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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此刻,庄氏所在的吊脚楼中,左右弟子被屏退到门外,室内屏风后,传来细细的水声。

    庄氏用木瓢舀了一勺温水,轻轻浇于顾之问的后背。

    白皙的手指替他轻轻搓洗甲香,声音蛊惑地附在男人耳边,叹道:“你瞧,这人整理过便是不一样,你整个人都精神了,就像当年一样。所以何苦为难自己呢?”

    顾之问仍然呆呆地坐在浴桶里,他的胡子和指甲方才被侍女们修剪过,此刻干净了许多。

    庄氏蹲在木桶边替他沐浴,忍不住嫌恶:“顾之问,你少装疯卖傻,我还不够了解你么。”

    她这般说着,目光陡然犀利,转过来盯着顾之问,想看他是否真疯。

    顾之问手里玩着一颗皂荚,眼里满是疯子的新奇,笑嘻嘻地递给她:“娘,送给你。”

    庄氏不由得恼怒——难道他当真疯了?她不信,立即从一旁装满烫水的小木桶中,舀了一勺朝他后背泼去。

    烫水浇在皮肉嘶嘶作响,顿时肿出一大片水泡,顾之问厉声哭嚎,一下子跳出浴桶,在房中大哭大叫:“娘孩儿错了,孩儿错了!”

    庄氏越听越恨,顾之问若是真这么疯下去,她的财路可就断了。铁衣早就不复生产,这半年来一直靠着过去顾之问调配的药物余量在跟宁王方面交货,然而却已经不多,她也越发焦急。庄氏声色俱厉,朝他喝道:

    “我不管你是真疯了还是假疯,今天你女儿来,你若再不交出铁衣的药方,我便将她投入药炉里去炼人油。”

    顾之问呜呜地哭着,对她的恐吓不理不睬。庄氏心头烦躁,思来想去,眼波转了几转,忽然又转为微笑,冲他柔声招呼:“你过来,我不打你。”

    顾之问见到她如同见了鬼,赤身|裸|体缩在墙几底下发抖,使劲儿摇头:“不要打我,打我……”

    庄氏失去了耐心,以她这样的美貌,可不想将时辰浪费在一个又脏又蠢的疯子身上,她冷下脸,传唤门外的弟子,命他们替顾之问更衣。

    一炷香后,庄氏将顾之问带入楼下的客堂。

    顾柔和沈砚真一早就来此间等候,这会见顾之问下来,却不由得微微吃惊。

    顾之问焕然一新,衣冠整洁,清癯瘦削的面庞好似找回了从前,然而那一夜为亡妻变得灰白的头发却无法再改变,此刻盘在头上,黑银错杂,多了几分沧桑痕迹。

    顾柔见到父亲,眼中闪过一丝隐痛,装作惊喜之状飞扑过去:“爹!”

    吓得顾之问直往庄氏裙子后面躲,抱住了她的大腿。

    顾柔一脸疑问地瞪着庄氏,庄氏虚情假意地笑道:“不瞒姑子说,你母亲病逝半年,他悲伤过度乃至如此。昨日我隐瞒你,只因为见你长途跋涉而来,不忍让你悲痛难眠,今日一并告知,望你能够节哀顺变。希望你劝劝你爹,帮助他早日清醒过来。”

    顾柔闻言,抹着眼泪道:“此事早些告知,和晚些告知又有何不同?都已成事实。”

    “所以更要珍惜眼前人啊。姑子,你劝劝你爹,让他快些清醒过来,还有这么多弟子和事务需要仰仗他来主持带领,咱们都关心他得很。这些日你多陪陪他,同他说说话——特别是从前的事,看看能否将他的记忆唤回来。”

    见庄氏惺惺作态,顾柔恨不得将她千刀万剐,但也只能装着听取了她的话,点头:

    “多谢夫人关怀。既然如此,我想搬去父亲的住处——不晓得父亲如今住所何在?”

    庄氏自然不可能让顾柔住进那个肮脏酸臭的山洞,她装着满面慈蔼,道:“就让你爹搬来竹屋居住罢,同你相邻,也方便有个照应。”

    如此,便将顾柔父女置于她的眼皮子底下。

    顾柔感激道:“多谢夫人好意。”

    “不瞒你说,你父亲在的时候,我们乃是至交好友,你是她的女儿,我自然也会将你当做自己的女儿一般疼爱,但凡你在谷中有什么要求,只管朝我开口,不必客气。”

    庄氏说到此处,假意叹了口气,转向顾之问:“之问,你女儿来看你了。”

    顾之问从她腿后面探出半个头,眼睛眨巴着,满是好奇朝顾柔看。

    顾柔心头一酸,这回装不出来,眼泪簌簌直落,她想叫父亲,却又怕惊吓着他,只能在原地默默注视。

    顾之问却看得胆子越来越大,他蹲在地上朝顾柔左看右看,脑袋不住往旁边歪,甚至伸出手来,想要摸摸她,却又不敢。

    庄氏见状俯下身,蔼声对他道:“你想不想跟你女儿走?”

    顾之问眼里光芒一闪,点点头,道:“慧儿。”“什么慧儿?”“她像慧儿。”

    顾柔的容貌,一半继承了薛氏的妩媚艳丽,一半继承了顾之问的清秀婉和,眉眼更似薛氏,这让疯了的顾之问看着很亲切。他不住地朝女儿打量,却又突然露出羞涩畏惧之色,往庄氏身后缩了缩。

    庄氏锋利指甲的手抚着他头顶,道:

    “那你就跟她走,这些日她照顾你,定然照顾得比我好。你去吧。”说罢掰开他扯着自己衣角的手指,将顾之问从地上拖将起来,推向顾柔。

    顾柔父女走后,庄氏叫来两名卫士:“暗中跟着他们,盯死一举一动,要听清他们说什么,尤其要看清楚顾之问倒底是真疯还是装疯。”

    ……

    顾柔陪着父亲在谷中住下。

    顾之问疯了之后,虽然心性宛如幼童,但也能感觉得出顾柔对他的照顾,于是便很快同她熟络了,围着她前前后后地转。

    “慧儿。”顾之问在河边采了一朵鲜红的茶花,递到顾柔面前。

    顾柔接在手里,冲父亲微笑。边上冷山却俊眸微沉,冷冷地盯着顾之问。

    顾之问口中咿咿啊啊:“慧儿,俏,花儿,戴。”

    “啊?”顾柔笑着朝父亲露出个询问的表情。顾之问比划得更起劲了,手舞足蹈比划,见她无动于衷,竟将茶花夺回手中,举给冷山:“戴,戴。”

    冷山一愕,问道:“你要我给她戴?”顾之问眼中焕发出光彩,点头:“戴,戴!”

    顾柔微讶,回头看冷山,只见他冲顾之问微微一笑,转过身来,借着身高的差距,将茶花从头顶上方轻轻地放入她的鬓前。

    这突如起来的举动,着实令顾柔惊着了,她忙伸出手,摁住了自己的鬓发,却只摸到柔软香嫩的花瓣。

    冷山早已把手缩了回去,对顾之问道:“好了。”顾之问拍手叫:“好看。”冷山便问他:“她是不是生得肖似令夫人?先生还记得令夫人么?先生可还记得自己是何人?”

    他这一连串追问,使得顾之问脸色大变,突然捂住脑袋尖叫一声,显出极其痛苦的神色。冷山怕他发狂,想要过去拉他,顾之问一下子躲到女儿的身后,把顾柔推向中间。

    顾柔拦着冷山:“我爹如今受不得刺激,我想陪他慢慢找回从前的记忆。”

    冷山沉吟,只怕当前形势,并没有太多时辰可以让她慢慢来。

    但他瞧见她憔悴的神情下压抑着的那份痛苦,便沉默了,他显出柔和的姿态,跟在这对父女后面走。

    顾柔领着顾之问过了六曲桥,去到有水车的那一边,沿着河岸散步。

    清风微拂,沿岸开满各色的茶花,草地上蜂飞蝶绕,顾之问的眼睛好奇地追随着蝴蝶和蜜蜂。顾柔在他身边搀扶,一面娓娓述说这些年发生的变化——

    “爹,你还记不记得,我小时候同阿欢总打架,我嫌阿欢出生以后分走了娘的宠爱,心里不痛快,每回家里分东西,我总归想要拿比阿欢大的那一份。娘责备我,您却总是护着我,您对娘说,阿欢出世以来,我总是惶惶不安,害怕遭到你们的冷落,所以更要加倍疼爱我,凡事同我商量,教我也做这个家的主人,如此我便会同你们一样,像宠爱孩子一样宠爱阿欢。”

    “你们走的十年来,女儿虽然不济,却终归陪阿欢一起长大成人了,他现在出息得很,马上要保进太学做棋士。”

    “爹,阿欢也有孩子气的时候,他十四岁的时候,还总是夜里哭醒,他说他梦到娘还在,就在后厨给他煮小鱼,非要我打开后厨的门给他瞧一眼才肯罢休。您说我还能怎么办呢?”顾柔叹了口气,继续道,“我只好带着他去后厨,让他亲眼瞧见那里没有娘,他才失望地去回房去睡……”

    “爹,为什么十年来您连一点音讯都不给我们?或者,带我们一起来云南。我有时候常在想,要是您和娘只是出一趟远门,有一天,还会突然出现在咱们家门口,说是远行归来了,那该多好。”

    顾柔说着,眼泪怔怔地落下。

    顾之问却早已听得不耐烦,掰开她的双手跑向前方。他欢蹦乱跳奔向的,是河边盛开着的另一片白茶花,他欢快地采摘攀折,在花丛里打滚,同蝴蝶嬉戏,像个兴奋的孩童。

    “这样也好,”顾柔喃喃,望着父亲的背影,“我娘死了,他伤心难过;他疯了,就不必再难过了。我宁可他快活地活着。”

    冷山立在她身侧,不知不觉中,他已褪去了平素的克制和冷锐,他辛酸又沉迷地俯视她,眼中藏着无法掩饰的炽热火焰。

    言者无心,听者有意。方才听见她自述身世,他真的很想保护她,完成她的每一个心愿,然而却不知如何给她她想要的一切。

    这种无力之感前所未有,竟似溺水般令人窒息。

    这时,顾之问兴高采烈地跑回来,他奔跑的样子甚是怪异滑稽,弓着腰,将头低着往前凑,一头撞在冷山腰上。

    冷山方才看顾柔出了神,被顾之问撞得一下子清醒过来,顾之问高兴得把一捧花全部塞他怀里:“戴,戴!”

    顾柔忙擦了眼泪,哭笑不得:“爹,这么大一束全插头发里,我头还不得成花圃了。”

    顾之问兴奋得原地转圈圈:“戴,戴,戴。”

    “爹……”顾之问不开心了,赖倒在地打滚:“就要戴,就要戴!”他疯了之后,整个人回归三岁小孩,顾柔竟拿他无可奈何。

    也罢,顾柔想着,父亲养育了她和阿欢十年,那时候他们姐弟也是孩子;以后的日子里,该是她养父亲了。

    于是便笑着对父亲道:“爹,这是我的一位朋友,可他脾气不好,您休要冒犯了他,惹他不高兴,小心他……”

    “好了。”顾柔话音未落,便被打断。

    冷山顺手编好了一个花环。全用了白色的山茶花,那花瓣洁白中泛着丝丝晕红,香味淡雅宜人,正是谷中名贵的花种“童子面”。他将花环往她头顶一放。

    美人初睡起,含笑隔窗纱。那纯真无邪的脸,匹配白里透红花瓣,已不知花和人孰更美一筹,也不知孰更惹人怜。

    顾之问拉了拉冷山的衣袖,小声怯怯问:“好看吗。”

    他嗯了一声,闷闷地:“好看。”说罢便扭开脸,走了开去。此刻他需要冷静一会儿,方才能恢复克制,否则只怕他心中的那道燃烈焰,便要烧穿胸膛。

    他一个人走到河边,掬了一捧水捂在脸上,微凉的河水刺得他稍稍清醒了些,他睁开眼睛,看见自己茫然映在水中的倒影。

    河水的波浪摇晃着,他自己看自己,看得很不清晰;便长叹一口气。

    然而与此同时,桥上有一个人,异口同声地也叹出一口气。

    冷山抬起头来,和沈砚真的目光对上。

    她站得不远不近,在曲桥上,既可以看见师父顾之问,又不至于打搅到那对父女——她原本就是来看顾之问的,却意外看见了冷山。她的目光里有奚落,有悲哀,也有感同身受的怜悯。

    她眼神里的那股子怜悯真令冷山烦躁至极,他站起身,甩了甩手上的水,正欲转身走,忽然看见河面上自己的倒影平静了。

    耳边顿时闪回过沈砚真那句话来——爱一个人求而不得。

    突然间他如梦初醒,折射过去,看那草地上同顾之问坐在一起的顾柔。大概顾之问在用他结巴口吃的语言称赞女儿,逗得顾柔脸上露出可爱柔情的笑容,那笑容明媚得他不敢直视,心脏乃至全身的血液都在忽紧忽松。顾之问眼尖看见了他,朝他大力挥手,还极其友善地挪动屁股,在女儿和他之间让出一个位置,示意他快过来坐。

    那一瞬,他不得不在心中对自己承认:

    ——他想要那个位置。

    ……

    夜里,顾柔搬到沈砚真另一侧的隔壁竹屋里睡,这样便可以睡在父亲顾之问的隔壁。冷山的房间紧挨顾之问另一边,以便随时策应情况。

    夜深人静,顾柔听见隔壁父亲发出均匀的鼾声,放了心,这才呼唤起国师来:

    【大宗师,你们还要几天能到。】

    此时,迷林中驻扎的士兵正在不眠不歇地砍伐树木建造船只。国师在不远处的湖边观望,听见她的话,便道:【刚刚将斥候营的人派遣出去。不过,船只修造最快也须三日,你行事顺着那庄菁来,切勿激怒对方。】

    【嗯。大宗师,通往药王谷的河道找着以后,会有一线天的狭窄河段,那里弓箭手没法仰射,千万要小心。通过一线天,两岸皆有密林,一直顺着河流朝中上游,见得一开阔谷底,便是药王谷到了。不过谷中守军不多,大概不足两千,但那一线天上头的就不晓得了。】

    【知道了。】

    顾柔忽然想到一事,显得稍有兴奋:【大宗师,这两日,庄氏要我陪着我爹,帮助他恢复记忆,她是想让父亲重新替她制造铁衣,看来药王谷的铁衣已经停止炼制很久;说不定再过一段时日,宁王那边也会用量告罄,到时候咱们就不用再面对铁衣骑士了。】

    这对于军队而言无疑是个好消息,他听了却替小姑娘感到心疼——这对于小姑娘而言,却是不能更坏的消息了,没有铁衣,便无法洗脱罪名,她还要守着一个又疯又顶着叛贼身份的父亲。

    突然间他厌恶极了顾之问这人。世间哪有这般不负责任,给儿女带来一身悲惨命运却不闻不问的父亲?他真恨不得摇身一变,把顾柔身边的所有角色都替换掉,全部变成他自己,把她从童年照顾成无忧无虑的少女,到温柔成熟的妇人,再到白发苍苍的美丽老婆婆。

    【大宗师,我明日还要陪我爹在谷中走走,他一生最爱我娘,也是为了我娘才留在药王谷受那肖秋雨夫妇的胁迫……明日我带他去我娘坟前看一看,兴许他能想起点什么。那我先歇了。】

    国师眉头一皱,这未来的老丈人吧,说良心话他不怎么待见,然而在专情妻子这点上,倒是无可挑剔,总算还有些可交流之处。他也不想日后逢年过节陪妻子归宁时,一桌人围着吃饭,跟丈人大眼瞪小眼,无话可说,互相看不上。

    【好,你早点睡,等等,】国师忽又想起一事,叫住她道,【小柔,你同你爹在一起时,多加留意身后,倘若找到无人跟踪的空隙,便出言试探他,看他怎么说。】

    ——庄菁之所以让顾柔父女重聚,只怕也是想要试探顾之问是否真的疯了。这个问题,不光是暴躁已久的庄菁,远在建伶城的宁王连秋上,近在身边的顾柔和冷山,还是与顾之问素未谋面的国师;所有的人,都想知道答案。

    顾柔蒙上辈子,翻了个身:【好,我晓得了,找到机会我就同爹说。】

    翌日清晨,顾柔带着父亲走出竹舍,吃过饭食,顾之问昨天在湖边玩耍久了,此刻受了些轻度风寒,不住咳嗽流涕,沈砚真熬了一碗热姜汤来给他服下。

    沈砚真见顾柔掏出手绢给父亲擦拭鼻水,向他一代名医圣手,竟然落得风寒也无法自治,心中悲伤难言。她背过身去。

    顾柔道:“砚真,我想带我爹去我娘的坟前看一看,不晓得方不方便。”

    沈砚真点头,顾柔陪着父亲,这事已经得到庄氏的允许。“你们只管去罢,对了,你等等。”

    沈砚真急忙忙地拿了香烛纸钱来。药王谷与世隔绝,山中虽然食物丰饶,但一些手工的物资却很匮乏,这蜡烛乃是谷中人雇了挑夫们每月月初出山背回来的,而纸钱,是谷中弟子们采集构皮麻和山根磨成纸浆,自己做的皮纸。

    顾柔接了东西道谢,问沈砚真是否要同去,沈砚真婉拒了。她很清楚,在顾家人面前,她只不过是一个外人,她也只要远远地看着师父便足够了。

    来到薛氏的坟墓前,顾柔放下竹篮,把香插上,先叩了三个响头:“娘,女儿不孝,到如今才来看您。”

    顾之问在一旁突然安静下来,目光静静地凝视着墓碑上“薛氏之墓”几个字出神。

    顾柔开始一张一张烧纸钱,她同薛氏讲述这些年来和顾欢两人长大的事,讲到自己当了母亲传下来唯一的镯子,不由连声叹气:

    “娘,那会我真缺钱得紧,我真后悔把它当掉!如今我不缺钱,反倒再也找不回那颗镯子。当时我就该再想想法子,只是我太笨,实在没有别的招数挣钱,又见不得阿弟挨饿,脑袋一热就便么做了。”

    顾之问怔怔地听着,视线从妻子的墓碑转移到女儿的身上。

    好些年了,他几乎已经忘了自己还有一双儿女。他看着顾柔跪在妻子坟前,双手捂着面孔,无声又颤抖地忍耐哭泣,他的脸色越来越苍白和痛苦,就像一个被死神攫住了双腿的人,无可奈何又满怀悲愤地向下沉没——

    他回头看了一眼,却看见不远处监视的守卫,和峻目观望的冷山。

    他立即咬住了牙关,把眼泪吞回去。

    有只红头翠毛的鸟儿从天上飞下来,落在一株垂着须根的榕树看着他,人和鸟都显出形单影只。

    这边,顾柔正烧最后一片纸钱。这原本是拿来作为书写的皮纸,也非真正的纸钱,造纸的弟子们匠心独具,在纸浆上嵌入草叶和花瓣,晾干后那些花草便永远地镶嵌保留在纸皮中,散发出淡淡的清香。顾柔看着火焰将它们吞没,一切的颜色和香味化为乌有,宛若母亲的红颜易逝。

    她站起来,想带父亲离开。还没来得及开口,便听得一声大叫。

    顾之问那一瞬间又好似发疯,推开顾柔,扑在坟墓上嚎啕大哭:“慧儿,慧儿!”

    顾柔心念一动,难道父亲想起来了?

    连远处的冷山和卫士们,都侧目而来,盯着顾之问看。

    哪晓得下一刻,顾之问竟然把手插|进泥土了,奋力刨掘,口中大叫:“慧儿,别藏,慧儿,出来。”竟然是想要将薛氏从坟冢中挖出。

    顾柔又失望,又着急,忙去拦着他:“爹,不要这样,让娘安息。”

    顾之问不管不问,只顾奋力挖掘,顾柔急了,道:“我娘已经死了!”

    被暴躁的顾之问愤然推开,顾柔向后趔趄,几乎便要跌倒。

    然而,顾之问却被她方才那句话彻底激怒,他疯狂地追着女儿,推搡她,拳头雨点般打在她手臂和背上:“你害了慧儿,凶手,凶手!”

    他这般发狂,把枝头的鸟儿惊得簌簌飞起。

    顾柔一边向后退,一边试着去拉他:“爹,我是小柔,爹你看看我!”顾之问全然不管,一路将她逼到岸边。

    负责监视这对父女的卫士在旁看戏,小声议论:“这老疯子,害死了婆娘,还要害死女儿。”听得冷山眉头一蹙。然而这是顾柔的家务事,他却又犹豫是否该上前去管。

    顾柔被父亲推搡,却不能还手,不留神一脚踩空,人向后仰去。

    这一仰,令顾柔的脊椎撞在木轮水车上,她吃痛地弯下腰,衣裳一角卷入了叶轮。

    随着水车轮转,只听“酥啦”一声,褙衣和单衣被一分为二,剩下的一半让那水车撕掉带走,卷入了河中。顾柔暴露于光天化日之下。

    顾柔失措,抱住前胸蹲了下去,只余两根系着心衣的红绳挂在后脖上,映着白肤鲜艳欲滴。

    这情景教那两个卫士直了眼,皆说不出话来了,只顾贪婪地张望。

    冷山早已用轻功一个箭步弹了出去,奔向顾柔的过程中,他脱下披风,到了她跟前,紧紧将她裹住。

    冷山心里对顾之问满是怒火,回头狠狠瞪了他一眼。却见这疯子老爹早已哭哭啼啼跑开去,伏在薛氏坟前大哭大闹:“慧儿,他们欺我,欺我!”

    冷山只好把顾柔扶起来,他把她藏在披风里,连脑袋都也用兜帽罩着,不透一丝风,紧紧地拥住:“没事的。”

    她纤细的身躯在颤抖,他意识到逾矩了,想要放开,却又面对如此脆弱的人无法松手。

    他只能重复地,以更为温柔的语调安慰:“没事的。”

    怀中人默了一会儿,有股不轻不重的力道,将他推开了。

    顾柔强压住了哭泣,她垂着头,没有去看他。他忙为方才的唐突,朝她道了声抱歉。

    顾柔摇了摇头,轻轻开口,她身体僵硬,似在极力忍耐:“我脚脱臼了,你能帮我坐下么。”

    方才她撞在水车的叶轮上,不光撞到后背,还扭伤了踝骨,紧跟着情急之下的深蹲,折的得她几乎晕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