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拓跋恪的眼睛仍旧有些发红,可那两颗黑水银丸似的瞳仁,已经滴溜溜地四下乱转,显然已经能看得清东西,也不大疼了。
“冯姐姐,当初是你肯帮忙,恪儿才能平安出生,现在你说的方子又治好了他的眼睛。我……”高照容说着话,眼睛又微微泛红,“我是真心想让恪儿叫你一声母妃的,虽说皇上的妃嫔论起来都是恪儿的母妃,可要是能多一个真心疼爱恪儿的母妃,那才是他的福气。”
小孩子长得很快,离宫几年没见,拓跋恪已经长高了不少。冯妙抱了一会儿,就觉得腰上坠坠的,疼得越发厉害。她不敢逞强,把恪儿放下来,手撑在腰上揉了揉。
高照容叫过拓跋恪,叫他跟婢女在门口玩,抚了抚他的额发柔声说:“去吧,别累着你冯母妃了。”拓跋恪小小年纪,已经被强迫着天天读书,生病又闷了许久,难得出宫一次,看什么都觉得新鲜,扒着石阶缝隙里的几棵草,也能玩上好半天。
冯妙看着他与拓跋宏十分相似的五官,眼神一路追着他小小的身子跑来跑去,要是能有一个这样的孩子,拓跋宏一定会喜欢,其实他一向都对小孩子很有耐心。她全没意识到,自己的表情都已经完全变了,嘴唇弯曲得无限美好,连眼波也柔和得像水浪一般,说出的话更是温柔:“这个季节不好,要是恪儿仲夏时节能来,后山上有树、有草,还有很多小虫子,都是小男孩儿喜欢玩儿的东西。”
高照容含着笑说:“恪儿原本就该多来看望冯姐姐的,只要姐姐别嫌他吵。他呀,今天是看姐姐有些眼生,这才老实了,等熟悉起来就该调皮了。”
从这天开始,高照容便经常带着拓跋恪出宫,到青岩寺上香。她在拓跋宏来广渠殿时说起此事,满面羞愧地跪在他面前:“多亏冯姐姐提起的方子,治好了恪儿的眼疾。可容儿竟然对冯姐姐生出过嫉妒的心思,害怕冯姐姐生子,皇上不再疼爱恪儿了,容儿实在没有颜面再见冯姐姐了。”
她把心里这些见不得人的念头都说了出来,反倒显得既卑微又坦诚。拓跋宏见她言辞恳切,又想着冯妙在青岩山上难免觉得无趣,有个小孩子常去陪她解闷也是好事,警告了她几句,让她不要动什么歪心思,仍旧准她时常去青岩寺。
从高照容口中,冯妙也能时常听到拓跋宏在做些什么。他命人参照周朝的礼仪制度,结合汉、晋两代三公九卿的官制,制定了职员令,将机构设置、官员职责都一一列明,严令百官照此执行。他又命人在黄河之上筑桥,为大军南下做好准备。
他隐忍多年的雄心壮志,终于要用自己的方式一一实现,冯妙只遗憾自己这时不能陪在他身边。
似乎连上天也想要帮拓跋宏一把,姿容丰润、神慧早成的南朝太子,恰在这一年病故了。他是嫡长皇子,在南朝士子中又威信颇高,这一颗未来帝星的陨落,对南朝皇室的打击实在太过巨大,以至于南朝皇帝都不得不辍朝三日,以示哀悼。
太子早逝,常常也被说成是上天对君王失德的惩戒。拓跋宏抓住这个机会,效仿他的父皇曾经的举动,带年幼的皇太子拓跋恂一起,检阅北魏最精锐的兵马,并拜谒太皇太后的永固陵。沿途遇到年长的老者,他都一一问候,还赏赐给他们许多金银布帛。他见到有成年男子不能娶妻,便下令将放一部分宫女出宫,准许她们自由婚配。他在用这种方式宣扬北魏统治者的德行孝义,为南征做足准备。
皇帝离京半月,高照容几乎天天都带着拓跋恪到青岩寺来,有时上山后天色晚了,她便干脆带着拓跋恪在山上留宿。拓跋恪的确是个很讨人喜欢的孩子,冯妙教他的字,他只要抄一遍就会了。
拓跋宏重新肯定了皇长子的地位,高照容却没有丝毫失望不平的神色,她几次对冯妙说起,她现在只想让恪儿平安无事,其他的都顺其自然就好。
这天傍晚,高照容刚带着拓跋恪上山没多久,天上就淅淅沥沥地下起雨来。雨虽不大,可山间的石阶沾了雨水,就会变得湿滑难走。婢女进来劝道:“现在下山太危险了,要是抬轿子的小太监脚下一滑,磕碰了娘娘和二皇子就不好了。”
回宫也没什么急事,正好拓跋恪刚学会了斗草,正玩得兴起,高照容不忍心拘着他,便打算在山上留宿一晚。两人正坐在屋内剪着烛火说话,隐约听见前殿传来一阵喧哗声,像是有持刀的侍卫闯进了青岩寺。
高照容跟冯妙对望了一眼,见自己的婢女正在一边照看着恪儿,便叫忍冬去看看。忍冬去了没多久,就慌慌张张地回来,对着冯妙说:“这回……这回是新皇后娘娘找来了,还带着好多人,说要捉拿娘子。”
冯妙愣了一愣:“我有什么事值得她这么大张旗鼓地捉拿?”
忍冬喘匀了一口气说:“她叫嚷着娘子是南朝派来迷惑皇上的,如果不是山里的侍卫拼死阻拦,他们恐怕早就冲过来了。”
冯妙气得发笑,不知道该说冯清什么好,她从小在昌黎王府长大,如果自己是南朝派来的细作,那么昌黎王算什么?
高照容上前抱起拓跋恪,对冯妙说:“我带着恪儿,陪姐姐去看看,恪儿毕竟是皇子,他们不敢无礼。”走到门口,她又转过身来,满脸关切地叮嘱:“皇上带太子出巡还没有回来,这会儿不在平城中,要是她蛮横起来,不管不顾地先对姐姐下了手再说,等皇上回来,就是再生气暴怒,也于事无补了。”
冯妙明白她话中的意思,拓跋宏正要南征,此时与南朝扯上关系,轻易就可以扣上阵前通敌的罪名,是可以当场处斩的。
“我们先问问她的缘由,万一情形不好,姐姐还是先保住性命,无论如何忍耐到皇上回京再说。”高照容说得十分诚恳,拓跋恪在她怀中,不叫也不闹,只大睁着一双眼睛看过来,手里还抓着一把参差不齐的草茎。
冯妙抚一抚拓跋恪光滑的小脸,点头说道:“我知道轻重,不会跟她硬碰的。”
两人走到一起走到前殿,青岩山中的几名羽林侍卫,正跪在冯清面前,个个低着头却挺直了脊背,言语客气,态度却不肯有丝毫放松:“臣等奉皇上之命守卫青岩寺,没有皇上的旨意,不能让任何人带走冯娘子。”
冯清脸色不善,正要说话,一抬眼便看见冯妙走进来,手里握着的绢帕在鬓边扇了几下,音调斜斜上挑着说:“正主来了,本宫不跟你们多废话了。”
高照容抱着皇子,只微微福身为礼,冯妙也只是虚合双手,向她略一躬身。冯清心里立刻拱起一股无名火,指着冯妙说道:“你见了本宫,为何不跪拜?”
冯妙原本不想跟她争辩,可拓跋宏已经许了她不用跪拜任何人,她自己也不能随便对旁人屈膝,不冷不热地说:“我已经是奉旨修行的方外之人,自然该用方外之礼见过皇后娘娘。待会儿要是娘娘想上香或是解签,只怕还要拜谢我呢。”
冯清冷笑一声:“本宫可没那个闲功夫,今天是专门来抓你这个妖孽祸水的。”她对自己带来的侍卫喝斥一声,命他们上前绑了冯妙。
高照容上前几步,抱着拓跋恪挡在冯妙前面:“皇后娘娘,就算要抓人,也该有个理由吧。不然等皇上回来了,皇后娘娘要如何交代?”
“高贵人,这里可没你什么事,”冯清已经气急,语气越发暴躁,手指着冯妙说,“你要是硬要跟她扯在一起,本宫就连你一起绑了,替皇上好好审一审,你是不是也跟南朝勾结。”
拓跋恪毕竟是个小孩子,听见她陡然提高的音量,便有些害怕,可他并不哭闹,只是转过头,把脸埋在母妃的肩上,两只小手搂紧了她的脖子。高照容心疼地拍拍他的背,对冯清说:“皇后娘娘是不是要把我和恪儿都一并绑了?那正好,你就把我们都绑在一处,拿出你皇后的威风来,你如此欺侮皇上的幼子,看那些亲王老臣能不能容得了你!”
“你……”冯清没料到连高照容也会如此伶牙俐齿,冷笑一声说道,“好,你们一个个只管现在嘴硬,可本宫手里证据确凿,冯妙,这回你是赖不掉的。”
她转身从玉叶手里拿过一块玉佩,在冯妙眼前一晃:“这件东西,是从你那个下贱阿娘的房间里找出来的,上面的团龙纹,是南朝皇室才能使用的样式。你娘一个小小的歌姬,怎么会有这种东西?”
高照容转头看了冯妙一眼,像是在询问那东西是真是假。可冯妙一时也不能确定,阿娘的东西,一直都收得很整齐,连她也不能随便翻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