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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无瑕这一番昏厥过去不同以往,宫中几个最好的太医给召了过来轮番施救了三四个时辰,这才勉勉强强又给她吊回了一口生气儿。太医院的医正向元颉禀报道:“陛下,以这位姑娘目前的情势,若是再不每日里好好保养调治,只怕臣等也是难有回天之力的了。”元颉皱了皱眉,点头道:“知道了,朕心中自然有数,你们几个就退下去罢。”
太医们领命退下之后,西羌国皇帝陛下有些烦躁地从书案后面站起身来在殿中来回踱步。老实说,事情到了如今这个地步他自己心中也有些恍惚——当时亲眼看到李无瑕栽下马来,他竟然头脑一热之下什么都不管不顾地疾步上前去,把那个片刻之前还扬言要杀死自己的女人亲手抱了起来!非但如此,如今这女子居然还堂而皇之躺在他这位皇帝陛下寝宫的龙床上接受太医的诊治。
这一切究竟是怎么了?!元颉在心中一遍一遍地问着自己,到底从什么时候开始的?所有跟这个李无瑕有关的事都走了样,甚至不但自己如此,便连朵兰也受到了影响;可是……这一切究竟是因为什么?
躺在床榻上的李无瑕还是毫无动静,元颉走到床边俯视着她,看着她凄惨衰弱不堪的样子,那仅有的一点呼吸便细如蛛丝般维系着她最后仅余的一点活力,似有若无。这便是那个方才还意气风发对着自己公然出言挑衅敌国将领,那时的她似乎整个人都在阳光里熠熠生辉,手无寸铁的一人一骑便将周遭所有羌国人马的气势都尽数压了下去!
元颉不禁叹了口气,到了现在,便是他再不愿意正视此事,却也不的不在心中暗自承认——自己千真万确就是被这个女子所吸引,因而竟然从不知何时起便不由自主地爱上了她。想必朵兰的种种不安也正是因为察觉到了这一点吧?她的心思毕竟十分细腻的,也许仅凭一个眼神、一句言语就能看透自己的所想。
可是,爱上这个女人又能如何?难道可以将她留在自己身边么?就像那个江梨儿和从前许多小国的那些女人一样?可是李无瑕却并不是那些人——简直可以说,这个李无瑕跟那些女子根本就毫无相同之处,她这个人从内到外都是强大而独立的,有她自己的所想所求,并且不会受到任何外物的影响。
所以如果强行将她纳入后宫虽然并非做不到,但今后又将如何?她的心思是任何人也无法驾驭的!等到身上的伤势好起来,难道她还会这般毫无办法地任人摆布么?那自是毫无可能的事,这个女子便如同是一堆熊熊燃烧着的危险火焰,她明亮地蒸腾着,吸引着人们的目光,强大而炽烈,但每个试图拥有她的人却都会被灼伤!
也许自己正是迷上了她的这份不同吧?的确是一生也没有遇到过一个这样的女人,那么特别、那么冷静、那么强大;强大到让人觉得靠近她也是一种刺激。便如同爱马之人发现一匹绝世良驹一般,想要征服她的心念是如此强烈!可又偏偏在心中很清楚地知道,征服她应该是无法做到的事。
唉,如果无法为我所用,那么最好的办法自然还是将她毁去吧——同时也毁去自己心中这长久未有过的动摇与留恋。毕竟在自己实现王图霸业的路上,这区区的一个女人所占的分量实在是太轻、太轻了;哪怕她足够美好足够特别,那又如何?难道在他们中原的历史上,毁于君主沉湎美色的例子还少了不成?
自觉得已经平复了心绪的元颉遂再度回到书案之后拿起批阅至半的奏折;可是心里却仍是不能定:有些纷纷乱乱的,像几根发丝,又像一只小手,在不断撩拨着他,让他忍不住过一会儿就抬头向床榻那边张望一眼。
红字的朱批已经是第三次出错了,西羌皇帝烦躁地索性将朱笔重重向案上一摔,伸手去暖窠里提了茶壶出来对着嘴灌了几大口奶子茶。可就在这时,床榻里的李无瑕忽然发出轻微的声音,似乎在呼唤着什么人。来不及作任何细想,元颉一个箭步就赶到了床边,甚至手中还提着那把茶壶。
可是李无瑕并没有醒来,她只是沉浸在某种臆幻之中,脸色苍白里带着发烧引起的病态的红晕,口中喃喃的不知说着什么,两行眼泪顺着眼角潸潸的滚落下来,落入枕中。
元颉心中一动,一面抬手替她拭去泪痕,另一手轻轻将茶壶放于床边的几案上,自己则侧身在榻边坐了下来。李无瑕仍是不断地抽噎着,身子不由自主地发着抖,喃喃说着谁也听不清的话;元颉扯过榻边的虎皮被又给她盖了一层,摸着她头上依然滚烫,便又起身亲自去寻铜盆与冷水。
以一国帝王之尊,做这样服侍照顾人的琐事他实在是不擅长的,第一次将巾子拧得太轻,盖在李无瑕额上之后那凉水便顺着额角都淌了下去,连枕头都洇湿了。他急忙抓将起来又重新拧过,这次倒是拧干了,只是忙乱中手肘碰翻搁在几案上的铜盆,导致整盆水咣当一声尽数都泼翻在地上。
奉命只能候在外面的宫女们听见动静不免伸头探脑地向里面张望几眼,元颉如今也算是破罐子破摔了,索性挥手令她们进来收拾。毕竟还是这些人手脚麻利,不一会儿擦干水渍洗好铜盆抹净桌案,连李无瑕那浸湿的枕头也给重新换过了。
值守的太医适时给端来了一碗清热降烧的药汁,两名宫女帮着给李无瑕喂了进去,又以湿布帮她擦拭了头脸手脚等处,经过这一番折腾,这位奄奄一息的华国公主总算又睡得安稳了些。而在宫女太医们忙碌的过程中,他们的皇帝陛下却始终都站在一旁静静的看着,显得十分关切的样子;宫女们大都不知道这个病人的来历,便是太医的见识略多些,却也只依稀听说此乃华国的公主,明日就要被明正典刑的,只不知到底为了什么,她竟能劳动本国皇帝之尊亲自照顾服侍?
自然这些人心中便是再有什么疑问也断然不敢宣之于口,甚至连疑惑的表情都不敢露出,只是各各低着头快手快脚做完手中的事务,然后再急急忙忙退了出去。元颉再度落座榻边,用手掌试过李无瑕额上已没有那么火烫,顿时觉得心中安定了一些;他索性走过去拿了几份奏折自己坐到榻边来看,又将笔砚也搬了过来,此时此间再批阅这些案卷反倒觉得心思清明了许多,再不复方才那般神不守舍的情形。
天近五更的时候昏迷良久的李无瑕才算苏醒过来,她朦胧着眼睛环顾周围,见到自己居然躺在皇帝的寝宫之中,而自己身边赫然便坐着羌国的皇帝之时,不免面露惊讶之色,但也仅仅就此一瞬,片刻后她的面上便又恢复了常见的那种平静。
元颉见她醒来倒是一喜,搁下手中的奏章探身向她脸上打量了片刻,微笑道:“你倒当真命硬的很,这许多次生生死死都给你捱过来了。”李无瑕也是微微一笑道:“既然我是应该法场处斩身首异处的命,自然不会轻易这般就死了,倒该多谢陛下又将我从鬼门关里拉了回来才是。”
她提到法场处斩,元颉顿时面色便是一沉,半晌才又道:“难道你就丝毫也不好奇么,朕究竟为何又要救你?”李无瑕淡淡的道:“阶下之囚不过是任人摆布而已,我好奇或者不好奇又有何区别?”元颉望着她,心中一丝一缕犹豫着,最终还是开口又道:“如果朕今日在这里对你说,你可以不必死,不会再有法场处决,你也可以不再是阶下之囚,但不知此时你的心情又当如何?”
“我……可以不必死?”李无瑕低低地重复了一遍,忽然轻声笑了出来:“这种事不提也罢,劝陛下最好还是杀了我,也免得你将来后悔。”她虽然满面病容神情委顿,但这一笑却是自内而外显得明丽至极,便如同春花初绽一般;元颉怔怔瞧着她的笑颜,慢慢地又道:“怎么,既然你连死都尚且不惧,却如此惧怕活着面对朕和今后的日子么?”
听他说得认真,李无瑕便也收敛了笑容,正色答道:“难道时至今日,陛下竟然还以为你我之间尚有任何其他可能么?”她说到这里轻轻吸了口气,又一字一字的说:“其实你我之间的事从来便只有一件而已——你不杀我;我必杀你!”
短短的几个字,立时便冻结了羌国皇帝元颉那罕见发热的头脑与心绪,他立时冷下面孔站起了身子,向外面朗声吩咐道:“来人,给永宁公主换一身衣服准备送她上路!”说完这句话,他不再回望李无瑕一眼,就此昂首阔步从寝宫中走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