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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觉住了将及两年。一日,潘三走来道:“二相公,好几日不会,同你往街上吃三杯。”匡超人锁了楼门,同走上街。才走得几步,只见潘家一个小厮寻来了,说:“有客在家里等三爷说话。”潘三道:“二相公,你就同我家去。”当下同他到家,请匡超人在里间小客座里坐下。潘三同那人在外边,潘三道:“李四哥,许久不见。一向在那里?”李四道:“我一向在学道衙门前。今有一件事,回来商议,怕三爷不在家,而今会着三爷,这事不愁不妥了。”潘三道:“你又甚么事捣鬼话?同你共事,你是‘马蹄刀瓢里切菜——滴水也不漏’,总不肯放出钱来。”李四道:“这事是有钱的。”潘三道:“你且说是甚么事。”李四道:“目今宗师按临绍兴了。有个金东崖,在部里做了几年衙门,挣起几个钱来,而今想儿子进学。他儿子叫做金跃,却是一字不通的,考期在即,要寻一个替身。这位学道的关防又严,须是想出一个新法子来,这事所以要和三爷商议。”潘三道:“他愿出多少银子?”李四道:“绍兴的秀才,足足值一千两一个。他如今走小路,一半也要他五百两。只是眼下且难得这一个替考的人,又必定是怎样装一个何等样的人进去?那替考的笔资多少,衙门里使费共是多少,剩下的你我怎样一个分法?”潘三道:“通共五百两银子,你还想在这里头分一个份子,这事就不必讲了。你只好在他那边得些谢礼,这里你不必想。”李四道:“三爷,就依你说也罢了。到底是怎个做法?”潘三道:“你总不要管。替考的人也在我,衙门里打点也在我。你只叫他把五百两银子兑出来,封在当铺里,另外拿三十两银子给我做盘费,我总包他一个秀才。若不得进学,五百两一丝也不动。可妥当么?”李四道。“这没的说了。”当下说定,约着日子来封银子。
潘三送了李四出去,回来向匡超人说道:“二相公,这个事用的着你了。”匡超人道:“我方才听见的。用着我,只好替考。但是我还是坐在外面做了文章传递,还是竟进去替他考?若要进去替他考,我竟没有这样的胆子。”潘三道:“不妨,有我哩!我怎肯害你?且等他封了银子来,我少不得同你往绍兴去。”当晚别了回寓。
过了几日,潘三果然来搬了行李同行,过了钱塘江,一直来到绍兴府,在学道门口寻了一个僻静巷子寓所住下。次日,李四带了那童生来会一会。潘三打听得宗师挂牌考会稽了,三更时分,带了匡超人,悄悄同到班房门口。拿出一顶高黑帽,一件青布衣服,一条红搭包来,叫他除了方巾,脱了衣裳,就将这一套行头穿上。附耳低言:“如此如此,不可有误。”把他送在班房,潘三拿着衣帽去了。
交过五鼓,学道三炮升堂,超人手执水火棍,跟了一班军牢夜役,吆喝了进去,排班站在二门口。学道出来点名,点到童生金跃,匡超人递个眼色与他,那童生是照会定了的,便不归号,悄悄站在黑影里。匡超人就退下几步,到那童生跟前,躲在人背后,把帽子除下来与童生戴着,衣服也彼此换过来。那童生执了水火棍,站在那里。匡超人捧卷归号,做了文章,放到三四牌才交卷出去。回到下处,神鬼也不知觉。发案时候,这金跃高高进了。
潘三同他回家,拿二百两银子以为笔资。潘三道:“二相公,你如今得了这一注横财,这就不要花费了,做些正经事。”匡超人道:“甚么正经事?”潘三道:“你现今服也满了,还不曾娶个亲事。我有一个朋友,姓郑,在抚院大人衙门里。这郑老爹是个忠厚不过的人,父子都当衙门。他有第三个女儿,托我替他做个媒。我一向也想着你,年貌也相当,一向因你没钱,我就不曾认真的替你说。如今只要你情愿,我一说就是妥的,你且落得招在他家。一切行财下礼的费用,我还另外帮你些。”匡超人道:“这是三哥极相爱的事,我有甚么不情愿?只是现有这银子在此,为甚又要你费钱?”潘三道:“你不晓得。你这丈人家浅房窄屋的,招进去,料想也不久。要留些银子自己寻两间房子。将来添一个人吃饭,又要生男育女,却比不得在客边了。我和你是一个人,再帮你几两银子,分甚么彼此?你将来发达了,愁为不着我的情也怎的?”匡超人着实感激。
潘三果然去和郑老爹说。取了庚帖来,只问匡超人要了十二两银子去换几件首饰,做四件衣服,过了礼去。择定十月十五日入赘。
到了那日,潘三备了几碗菜,请他来吃早饭。吃着,向他说道:“二相公。我是媒人,我今日送你过去。这一席子酒就算你请媒的了。”匡超人听了也笑。吃过,叫匡超人洗了澡,里里外外都换了一身新衣服。头上新方巾,脚下新靴。潘三又拿出一件新宝蓝缎直裰与他穿上。吉时已到,叫两乘轿子,两人坐了。轿前一对灯笼,竟来入赘。郑老爹家住在巡抚衙门旁一个小巷内,一间门面,到底三间。那日,新郎到门,那里把门关了。潘三拿出二百钱来做开门钱。然后开了门,郑老爹迎了出来。翁婿一见,才晓得就是那年回去同船之人,这一番结亲真是夙因。当下匡超人拜了丈人,又进去拜了丈母,阿舅都平磕了头。郑家设席管待,潘三吃了一会,辞别去了。郑家把匡超人请进新房,见新娘端端正正,好个相貌,满心欢喜。合卺成亲,不必细说。次早,潘三又送了一席酒来与他谢亲。郑家请了潘三来陪,吃了一日。
荏苒满月,郑家屋小,不便居住。潘三替他在书店左近典了四间屋,价银四十两,又买了些桌椅家伙之类,搬了进去。请请邻居,买两石米,所存的这项银子,已是一空。还亏事事都是潘三帮衬,办的便宜,又还亏书店寻着选了两部文章,有几两选金,又有样书,卖了些将就度日。到得一年有余,生了一个女儿,夫妻相得。
一日,正在门首闲站,忽见一个青衣大帽的人一路问来,问到跟前,说道:“这里可是乐清匡相公家?”匡超人道:“正是。台驾那里来的?”那人道:“我是给事中李老爷差往浙江,有书带与匡相公。”
匡超人听见这话,忙请那人进到客位坐下。取书出来看了,才知就是他老师因被参发审,审的参款都是虚情,依旧复任。未及数月,行取进京,授了给事中。这番寄书来约这门生进京,要照看他。匡超人留来人酒饭,写了禀启说:“蒙老师呼唤,不日整理行装,即来趋教。”打发去了。随即接了他哥匡大的书子,说宗师按临温州,齐集的牌已到,叫他回来应考。匡超人不敢怠慢,向浑家说了。一面接丈母来做伴。他便收拾行装,去应岁考。考过,宗师着实称赞,取在一等第一。又把他题了优行,贡入太学肄业。他欢喜谢了宗师。宗师起马,送过,依旧回省。和潘三商议,要回乐清乡里去挂匾竖旗杆。到织锦店里织了三件补服:自己一件,母亲一件,妻子一件。制备停当,正在各书店里约了一个会,每店三两,各家又另外送了贺礼。
正要择日回家,那日景兰江走来候候,就邀在酒店里吃酒。吃酒中间,匡超人告诉他这些话。景兰江着实羡了一回。落后讲到潘三身上来。景兰江道:“你不晓得么?”匡超人道:“甚么事?我不晓得。”景兰江道:“潘三昨晚拿了,已是下在监里。”匡超人大惊道:“那有此事!我昨日午间才会着他,怎么就拿了?”景兰江道:“千真万确的事。不然,我也不知道。我有一个舍亲在县里当刑房,今早是舍亲小生日,我在那里祝寿,满座的人都讲这话,我所以听见。竟是抚台访牌下来,县尊刻不敢缓,三更天出差去拿,还恐怕他走了,将前后门都围起来,登时拿到。县尊也不曾问甚么,只把访的款单掼了下来,把与他看。他看了也没的辩,只朝上磕了几个头,就送在监里去了。才走得几步,到了堂口,县尊叫差人回来,吩咐寄内号,同大盗在一处。这人此后苦了。你若不信,我同你到舍亲家去看看款单。”匡超人道:“这个好极。费先生的心,引我去看一看访的是些甚么事?”
当下两人会了账,出酒店,一直走到刑房家。那刑房姓蒋,家里还有些客坐着,见两人来,请在书房坐下,问其来意。景兰江说;“这敝友要借县里昨晚拿的潘三那人款单看看。”刑房拿出款单来,这单就粘在访牌上。那访牌上写道:
访得潘自业,即潘三。本市井奸棍,借藩司衙门隐占身体,把持官府,包揽词讼,广放私债,毒害良民,无所不为。如此恶棍,岂可一刻容留于光天化日之下!
为此,牌仰该县,即将本犯拿获,严审究报,以便按律治罪。
毋违。火速,火速!
那款单上开着十几款:
一、包揽欺隐钱粮若干两;一、私和人命几案;一、短截本县印文及私动朱笔一案;一、假雕印信若干颗;一、拐带人口几案;一、重利剥民,威逼平人身死几案;一、勾串提学衙门,买嘱枪手代考几案……
不能细述。匡超人不看便罢,看了这款单,不觉“飕”的一声,魂从顶门出去了。只因这一番,有分教:
师生有情意,再缔丝萝;朋友各分张,难言兰臭。
毕竟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