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墓室的石门一开,始平王拓跋勰便急冲进来,一眼就看见拓跋宏手臂上一道两寸长的伤口。为了让流出的鲜血不会凝住,那道伤口被反反复复割开过好几次,他正要开口,却被拓跋宏摆手制止。
冯妙的唇边,还残留着一点殷红的血迹。始平王一见,便立刻明白过来,转头取过一件披风递上来。
拓跋宏自己的外袍,已经裹在冯妙身上,他接过披风,先取下带子蒙住冯妙的眼睛,然后才搭在自己肩上。
石门之外,高清欢垂着手站着,远远地看着这一幕。火把的光亮,把他广袖束腰的身形投映在地上。
“皇兄,多亏高大人提早查阅了古籍,找出了从外面撬开顶门石的方法,又刚好赶来与臣弟会合,墓室石门才能如此顺利地打开。”始平王一面牵过马匹,一面简要讲着这几天行宫内的情形,“皇兄恐怕要快些赶回去,再晚了,皇祖母就要让太子登基为帝了。要是祭告先祖、昭告天下的仪式一结束,事情就难办了。皇兄还能不能骑马?”
拓跋宏微微点头,转身对高清欢说:“贤卿有心,朕日后再另行封赏。”高清欢却只是虚虚地还礼,并不像其他臣子那样诚惶诚恐。
始平王把马缰送到拓跋宏手里,叫阿依上前扶住冯妙,天已经快要亮了,拓跋宏必须尽快返回行宫,阻止太子登基,可冯妙已经站都站不住,更别说骑马赶路。
拓跋宏翻身上马,动作远不如平常矫捷,却毫不犹豫。他在马上坐定,又俯下身子把手压在始平王肩上:“勰弟,多谢你,替朕照顾好她。”他顿一顿,有些不自然地说:“别让侍卫抱她,朕……会心里不舒服。”
灵泉行宫内,一夜未睡的太皇太后,已经换好了礼服。来不及缝制新衣,崔姑姑临时找来几名随行的宫女,用宴请北地首领时的那身衣装,临时改成了礼服。领口、袖口上加缀了一圈各色宝石,前襟上的凤纹也用闪亮的金线重新描绣了一遍。穿戴妥当,崔姑姑用犀角梳子帮太皇太后挽起发髻,头发握在手里,已经蓬松如枯草一般,大半的发丝都已经白了。
“锦心,哀家让你去安排的那件事,你已经做好了吧?”铜镜中映出的脸,眼窝深陷,颧骨高耸,带着散不去的疲惫。
“是,都已经安排好了。”梳子卡在一处纠缠的发丝上,崔姑姑抽出犀角梳子,倒了一点茉莉头油在手心上,“其实太皇太后何必如此呢,太子今天就会顺利登基,一切都在您的掌握之内。”
太皇太后从她手里接过那团纠缠的发,拿起妆台上的银剪子,“喀嚓”一声,发丝就轻飘飘地落在地上:“迟早要做这一步安排的,哀家已经四十九岁了,护不了冯家几年了。”太皇太后幽幽叹息,“熙弟有领兵的天分,为人处事上却愚钝得很。这几年皇帝都防着冯家,熙弟的本事也得不到施展。哀家能做的,只有这么多了,就算哀家不在了,皇帝还是要倚重冯家来平衡朝中的势力。”
脑中一阵剧烈的刺痛袭来,太皇太后握住一只光滑圆润的暖玉小球,忍耐着那股痛楚:“等到恂儿长大,他们便知道了……”难以忍受的剧痛,掐断了她的话。
崔姑姑赶忙从妆台上取过一只金盖小盒,可打开一看,里面却已经空了。那里本该装着冯大公子送来的美人夜来香膏,从前是每三天送来一次,近来太皇太后越发离不开这种香膏,几乎整夜都要点着这香才能入睡。
新皇登基的典礼很快就要开始,太皇太后的头痛却偏偏在这时候发作起来,崔姑姑急得不知道如何是好。她推开门,叫了一名小宫女进来,让她立刻去请冯大公子过来。
小宫女应了声刚出门,就一脸惊喜地折返回来,在她身后,冯诞正捧着一只小盒走进来。他的衣襟下摆都被露水打湿了,显然是连夜策马疾驰所致,发髻上还粘了些枯枝败叶。
一向衣装整齐光鲜的冯大公子,顾不上整理自己的鬓发,快步走到太皇太后身前,从盒中取出香膏,放在熏香用的小鼎中:“姑母,侄儿料想您这几天操劳过度,可登基大典马上就要举行,您还得接受群臣朝贺。侄儿昨晚就赶去跟运送香膏的人会合,先拿了香膏提早回来,好让姑母在新皇登基大典上精神百倍。”
他用专门用来引燃美人夜来的干草茎取了火,正要点燃香膏,忽然听见太皇太后叫他:“诞儿,哀家每次用了这香膏,效果的确立竿见影,可过后头痛的毛病却越发重了。哀家想还是应该叫御医来看看这香料,究竟适合不适合哀家用。”
冯诞的手晃了一晃,草茎上的火苗随着这轻微的晃动,“呼”一下熄灭了。他仰头迎向太皇太后的目光,像过去二十几年里一样醇和地笑着:“姑母,侄儿早就说了,您这头痛的毛病,应该请御医诊断才是,可您总说没什么大碍。”
“侄儿先陪着姑母燃了这些香膏,麻烦崔姑姑去请御医来,大典之后即刻替姑母诊治。”他重新取了一段干草,凑在宫腊上点燃了,投进香鼎里去。
太皇太后凝神看着冯诞,他的表情和动作,都跟平常一模一样,不见丝毫慌乱。铜鼎里散出袅袅香烟,冯诞就势坐在太皇太后身侧,离香鼎倒还更近一些。
脑中的疼痛实在太过剧烈,美人夜来的清凉气息,如滴进浓烟里的清水一般,沁人心脾。太皇太后缓缓闭上眼睛:“罢了,一切都等登基大典之后再说吧。锦心,你去偏殿里看看恂儿,大典上别叫他哭闹。”
泰和殿内,随御驾同来的宗室重臣,都已经等候在殿上。皇帝已经失踪了五天,恐怕凶多吉少。过了今天,坐在龙座上的就又是老妇幼儿了,已经有人悄悄在心里盘算起来,到时候怎样要挟太皇太后,废除了皇帝颁布过的禁令。
广阳王和始平王都不在,只有李冲穿着一身常服上殿,连官袍都没穿。他与众人斜斜相对,孤独倔强地表明自己的态度,绝不会向新君跪拜。
定好的吉时早已经过了,太皇太后和太子却都没有来,等得越久,大殿上的人越躁动不安。已经有人开始窃窃私语,会不会是事情又有什么变化。
一些手里兵强马壮的亲王,已经等得很不耐烦,开始叫嚷起来,派手下的随从,到太皇太后的寝殿去看个究竟。随从带回来的消息令人更加惊疑不定,太皇太后突发急病,御医正在诊治。
任城王拓跋澄原本就反对太子登基,此时明显地松了口气,高声说:“既然如此,咱们就先各自散了吧,等太皇太后那里有了消息再说。”
跟他平辈的几位亲王却不肯放过这个好机会,阴阳怪气地说:“如今皇上下落不明,太皇太后又在这个时候病倒了,柔然人、高车人、吐谷浑人都还在行宫里,咱们哪能就这么散了?既然今天都来了,干脆另选合适的人即位。”
任城王气得直瞪眼:“皇上不知道身在何处,你们不说派人去找,倒惦记起这个皇位来了。”鲜卑贵族本就有配刀配剑的习惯,再加上又是在行宫之内,规矩不比平城禁宫,任城王“仓啷”一声抽出了自己的佩刀:“谁想当这个皇帝,先从我身上跨过去。”
眼看两下就要动起手来,大殿外忽然传来明朗清晰的声音,夹着几分自信的笑意:“几位王叔这是在做什么,朕不过离开几天,你们怎么就吵起来了?”
喧哗吵闹的大殿,霎时间因为这一句话安静下来。亲贵们不可置信地转头向门口看去,就连侍卫、内监都忍不住侧头悄悄去看。拓跋宏穿着一身素色衣袍,未戴任何金玉配饰,人越发消瘦苍白,可双眼之中却光彩熠熠。
“皇上……”任城王惊讶得连跪拜都忘了,上前扶住了拓跋宏的肩,“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广阳王一身甲胄,跟在拓跋宏身后走进泰和殿,雄浑有力的声音在大殿内嗡嗡回响:“皇上在此,诸位亲王怎么还不跪拜行礼?”
经过几年的刻意经营,广阳王的兵马已经实力不俗,抛开人数不提,他的兵马是惟一南下征战过的,与养在平城内的懒散亲卫不可同日而语。鲜亮的甲胄,分明代表着他麾下誓死效忠皇帝的兵卒。亲王们不得不咬牙低头,向皇帝行跪拜大礼。
拓跋宏缓步走到御座前,声音和煦地说:“朕陪祖母巡视永固陵时,忽然想起朕的父皇、母妃。朕身为人子,却没能尽过孝心,所以在万年堂内斋戒五日,为父皇母妃祝祷。”
他一路赶回灵泉行宫,先去换了干净的衣衫,便急急赶来泰和殿。平白无故消失了五天,他必须给出一个合理的解释。
五天里他只吃了一点点东西,身上受了几处伤,又一路策马狂奔赶回行宫,拓跋宏早已经有些脚步虚浮,耳边嗡嗡作响。可他尽力维持着最后一丝清明的思绪,笑得淡定从容。只差一步,他不能在此时功亏一篑。
拓跋宏的目光在大殿上缓缓扫过,这些年纪和辈分都比他大的亲贵,在他温和却坚定的目光下,一个个低下了头。拓跋宏的声音,清晰地传进每一个人耳中:“朕听说祖母突发急病,现在要去探望,各位王叔、王兄如果没有别的事,可以跟朕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