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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天,我牵线搭桥让这妇人和传令兵过了一夜。今天早上听说那传令兵半夜里就骑马走了,我还以为他们两个都已经知道了实情。现在看来,那兵哥许是知道自己上错了床,可妇人却还被蒙在鼓里。
看着妇人期待的眼神,我心里多少有些愧疚。阿娘去世这么多年,我依旧不知道我爹叫什么,若她这回有了孩子,那孩子总该有一个可以用来想象,用来思念的名字。
但晋国赵氏无恤这几个字我万万不能说,传令兵叫什么我也不知道,最后我只能摸出传令兵送给我的两尺细葛布塞到妇人手上,小声道:“阿嫂,我大哥叫阿鱼,这是他让我给你的。若真有了娃,阿嫂留着给娃做个襁褓。”
“诶,记下了!阿鱼……”妇人接过我给的葛布难得露出了一丝羞涩,她瞅了一眼墙根下的无恤,小声道,“昨晚热,今早冷。一个猎户,取个名却叫鱼。你这兄弟,还真是个怪人。”
“呵,我大哥是有些奇怪。”我脸一热,胡乱应了一句,心想,阿鱼要是知道我在齐国给他弄了一个挂名的阿爹做,不知道是高兴还是不高兴。
“阿拾,走了——”这时,无恤吃完了早食在背后叫了我一声。
“来了!”我答应了一声,转头对妇人道,“阿嫂,我们要走了,你保重!”
“嗯。大兄弟,有空来看阿姐啊!记得还是昨晚那个门!”那妇人点了点头扬着两尺葛布冲无恤喊了一嗓子。
这一下,无恤身边的男人们都笑了。
“哦——原来大兄弟昨晚上串门去啦!”猎户中有人扯开嗓门鬼叫了一声。
我低着头跑到无恤旁边,无恤冷着脸瞪着我道:“你又搞了什么鬼?”
“呃,我做了件好事,不能告诉你。”
待里宰牵着小孙儿的手上了牛车后,车队很快就出发了。
里宰是一个年过七旬的高寿老人,他雪白的胡子长得都快挂到了腰上,两条眉毛却黝黑发亮。初看到他时,觉得他黑眉白须的样子有些奇怪,看久了又觉得有些喜气。
老里宰是宋国人,这回说是要带孙子回宋国探亲。内乱之时探亲,我倒是头一回听说,不过宋国之事与我们无干,我便也没有多想。
车队出了村,沿着山坡慢慢地往山上走去。这出关必经的山路比我想象的要宽敞许多,在半山腰时我们曾遇到过一支从鲁国入齐的商队,两辆牛车在山道上居然还能并排通过。
半个时辰后,推着牛车的我们终于到了关口。
和我之前入齐时所见的高大雄伟的青石关相比,这里只是齐长城上一座用黄土夯建起来的两层泥堡。泥堡的一层可以过人过车,二层则是边关守军护卫放哨的地方。
“红云儿,他们这是在干什么?”在离我不远的关卡上,几个庶民打扮的人正在接受守卫的检查。他们中,男的几乎已经被扒光了衣服,女的也脱得只剩下了一件小衣。站在我身边的几个猎户看看那女人,又回头瞧瞧我,笑得格外暧昧。
“来的时候可没让脱衣服啊?怎么出去了还得脱光了走?”无邪这时也凑了上来。
无恤拍了拍我的肩,小声安抚道:“放心,他们查的是往外贩卖私盐的人,我们跟着里宰走应该没什么关系。”
齐人会在出关的地方稽查私盐我是听说过的,可没想到会这么严。
齐桓公在位时,管仲为充实国库便将海盐的买卖收归公有,私人只可在农闲时间煮盐,所制海盐也只能卖给国家。天下有一半多的人吃的都是齐国的海盐,齐国在控制了海盐的产量后,就派官商用高出以往四十倍的价格把盐卖给了其他国家。可以说,齐桓公当年的霸业和齐国现如今的富庶都是用这白花花的海盐堆出来的。
“来人啊——把这妇人给我带下去!”我正想得出神,关卡上突然传来一道响亮的呵斥声,紧接着便是一阵女子的哭嚎。
我一抬头,见守军中有一领头模样的兵卒手里拎着一个手掌大小的白色口袋正高声叫骂着,而瘫坐在他脚下的妇人,一头如云的高髻已经被拆成了散发。
“爷爷,贩卖私盐是重罪,那女子难道不知道吗?”坐在牛车里的小孙子好奇地问身边的里宰。
老里宰抬起耷拉的眼皮看了一眼,摸着小孙子的头徐徐道:“她知道……娃娃记得爷爷说过的话,一个人如果活不下去了,那再重的刑法都不能使他畏惧。齐人的日子过得好不好,别去数官道上的马车有多少,看看这道卡查得严不严,就知道了。”
“嗯,谢爷爷教诲,孙儿明白了。”小家伙听完在牛车上给里宰端端正正行了一礼。
齐国缺钱就涨盐价,涨盐价这关卡就查得严;齐国庶民穷,穷得活不下去就贩盐,贩私盐的人多了,这关卡查得就更严。老人教导孙儿的一句话,已道尽了齐国华丽的外表下,渐渐腐朽的内里。我看着身旁闭眼假寐的里宰,不禁暗道,一个形如槁木的乡间小吏居然能有这样的见识,看来,他也不是寻常之人。
里宰虽是齐国治政的小官,但我们此次出关的地方正好在他的管辖地域之内,因此守军们对我们倒也客气,随意问了几句,简单检查了一番便放了车队通行。
齐国、鲁国、宋国,此三国由东北往西南方向依次排开。我与无恤、无邪欲走沂水往东去,而里宰一行过了齐长城便要往西,到博地,再坐船沿汶水、过大野泽经水路穿过鲁国直入宋境。这就意味着,我们必须尽快寻一个合适的机会离开车队。
这一夜,车队在沂山山脚的一处村舍歇脚住宿。
村子里冷冷清清的,太阳下了山,路上便一个人影也瞧不见了。
我们借宿的人家,屋子比其他村户的要宽敞些,但四壁空空,可做床榻的也只有满地的苇杆。
入了夜,这户人家没有灯油,男主人在村中东借西凑才给里宰的屋里点了一盏小灯。天热,随行的众人也不愿生火取光,于是吃过晚食后,大家便早早地都回屋就着芦苇杆子睡了。
不久,院中鼾声四起。
我与无恤、无邪收拾好包袱,蹑手蹑脚地出了门。就在这时,倒霉的事情发生了。里宰和孙儿所宿的主屋门口居然趴了六个鬼鬼祟祟探头探脑的蒙面人。我们发现了他们,他们也发现了我们。几个人二话不说拿着木棍、石镰冲上来朝着我们就是一通乱挥。
若是要杀了这几人,对无恤和无邪来说易如反掌。可偏偏这些人看起来不像是匪盗,倒更像是普通的农夫。所以,无恤二人也没有下杀手,只是出招打落了他们手里的武器。
闹出这么大的动静,屋里的猎户们全都醒了,他们拿着弓箭、拎着斧子全都跑了出来。
很快,这六个人就被扭送进了主屋。老里宰拿油灯一照,还在里面发现了这间屋舍的男主人。经过大家的一番询问才知道,原来这六人均是村中农户,因为交了今夏公田和私田的赋税后,交不起季孙氏征收的用田赋这才打起了我们牛车上几袋粮食的主意。
“什么是用田赋?”我小声地问身旁的无恤。据我所知,各国之间虽都有不同的田赋制度,但不管细则如何规定,只要农人耕种了公室贵族的土地,就必须缴纳公田的税粮。至于私田之说,则是源于一百多年前鲁国颁布的一种叫做“初税亩”的田税制度,即承认农户垦荒所得的私田,但必须按一定的收成比例向国家缴纳赋税。这几个人显然是公地、私地都种了,但所得余粮却不够交这个额外的“用田赋”。
无恤凑到我耳边小声道:“国人要服兵役,野人没有资格从军,就要服些劳役。这个用田赋是两年前‘三桓’之首的季孙氏首先提出来的,就是不要野人服劳役,而要他们用粮食实物直接缴赋。”
“怎么还有这样的赋税?”农人起早摸黑辛勤耕种所得的余粮也只够糊**命的,像这些额外的赋税,若是遇上丰年兴许还能勉强应付,若是灾年哪里还缴得出来。
我和无恤说话间,猎户们都在吵着要把这六人当做强盗送官严惩,但老里宰却叫仆从给六人一人分了一小袋黍米后就放他们走了。
里宰这一举动叫猎户们忿忿不平,但我心里却不由对他又多了几分敬意。
“三位深夜背着行囊要去哪里啊?”里宰遣退了所有人之后只把我们三个留了下来。
无恤将两只小袋放在里宰身前,抬手一礼:“这是鄙与幼弟前日在里宰处领到的十枚刀币,现下悉数奉还。我兄妹三人不能随侍里宰去宋国,还请里宰见谅!”
“你们不去宋国,这是要去哪里啊?”昏暗的灯光下,老人半眯起眼睛轻捋着长须看着我们。
“鄙想带着弟妹二人去鲁都曲阜拜见孔大夫。”无恤看了我一眼,低头恭声回道。
“哦!”里宰闻言一抬双眉喜笑道,“你说,你要带这两个小儿去曲阜听孔大夫讲学?”
“正是。”
“善,大善!君子食无求饱,居无求安,敏于事而慎于言,就有道而正焉,可谓好学也已(1)。”老人看着无恤不住地点头,而后弯腰又将两袋钱币重新放到了无恤身边,“老朽当年也曾有幸拜在夫子门下求学。夫子收徒不论贵贱,不问出身,你狩猎山林,贫苦度日,却有这份求学问道之心,实属难得。这钱,算是老朽送你们的路资。他年,你若能对儒门之学有所体悟,定能有一番作为。”
“谢里宰!”无恤没有推辞俯身一礼。
“去吧,路上小心些。”
备注(1):“君子食无求饱,居无求安,敏于事而慎于言,就有道而正焉,可谓好学也已。”这句话出自《论语》,大意为“君子吃不求饱足,住不求舒适,对工作勤劳敏捷,说话谨慎,会到有道德的人那里去匡正自己。这样,就可以说是好学的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