默地、静静地看着,看着那只鹰越来越红,越来越清晰,最后纤毫毕现地出现在自己手中。
手心里有两条淡淡的疤痕,那是握住元修剑留下的,当时流了很多血,现在已经不大看得出来了,却让那只雄健的鹰多了点沧桑感。
青瞳仔仔细细地看,一根羽毛一根羽毛地看,一根线条一根线条地看,好像从来没有看过,可实际上,这只鹰什么样,任何一个细节她都记得清清楚楚。
任平生悄无声息走了进来,他已经在一旁凝视了很久,好大好大的一张桌案,青瞳紧靠桌子的一角,歪着头趴着,那姿势像一个顽皮的孩童。她的头发随着头侧过来,像一条源远流长的河,铺满了案几的一侧,又顺着桌脚一直流淌下来。
阳光浸透了她每一根发丝,让每一根发丝都闪烁着波光。她尽力伸着自己的右手,可是还没有在那张大桌案上占据一半的位置。面前那般广阔都是一无所有,一张大桌子就将她的身形显得小小的,她的面前,除了那只右手,一无所有。
她不哭不笑、安安静静、没有任何表情地看着自己的右手,看了很长很长时间,连眼睛也没有眨一下。
任平生走到她身边,和她一起凝视着那只红色的鹰,终于轻轻叹息了一声。
“我以为他可以托付……”青瞳终于开口了,“我看了很久,听了很久,也观察了很久,我还以为他可以托付……可是现在我发现他不能托付了,你说,我怎么办……”青瞳仍旧看着自己的右手,不像是在和任平生说话,倒像是在和自己的手喃喃自语。
任平生无言以对,只能看着她说完这句话,看着她用无比怜惜的目光看着那只鹰,然后轻轻收回已经僵硬无比的右手,再轻轻屈起手指,将拳头一点点合了起来。
那只红鹰随着握手的动作变得扭曲、挤压、折叠,最终消失不见。如果它也有感觉,一定会为这动作疼得鸣叫吧?
合上了手,青瞳紧紧咬着下唇,继续合,用力握,直到握得再也不能更紧。右手的皮肤本就带着不健康的苍白,此刻被她用尽全力握着,血管和骨骼的形状都突了出来。
她静静地坐了一会儿,长长吸了一口气,坐直身子,重新露出笑容,道:“没事了,我知道我该做什么!”她用力握着自己的右手,显然是极力忍耐,身体在微微颤抖着,可她脸上却在笑:“没事,我知道自己该做什么!”
任平生突然脸色一沉,喝道:“张开手!”说着一把抓过她的手,推她的手指,让她打开拳头。
青瞳不知道他要做什么,也懒得知道,她只是不知为什么,突然犯了犟劲,死握着不肯松开,使劲闪躲着他,怒气冲冲地和他推搡,都不知道自己心中从哪里来的愤怒。
任平生也不和她废话,两指微屈,在她脉门上一弹。
青瞳手指顿时失去力气,软软地张开了,不会武功的人遇上会武功的人,那真是半点反抗的余地也没有。
一张手,鲜红的血顿时跟着流了出来。原来,她握得太紧,这只手又几乎没有痛感,以至于指甲深陷肉中,将手掌刺破了几个小洞她也丝毫没有发觉。
这么一推一搡似乎打破了什么硬壳,血从手心里流出来,完全不疼,可眼泪也同时流出来了,汹涌澎湃,越流越多。她的眼睛瞪得大大的,前面的眼泪刚刚到了眼角,后面的眼泪又形成了,迫不及待地将前面的泪珠挤了出去,后面的还没有站稳,又有另一颗泪滴将它推了出去,纷纷跌落,当真像断了线的珍珠。
她紧紧咬着嘴唇,忍着不让自己哭出声,将下唇都咬成深红色的了。
“抓了那里又咬这里!你发什么疯!”任平生喝道,“给我张开嘴!”说着就去掐她的两颊。
青瞳自己张开了嘴,痛哭声也跟着出来了:“任大哥!我以为他可以托付!我以为我可以脱身了,我以为我可以去找阿苏勒,可是……现在一切都完了,我不能走!我不能走了!”
青瞳从来没有这么称呼过他,这一声任大哥,让任平生的身子也微微晃了晃。
青瞳却没有察觉,她开了声,便不想再停住,痛哭道:“萧瑟想到了迁民的办法,你不知道我多高兴,多喜出望外!老天对我这么好,给我一个可以托付国家的人,也给我一个可以托付自己的办法……我还以为我就快可以走了呢。年过去了,冬天也要过去了,等雪化了,等花开了,我以为我就可以走了……可是为什么?他听信了朝中哪个人出的主意?他做出这种事,他不行!他不行!他能不能当一个好皇帝,这件事萧瑟可以不管,元修可以不管,他们谁都可以不管,可是……我能不管吗?我就不能走!任大哥!我不能走了……”她痛哭失声。
“未必,青瞳,这可未必。你想走,可以走。”任平生轻声道,“他不行,苑室总有人行!不过是时间问题,拖上两年,你自己多做一点事!再找个放心的人,你想想看啊,不能解决的事情都解决了,不过是个皇位的人选,算什么呢?”
青瞳眼睛渐渐地亮了,是啊!她怎么就没有想到?不过就是个皇位的人选,算什么呢?姓苑的人那么多,光是她的兄弟也有十几个,她还找不到吗?
现在一切都刚刚安定,所以要求很严格,她需要一个前几年能有手段、坚韧不拔地推行新政,随后几年又能安守成果、给国家休养生息的时间的人。
这样的人很难找,所以当发现九哥可以时,她会那么惊喜。然而这一出兵,打破了她的希望,她才这么难过。可是任平生一说,她就发现自己是钻了牛角尖了。找个又能推行新政又能安心守成的人的确很难,但是光是后者,那就容易极了。
找不到两者都能做的人,她可以先做前一部分啊!那只是几年的时间而已!等过几年,新政巩固了,边民也安定了,对于皇帝的人选,要求就没有那么高了,她还愁自己找不到吗?只不过是自己再多做几年,多坚持几年,那么多困难都挺过来了,这一点儿问题算什么呢?
哪里值得她心灰绝望?哪里值得她哭成这样?真是的……她怎么,就没有想到呢?
想到这,青瞳不好意思地笑了。她刚刚露出笑容,对面任平生明显出了一口长气,显然他是一直紧紧盯着自己的。
青瞳心中一颤,不由低下头。她沉默了很久,咬咬牙,终于道:“对不起,我和你说这些。”她的声音低了,“我知道你……喜欢我,我还和你说这些,任大哥,对不起,是我太自私……”
头上始终没有声音,青瞳不由抬眼望去,只见任平生正仔仔细细地看着她,那目光像是要把她刻下来,牢牢地刻在心里。青瞳突然觉得心里一下子剧痛,这目光让她觉得心碎,一向铁人一般的任平生居然也能有这样温柔的目光。青瞳的心慌了,只需要一眼,就知道自己给他带来的伤害会有多深:“任平生,我……”她惊慌地说,“你是个很好的人,只是我们认识得晚了,太晚了……我也没有办法……我实在很对不起,可是……”
任平生却微笑了:“你说错了,我不是喜欢你。”
青瞳吃惊地抬起头,听他那样高大的人,用那样轻的声音道:“青瞳,我是喜欢你快乐……”
一瞬间,青瞳就哭了出来:“任平生,对不起!我以前觉得就是对不起阿苏勒,可是现在我明白了,我真的对不起你!为什么我总要辜负一个人?我不想这样,可是我真的没有办法,这件事,我没有办法……”
她哭得像个打碎了贵重物品的孩子,又惊又怕,又是后悔,又是不知所措。
“有办法。”任平生突然打断她,一本正经地道:“你以后把自己挂起来,就没有这么多事了!”
“挂起来?”青瞳带着一脸泪珠,哽咽地看着他。
“对,挂起来!”他右手比量一个很高的高度,“大眼睛,你自己是块油饼,偏又扔在地上,能怨有狗抢?以后不喜欢一个人,就别和他太客气,凶一点傲一点!摆出点架子来!挂得高高的,别人就不会轻易靠上来了,像现在这样……”
说着一边呜呜嗷嗷地学狗叫,一边抬腿做踢状,呵斥连连。
青瞳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可是笑着笑着,眼泪却也滚滚滴落。一边笑一边尽情地流出眼泪,活这么大,似乎也没有这样哭过。
这个样子,你还喜欢吗?
十一
在关中和云中的边界,大苑并存了半年之久的两位皇帝终于碰面了。
确切地说,是两支大军的队伍碰面了。青瞳虽然在军阵前方的位置,显宗苑瀣却尚在中军,加上两军军阵之间必要的空白缓冲地带,两位皇帝从实际距离上说,彼此相隔甚远,最多能互相见到对方的大旗和象征皇权的金漆节钺礼器而已。
这也已经很不容易了,对面就是丝毫不逊于己方的敌军,敢御驾亲临战场的皇帝,从古至今也没有多少。
一位皇帝周围,是大苑最精锐的西北军,旌旗招展,队列严谨。另一位皇帝周围,却是由西瞻人、羌人、羯人、党项人等组成的杂牌军队。这支队伍兵不像兵,民不像民,长相怪异,穿着更是怪异,他们队形并不整齐,显然缺乏训练,但个个彪悍,眼露凶光,气势上也丝毫不弱。
苑瀣没有到军阵的最前方,并不是不敢,而是皇帝坐镇中军,才会让习惯了规则和队列的苑军放心,他若在阵前,反而会令士兵束手束脚,只围着他而不能正常冲杀。
苑勶站在军阵最前方,也不是鲁莽或者逞英雄,只是她身边的胡人士兵习惯了一军主将在身边,这样他们才有勇气,才会让西瞻人相信苑军不是准备拿他们做炮灰,而是确确实实与他们福祸与共。
苑家相争的这两位皇帝,都是真正的身经百战,敌人杀到近前也不会害怕。他们谁都不存在怯阵的问题。
两边的队伍都是前不见头,后不见尾,除了关中易州大草原,要找一个能将这些人安排下的空地都不容易。自然,青瞳那一边,在杂牌军的身后,还是有关中军坐镇的,她不会将自己的安危寄托于这些只有勇气没有训练的杂牌军,只不过暂时还没有到关中军出场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