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凤求凰厅里,常力雄和师爷面对面坐着,身后站着八爷和三个手下人。三爷走进来,他身材和常力雄一般高大,只是年轻得多,三十岁不到。凡是遇到可能会动武的事,三爷总是常力雄的主要帮手,而且手下有一批精干的杀手,都是短刀短枪。
“三弟,没有必要动手。一切按洪门规矩来。”
师爷说:“各位弟兄明白不?”
“明白。”手下人齐声说。
议完事,常力雄走到走廊尽头,进到小月桂的房间里。
小月桂正在往头发上插鬓花,穿了一身墨绿色的衣裙。梳妆台上放了好些饰品,秀芳帮小月桂一个个挑试。窗外明朗的阳光投射进来,荷花翠鸟画屏移到墙边,房间显得宽敞。
秀芳知趣地离开了。常力雄从床头取出他的小黑布包裹,打开来:是一把带壳的手枪,他打开弹匣,扣上子弹;又从皮套里拔出匕首——洪门惯用的小刀。
小月桂走到他身边。常力雄问她:“你害怕吗?”
小月桂摇摇头,坐在他身边。
常力雄一笑,告诉她,这把尖刀是上海洪门山主护身用的,山主当年以小刀会名义起事。他指着刀柄,“这是青玉镶的,对着光瞧,可以看到刀锋上暗刻‘反清复明’四字。”他叫起来,“真是,这四字又放光了,好兆头!”
小月桂与常力雄头挨着头,看得入迷。
常力雄把小月桂打量打量,自个儿掂量,自顾自地点点头。他走到门口,让李玉把新黛玉叫过来。
两分钟不到,新黛玉就来了,李玉顺便把茶水放上来,烧好水烟呈上来。李玉退出门去。常力雄吸着水烟,对新黛玉说:“你教月桂姑娘洪门规矩。让她尽快学会!”
“只有一天时间,明天晚上就要派你们俩用场。全部闯码头对证规矩,你必须教会小月桂。”
新黛玉疑惑地问:“全套?她能记住吗?”她的眼睛盯在小月桂身上,摇摇头。
“姆妈,你放心!”小月桂响亮地说,“凡是常爷交代的事,我一定能办到。”
第二天白日好像眨眼间消失,暮色笼罩之中,街上有龟奴背着出局的俏丽女子,在人群中匆匆走过。一辆黑车在一品楼书寓门口刹住,一位中年男子从车里出来,他戴着一顶黑礼帽。租来的汽车,司机按照他的吩咐,把车开到一边等候。他不用掏出怀表看,就知道自己来得准时。
在一品楼门口,除了往日短衫撸起的门卫,还有几个穿长衫的人物。今天与往常气氛不同。余其扬剪了头,穿起浆烫过的长衫,脸色有点紧张僵硬。
三爷在一品楼的大红门前迎接那中年男子,照规矩,这个男子没有带跟班或卫士。三爷握拳作礼说:“黄先生,小人在此恭候多时,我堂山主有请!”
黄佩玉点点头,眼睛却没有朝三爷看,他站在门口四下打量了一下,带着疑惑,选这么个地方?明明是妓院,却雅名书寓,一品楼书寓!他差不多要笑出声来。
三爷捉摸着他的心思,小心地解释:师爷说此地居于华洋两界之间,上下九流之中,可进可退,可上可下,对大家都方便,请黄先生包涵。
黄佩玉丝毫不留情面,话来势很凶:“心里想的怕只是‘可上可下’。你家山主不知我来路,让我等了这么多天,到今天还是不愿意给足面子。”
三爷知道这种事情轮不着他来辩解,可能此人就是冲着他这样的角色说这种话,不至于马上闹僵。他只是说:“黄先生请,黄先生请。山主已经久等。”
黄佩玉三十六岁,在上海男人里算个儿高的了。大褂外加一件皮背心,唇上留有修剪整齐的胡子,帽后的辫子显然是假的。他进门后将礼帽递给余其扬,反而显出气质来,看来是个有阅历有主意的人物。
他的脸相却一点不咄咄逼人,语气也温和了,带着三分笑意,外表看很像一个书生,斯文儒雅。
余其扬不由得多看了黄佩玉一眼。黄佩玉马上明白是什么意思,主动从怀里掏出一把手枪,交给余其扬,然后举起双手。
余其扬的搜身做得干脆仔细,快速有礼,却没有漏过任何可能藏武器的地方,这是当保镖的基本训练。他格外谦和地说:“黄先生,得罪了。”
里面师爷大步迎上来,向黄佩玉拱手致意。师爷陪同他走上回廊,楼梯口又有管家老五和老八分别行礼迎接,陪同到凤求凰厅。
待一行人的脚步声到厅门外,常力雄在厅内高举双手做抱手礼。
他神色严峻,眉眼之间似有杀气。他没有说话,更没有请来人坐下。
黄佩玉走进厅堂,举双手抱拳,两人的眼睛相对,似乎在测试对方的内心。洪门山堂规矩,见生客先威后礼。黄佩玉早知道他要“过关斩将”,但没想到这个有名的帮主常某人如此威仪慑人,不禁心里稍有怯意,怕今夜会现出破绽。不过他脸上纹丝不动声色,几个头目站在他身后,离他只两步远,随时都可以把他扑倒。
常力雄背后是一脸严肃的新黛玉。小月桂头发梳了个髻,一身素衣,除了手腕上有玉镯,无其他佩饰,她静静地站在新黛玉的身后。
突然常力雄朗声唱问:“领香人来做什么?”
黄佩玉回答:“投奔梁山。”
不等黄佩玉话落,常力雄又问:“何事投奔?”
黄佩玉也不得不快接:“结仁结义。”
“受何人差遣?”常力雄不让对方有想一下的机会。
“天差地遣。”
“青帮转洪门,鲤鱼跳龙门。”常力雄几乎威胁地说。
黄佩玉说:“只有金盆栽花,哪有青红分家?”
听到此言,常力雄扬声大笑,声震全屋,却突然收住。他缓缓站起,架开手臂,做了一个奇怪的动作:先将两手附在胸前合拢,向左右分开,左右手拇指跷起,余四指抱拳;左手向后过头不动,右手向前直伸,上下三起落;右腿前弯,左腿后伸,右手上下三起落;此后右手随右腿收回,两手过左肩合拢后,再向左右放下。常力雄的架步,动作舒缓,劲气内敛,显然是武功精到之人。
黄佩玉没有动,只是拱一下手,两眼看着常力雄说:“前弓后箭,凤凰三点头。山主是‘大’字辈,小子冒犯了,请恕罪!”黄佩玉转过头去,斜看常力雄身后站着的两个女人问:“何处阴码子?”
新黛玉伸手拢胸,左右手各做“三把半香”,交叉于胸前,右腿跨前交叉于左腿。
黄佩玉笑道:“原来是金凤四大爷,失敬失敬。”他自己摆开身姿,做了一个架势:右手握拳直伸,左手做“三把半香”,平于肩头,放在左胸,做前弓后箭,凤凰三点头,后做收势。
常力雄大笑起来,说:“好好,山堂心腹,山堂心腹。”他一摆手,请黄佩玉坐下,算是过了头上几处关隘,已经可以以礼相待。
他们坐下后,中间隔个桌子。小月桂麻利地端来早就备好的一盘瓷酒杯和酒壶,摆在桌上。常力雄伸出手来,拿过瓷杯,摆出一个奇怪的样式。
小月桂将酒壶拿在手里,常力雄摆一个杯,她就斟一杯酒,两人配合默契,将杯子一一斟满,黄酒的香气飘满屋里,而桌上出现的是一个“七星剑阵”。这是认明洪门弟兄的三十六阵势之一。
黄佩玉只是看着,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心里喜忧毫不显露。等小月桂把壶放回到盘里,他才伸过手,把底端两侧的杯子移到中间。
他取当头第一杯自饮,饮完后,才不慌不忙取第二杯端奉给常力雄。
移酒,饮酒,奉酒,都没有半点滴漏,常力雄脸色宽容多了。接酒饮了,放下酒杯,常力雄似乎尚有余兴,看这个海外洪门是否还顶真讲究几百年洪门的规矩。他伸手又摆了一下酒杯,开始笑眯眯地瞧着。小月桂马上把两个空杯斟满酒。常力雄把两个杯子一一挪动位置。
这是“七星剑阵”延伸第二势,已属帮门内琐碎规矩,只有长年在帮内跑联络的人物,才能不仅记得住各种阵势,还记得住延阵再战之势。
屋子里的人瞧着黄佩玉,黄佩玉知道这是关键的最后一招了。洪帮以反清复明为宗旨,准赖不准混,对外可以抵赖,却绝对不准外人充混,必须严格盘问,以防间谍打入组织。青帮不犯上作乱,极力扩充,对外人就正好相反,准混不准赖。
黄佩玉此时却有点心怯,好像是左右两端的杯子不可取,好像又不是。毕竟他只是强记的。这时无法再犹豫,只能冒险一试。所有的眼睛都盯在他的手上,虎视眈眈。在他这么略缓了几秒钟之间,小月桂看到常力雄已满脸杀气。
黄佩玉感到全场人的眼光都发绿,他的脚都在发抖,正要取最尖端的一杯,突然眼睛的余光看见小月桂向他眨了一下眼。他立即明白错了,取倒数第二杯自饮,并安详地将手移向中间一杯,端起来,奉赠常力雄。
常力雄接酒饮下,高兴地笑起来,连连说:“妙极,阵破得好!”
黄佩玉松了一口气。小月桂不由自主望了一下房外的天。那天色暗黑得快,阴沉沉的,似乎已有细雨在飘落,她左眼皮跳了一下。
常力雄不再怀疑黄佩玉的洪帮身份。他面带笑容,说出的话依然满是切口:“一个山头一只虎。”
黄佩玉说:“人是一口气,佛是一炉香。”
常力雄快说:“只打九九,不打加一。”
黄佩玉举手做拱,似乎在作总结:“千错万错,来人不错。”
常力雄这才真正放心地开怀大笑起来,屋内的众人,到这时也全部松了一口气。常力雄问黄佩玉,这么说,孙中山本是洪门头领?
黄佩玉身体略往桌前一倾,说中山先生是洪门致公堂“一步登天”的五爷,敬仰常爷,特派他来拜见,洪门三百五十年,流血掷头不变之志向,成功在此一举,天下英雄盼常爷登高一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