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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姑母,这些点心还要给皇上送去……”冯诞忍不住出声阻止。
他越阻拦,太皇太后便越心疑。她夹过一只七宝素包,却不送进嘴里,用筷子尖儿一点点挑开外面一层皮,拨动着里面的馅料。代表七宝的七种素料,粒粒分明。
“的确是名副其实的七宝素包,妙儿有心了。”太皇太后合起双眼,像在回味那几道素膳的味道,忽然抬手对崔姑姑说:“把剩下的几只七宝素包,也切开吧。”
“姑母,”冯诞像从前一样,猴儿在太皇太后跟前,半是玩笑地恳求,“这样送去,皇上会不会疑心是侄儿偷吃了?”
“切开了送去,宏儿吃起来方便些。锦心,你直接送到崇光宫去,诞儿在这陪哀家说说话。”太皇太后依旧坚持,她总觉得冯妙是在利用这些点心传递消息,蒸饼只有薄薄的一张,藏不住什么,最可疑的就是这盘七宝素包。
崔姑姑照着太皇太后的意思,把余下的八只七宝素包,用银刀各切上一横一纵两刀,分成四块。素包里只有混合在一起的馅料,并没有什么不该有的东西。
太皇太后抿了口茶,暗想近来的确是太多疑了,对这个侄儿也怀疑起来了。与柔然人的密谋,妙儿怎么会知道,或许她只是在山寺里吃了苦头,终于肯低头了。
两样点心送到拓跋宏面前时,他的目光只落在那一盘蒸饼上。记不清究竟是哪一个日子了,冯妙穿着宫女的服色,趁他午睡时溜进崇光宫。他只记得,一睁眼便看到她双眼完成两钩月牙儿,抿着丝笑说“宏哥哥,请尝妙儿的菜”。
不知道她用了什么方法,竟然能让蒸饼一层层揭开,每一片都薄如蝉翼,隔着饼面都能看得清纸面的字迹。这一次的蒸饼里加了卤汁,不再纯白透明,可每一片都依然薄而软。
拓跋宏很有耐心地动手,把蒸饼一层层分开,薄饼柔韧温软,触在指尖上,便会让他想起冯妙柔若无骨的双手。他分开第三片时,忽然发现这张薄饼上,沾着些芝麻。他把薄饼对着灯火仔细查看,芝麻组成的线条,勾勒出了燃着狼烟的烽火台,代表北方的方位上,还沾了点藿香叶的碎屑。
他把薄饼放进嘴里,舌尖却已经尝不出那是什么味道。冯妙刚失去了孩子,又孤苦伶仃地离宫,可他知道,她并不像她自己说的那样恨他。不然,她也不会花这么多心思来传递消息,提醒他小心北方的柔然人。
不知道她的咳嗽好一点没有,不知道她的喘症还会不会发作,他不能随意自由地出宫去看她,只希望她安好而已。他不求神佛,只靠自己,等有一日肃清大魏朝堂与后宫时,必定要再迎她归来。
入秋便是太皇太后的寿辰,自拓跋宏登基以来,宫中连年都有丧事,再加上太皇太后一贯提倡简朴、反对奢靡,寿旦佳节便没怎么好好庆祝过。
这一年恰逢太皇太后的陵寝大体修建完工,北地的柔然、高车、吐谷浑诸部,又都在此时要来朝见大魏皇帝。朝中大臣担心这些草原部族包藏祸心,以贺寿朝见为名,进入平城作乱,几人联名向太皇太后和皇帝上奏表,提议只准各部的首领、使节进入平城,让他们把随行的武士留在平城郊外的驿馆。
拓跋宏把奏表带到明堂之上,冷笑着说:“柔然、高车、吐谷浑一起来平城朝贺,正是彰显我大魏煌煌天威的好机会。要是只让各部的首领、使节入平城,失礼不说,这些人岂不会觉得朕怕了他们?!”
太皇太后在这件事上不置可否,宗室亲贵和学士朝臣,第一次在明堂意见如此一致,摆出一副忠臣死谏的姿态,要皇上万万不可引狼入室。
拓跋宏把奏表递给身边侍立的内监,从容不迫地说:“其实诸位闲卿担心什么呢?朕不会只让各部首领使节入内,因为——朕根本不会让他们任何人进入平城。”他传下诏令,前往平城以北的灵泉行宫避暑,为太皇太后庆贺生辰,北地各部的使节,一律前往灵泉行宫朝觐。
为太皇太后修建的方山永固陵,刚好也在灵泉行宫附近,太皇太后便提议顺便去看看陵寝修建得如何了。这么一来,太皇太后和皇上至少要在灵泉行宫逗留半个月,宫中的大小妃嫔连着宗室亲贵也都要随行。内六局急急地忙碌起来,准备车驾、器皿,安排随行侍从。
远在青岩寺,冯妙对皇宫内的举动无从知晓。因为冯诞来过,慧空原本对冯妙客气了些。可接下来一段日子,城中再没有衣着光鲜的人来了,慧空的脸色也就跟着变了。分派活儿时,她故意叫冯妙去扫寺前的一百八十级台阶,却只给她一把又短又秃的扫帚。冯妙腰上有过旧伤,不能长时间弯着,只能彻底蹲下身去,扫过一级再挪到下一级去。
直到御驾起程前三日,李弄玉才来了一趟青岩寺。她并未用妃嫔的仪仗,只带了贴身的宫女来上香。看见冯妙在石阶上辛苦,她的青呢软轿并未停下,人直接进了青岩寺正殿。
三柱香请过以后,李弄玉叫慧空请冯妙出来说几句话,慧空却推三阻四地不肯,还想向她索要布施。李弄玉双手笼在袖中,叫慧空近前来。慧空只当她要悄悄地给些好处,带着一脸得意神情上前。
脚步还没站稳,李弄玉抽手便给了她一个耳光,接着随手甩了一锭带宫中徽记的金子在她脚下,冷冷睨着她说:“当着佛像金身,你都敢作出这副嘴脸来,平日里还不知道是什么样子呢。”
慧空不知道自己又得罪了哪路神仙,愣在当场,倒是李弄玉带来的婢女对着她呵斥了一句“还不快去请人”,她才捂着肿了半边的脸,尴尬地挪步到门前石阶上,请了冯妙进来。
慧空正要灰头土脸地离开,李弄玉又叫住她,声音清冷悠长地说:“门前的石阶上好像落了些石子树叶,刚才上来的时候,轿子颠簸得我头都晕了,待会儿我还要乘轿下山,你看怎么办才好呢?”
石子还罢了,树叶哪会让轿子颠簸,她摆明了就是要给慧空一个教训。慧空青着脸咬牙回答:“贫尼这就去捡……干净,让贵人下山的时候,不会再受颠簸。”
等她退出去,李弄玉才深深地看了冯妙一眼:“你就这么由着她欺负?”
她显然会错了冯妙心里的意思,冯妙摇着头说:“我并非心灰意懒,只是此刻实在没有心情跟她计较。”
平城中此刻看似风平浪静,但这平静,更像山雨欲来前片刻的压抑沉闷,也许一转眼就是大雨倾盆、电闪雷鸣。
冯妙低头,看见李弄玉素白衣衫的袖口上,绣了一圈细小的花朵。她有些惊奇,自从始平王遭逢意外又死而复生之后,李弄玉就再不肯用心妆扮,衣衫不过是随手拿来蔽体。
像是看穿了冯妙目光中的含义一般,李弄玉抬手抚了一抚袖口上的花纹,轻声说:“太皇太后和皇上要巡幸方山灵泉宫,接受柔然、高车、吐谷浑使节朝贺,宫中有品级的妃嫔全部随行。萧……始平王一个多月以前,已经先去了方山,督造太皇太后陵寝的扩建。”
她没再说下去,冯妙却全都明白了。太皇太后与皇上之间的关系,终于还是走到了这一步,要撕去这二十年祖慈孙孝的伪装了。
要所有妃嫔同行,不仅仅是为了表示对此行的重视,更是为了防止有人向外泄露消息。路线、方位、时间,任何一个要素的变动,都可能导致结果大相径庭。
倘若拓跋宏功亏一篑,始平王也必定不能为太皇太后所容,李弄玉已经做好了一切准备,与他同生同死,绝不独活。
冯妙低头看看自己的一身禅衣,低声却决绝地说:“我也要去。”李弄玉像是没听清楚,定定地看着她。冯妙又重复了一次:“我也要去,你帮帮我。”她不知道手里那件东西是否会有用,也不知道自己究竟能做什么,她只想在倾盆大雨落下时,跟拓跋宏同在一处。
李弄玉沉思片刻,摇头说:“这个主意不好,我要从宫中出发,我的父亲是东宫臣僚,也要跟太皇太后的车驾一起走。你不如从昌黎王府上想办法,有爵位的人都会随行,但你只有一晚时间。因为亲王贵胄的车驾会先行,昌黎王明天一早就会出发。”
冯妙脑中一片空白,昌黎王府有那么多人,可她不知道自己能相信谁,能倚赖谁。她强迫自己镇定下来,心思急转,猛然想起个人来,问道:“冯清近来在宫中如何?”
李弄玉平静地回答:“不过那个样子罢了,太皇太后解了她的禁足,可皇上并不对她特别上心,偶尔召幸一次,跟别的妃嫔差不多。”
冯妙长出口气:“那你就帮我带句话给她,今晚一定要带到,务必赶在明早昌黎王府的车驾出发之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