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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天,冯妙是扮作婢女春桐的样子,躲在高照容的车驾里才混出了青岩寺。忍冬则留在房内故意高声说话,来吸引住侍卫的注意。不管怎样,忍冬是为了她能顺利逃走才被打伤的,她一定要知道下手的人是谁。
傍晚时分,拓跋宏从太极殿归来,未回寝宫便先到华音殿来看冯妙。他细细地问了冯妙白天去了哪里,宫中的饮食是否还习惯。他问一句,冯妙便回答一句,并不多说什么其他的话。两人之间带着点诡异的隔阂,彼此都有些小心翼翼。
“朕已经命人在龙门山半山腰选了一处地方,打算开凿一处洞窟佛像,便算是你这做母亲的替怀儿尽尽心吧。怀儿还小,不好直接把他的名义写作捐资开凿的供养人,朕和你知道这份心意就好了。”拓跋宏的语气淡淡的,怕说得重了让她想起什么不好的记忆。
“皇上,”冯妙抬头看他,“明悬寺翻修佛塔,已经花费巨大,皇上迟早还要南征,何必要在这时急着开凿佛像呢?”她停一停,在拓跋宏面前跪倒,满怀诚恳地说:“如果皇上真的对怀儿有这份心意,能不能让怀儿回到嫔妾身边,由嫔妾亲自抚养?”
拓跋宏托着她的胳膊把她扶起来:“朕不想说好话来瞒你,为怀儿尽心只是其中一个原因。朕的那些叔伯手里,既有兵马又有钱粮。如果朕亲自带兵南征,却把他们留在洛阳,朕实在不能放心。朕修建明悬寺、翻修佛塔、开凿洞窟,除了为你,也是为了表明朕依然礼敬神佛,好让宗室亲王都跟着效仿。”
冯妙低头不语,她听明白了拓跋宏的意思,他要用这种方式,让那些实力雄厚的宗室亲王争相捐资修建佛塔、开凿洞窟石像,一点点耗光他们的钱财。未来几年,大魏都极有可能不断地对南朝征战,他需要一个安宁稳固的都城和绝对的帝王权威。他的御下之术,越来越娴熟老练。
“至于怀儿,朕已经对人说他是高贵人所生,眼下高贵人并没有犯下什么大错,突然把孩子带回你这里抚养,倒平白叫人疑心。”说到这里,拓跋宏轻咳一声,像是在掩饰什么一样。
冯妙并不知道有人故意引着他看见了另外一副假象,对拓跋宏心中的担忧一无所知,她只觉得拓跋宏的话透着吞吞吐吐的怪异,跟他平常对人对物的态度完全不同。
拓跋宏叹一口气说到:“那时候你昏迷不醒,可小孩子却长得很快,朕便没等得和你商量……等怀儿大一些,朕再慢慢找个合适的机会,让怀儿回你身边来吧。”
想起白天见着的情形,冯妙心中越发气恼,可那事情要是细说起来,也抓不到高照容什么错处。她转而想起另外一件事,开口问道:“我原本把去处悄悄告诉了忍冬,让她转告皇上,可是我刚刚才听说,忍冬竟然被人打伤了后脑,不能开口说话了。能不能请皇上派人把忍冬接来洛阳?毕竟她是为了我才受了伤,我想留她在近前方便照料。”
这不是什么难事,拓跋宏未加思索便答应了。
冯妙又接着问:“想必忍冬并没来得及把我的话转告皇上,那皇上是如何知道我身在南朝的呢?”
“朕那时匆匆赶回平城,却发现你不见了,派了人手四处搜寻,可是翻遍了整个平城也没找着你,便猜到是王玄之带你离开了平城。”拓跋宏想起那段日子的肝胆俱裂,仍旧觉得心中漫着浓密的黑雾,“朕派了玄衣卫去南朝搜寻,原本已经不抱什么希望了,王玄之却派了人来通知朕,说你处境危险,想要送你回来。”
“王玄之的确是个磊落君子,难得又不迂腐,他又比朕年长,”拓跋宏直视着冯妙的双眼,“妙儿,既然你叫他大哥,如果朕日后还能再当面见他,朕也愿意叫他一声大哥。”
冯妙被他炯炯的目光牢牢罩住,不由自主地回看过去。她原本是故意拿那句话来试探的,可拓跋宏既然如此大方地承认,那便说明他在对王玄之的态度上并无愧意,最多不过是为他的际遇唏嘘感叹。也许那封信真的不是拓跋宏写的,那时她快要临产,本就觉得难受,心思又全放在阿娘的旧事上,只匆匆扫了一眼便把信纸藏进了衣袖,后来也没有机会再仔细看看有没有破绽。
“那……玄之大哥现在怎样?”她还是忍不住开口问。
“朕听说,西昌侯萧鸾将琅琊王氏的这一支,全部处斩,连不满周岁的婴儿和年过七十的老妇都不放过。朕也派了探子去打听,据说王玄之下落不明,连西昌侯也在四处搜捕他。”拓跋宏怕冯妙听了伤心难过,故意说得轻描淡写,把细节都略去了。他听到的消息是,王玄之的父亲拒不向萧鸾跪拜,暴怒的西昌侯将这一脉老宅中上下一白余口人全都以极刑处死,将王玄之的父亲、兄长割去舌头、敲碎腿骨,丢弃在乱葬岗上。
可那话语中透露出来的惨状,仍然让冯妙忍不住捂住了唇。她知道西昌侯对王玄之和他的父兄不满由来已久,可她不敢想,究竟哪一件事才是激起西昌侯暴怒的最后一根稻草,是王玄之那位老父的当朝责骂,还是王玄之送走了她和她刚出生的孩子?
“妙儿,其实朕一早就有意召玄之来大魏做官,可他不能舍下家中的父母兄长。”拓跋宏站起身,张开双臂揽住冯妙的肩,“他是个有担当的男人,这一点上面,朕真心敬重他。”
冯妙由着他搂着,不说话也不动,她只想有个地方靠一会儿,让她再回想一遍刚才那句话——“全部处斩……王玄之下落不明……”自从重回宫中,她心中的疑惑已经太多,此时竟又多了一个,她还需要知道,那封信究竟是什么人写的。
七月间,洛阳城内的几处官设学堂都已经建好,也请到了德高望重的老师来授课,拓跋宏在皇宫之内召见各位皇子、亲王世子,亲自考校他们的功课学业。宫中的妃嫔和各位亲王正妃,也被请来在一边看着。
皇太子拓跋恂,此时已经是个十来岁的少年了,生得粗壮硕大,半点也不像拓跋宏的清瘦气质。倒是二皇子拓跋恪,生得白皙秀美,与拓跋宏小时候很相像。
两位皇子最先进殿,先向他们的父皇跪拜行礼,再各自向自己的母妃行礼问安。按照拓跋氏的祖制,皇太子立而杀母之后,皇后便自然成了太子之母,承担养育教导的职责。历代帝王都是如此,以保证日后登基时,皇帝与太后之间不至于有太多隔阂嫌隙。
太皇太后薨逝前,一直亲自抚养皇太子拓跋恂,直到迁都洛阳之后,才有老臣上书,提议将皇太子交由皇后抚养。可这时皇太子已经大了,对这个从天而降的皇后母亲,生不出任何亲近依赖的情感。他的礼行得草率简单,连额头都没碰到地面,就匆匆站了起来。
冯清却难得地慈祥和善,见皇太子拓跋恂热得额头上布满了汗,叫玉叶拿帕子给他擦汗,再拿一碗掺了碎冰的果子露给他喝。
拓跋宏对皇太子的举止很有些不满,可当着众人的面,一时也不好发作。
二皇子拓跋恪年纪稍小一些,衣衫却穿戴得整整齐齐、一丝不乱,不像皇太子那么邋遢。他走到高照容面前,郑重其事地俯身拜倒,用孩童的语音说道:“儿臣拜见母妃,愿母妃喜乐安康。”他做得一板一眼,很有几分当年拓跋宏的样子。
高照容怀中抱着幼子拓跋怀,脸上并不露出丝毫得意神色,只平静地叫他起身,叮嘱了几句要勤勉读书,不可辜负了父皇的期望。
拓跋恪起身时,见到冯妙也坐在一边,便对着她眨着眼睛笑了一下。在小孩子眼里,冯妙柔美温和,十分可亲。冯妙回宫后还是第一次见他,她一向也很喜欢这个聪敏早慧的孩子,便也对着他微微一笑,向他轻轻摇头示意他站好,不要在父皇面前失仪。
拓跋宏在两个皇子身上各扫了一眼,开口问道:“你们两个都说一说,近来读的书里,最喜欢哪一段?”他对皇太子拓跋恂扫了一眼:“你是兄长,你先说。”
拓跋恂一向对这父皇有些畏惧,觉出他不喜欢自己,却不知道是什么原因。他又资质平庸,向来不喜欢读书,此时一紧张,更是张口结舌说不出话来。
冯清见了心里着急,嘴上说着“慢慢想”,同时悄悄叫玉叶递帕子给皇太子擦汗。玉叶心领神会地拿着帕子上前,抬手覆盖在他额上。帕子上有两句绣好的诗经,正好落在拓跋恂眼里。他结结巴巴地说出来:“儿臣……儿臣近来读了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诗经是皇子启蒙时读的书目,皇太子在这个年纪,仍旧只念出这么一句话来,已经让拓跋宏心中大为不快。可李冲还领着太子少傅的虚衔,拓跋宏不想驳他的面子,隐忍着没有发作,继续问道:“你倒说说,为何选了这句来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