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晓星尘的笑容凝固了。
“薛洋”两个字,对他的打击实在是太大了。他脸上本来就没有多少血色,听到这个名字后,瞬息之间褪得干干净净,嘴唇几乎成了粉白色。
不能确定一般,晓星尘低声道:“……薛洋?”
他忽然惊醒:“阿箐,你是怎么知道这个名字的?”
阿箐道:“这个薛洋,就是我们身边这个人呀!就是那个坏东西!”
晓星尘懵懵地道:“我们身边的?……我们身边的……”
他摇了摇头,像是有些头晕,道:“你怎么知道的?”
阿箐道:“我听到他杀人了!”
晓星尘道:“他杀人?杀了谁?”
阿箐道:“一个女的!声音很年轻,应该带着一把剑,然后这个薛洋也藏着一把剑,因为我听到他们打起来了,打得砰砰响。那个女的就喊他‘薛洋’,还说他‘屠观’、‘杀人放火’,‘人人得而诛之’。老天爷呀,这个人是个杀人狂魔啊!一直藏在我们身边,不知道要干什么!”
阿箐一夜没睡,肚子里编了一晚上的谎话。首先,肯定不能让道长知道他把活人当成走尸杀了,更不能让他知道他亲手杀了宋岚。所以,尽管对不起宋道长,她也绝不能供出宋道长的死来。最好是能让晓星尘发现薛洋身份后赶紧逃走,立刻逃得远远的!
但这个消息太让人难以接受了,而且乍听十分荒唐,晓星尘只觉不可思议:“可是声音不对。而且……”
阿箐急得直戳竹竿:“声音不对是他故意装的!就是怕被你认出来!”忽然,她灵机一动,跳起来道:“啊对了!对了对了!他有九个手指!道长你知不知道?薛洋是不是有九个手指?你以前肯定见过的吧!”
晓星尘一下子没站住。
阿箐连忙扶住他,把他扶到桌边,慢慢坐下。过了好一会,晓星尘才道:“可是阿箐,你怎么知道他有九个手指?你碰过他的手吗?可如果他真是薛洋,他怎么会任由你碰到他的左手,被你发现他的残缺?”
阿箐一咬牙,道:“……道长!我实话跟你说吧!我不瞎,我看得见!我不是碰到的,我是看到的!”
惊雷一道比一道响,炸得晓星尘都微微茫然了:“你说什么?你看得见?”
阿箐心里害怕,但已不能再隐瞒,连连道歉:“对不起呀道长,我不是故意要骗你的!我怕你知道了我不瞎以后就不让我跟着了,我怕你赶我走!但是现在你就先不要怪我了,我们一起跑吧。他买完菜就回来了!”
忽然,她闭上了嘴。
晓星尘缠眼的绷带原本是雪白的,可此刻,却有两团血晕从中细细渗出,越渗越多,渐渐的透布而出,从眼窝处流了下来。
阿箐尖叫道:“道长,你流血了呀!”
晓星尘像是才发觉,轻轻“啊”了一声,举手摸了摸脸,摸到满手鲜血。阿箐的手哆哆嗦嗦地帮他擦了擦,越擦越多。晓星尘举手道:“我没事……我没事。”
原先,他眼睛的伤口只要思虑过度,情绪过度便会流血,但已经很久没有复发了,魏无羡还以为已经愈合了。谁知,今天又复发流血了。
晓星尘喃喃地道:“可是……可是如果真是薛洋,怎么会这样?为什么不一开始就杀了我,还会留在我身边好几年?这怎么会是薛洋?”
阿箐道:“一开始他哪里不想杀你!我看到他的眼神,很凶很可怕!但是他受了伤动不了,需要有人照顾!我不认识他,要是我认识他,我知道他是个杀人狂魔,他躺在草丛里的时候我就用竹竿捅死他!道长,咱们跑吧!啊?”
魏无羡心中却叹:“不可能了。若是不告诉晓星尘,他就会一直和薛洋这样相处下去。若是告诉了晓星尘,他也绝不会就这样逃走,非当面质问薛洋不可。此事无解。”
果然,晓星尘勉强平定了心神后,道:“阿箐,你走吧。”
他嗓子微微沙哑,阿箐有点害怕地道:“我走?道长,我们一起走啊!”
晓星尘摇头道:“我不能走。我得查清楚他到底想干什么,他肯定是有目的的,而且多半这几年伪装成别人留在我身边就是为了达到这个目的。我走了留他一个人在这里,恐怕义城这么多人就要遭他毒手了。薛洋此人,一向如此。”
这回,阿箐的哭哭啼啼再也不是装的了,她把竹竿扔到一边,抱着晓星尘的大腿道:“我走?道长,我一个人怎么走啊!我要跟你一起,你不走的话我也不走,大不了一起被他害死。反正我一个人在外面也迟早会孤苦伶仃死。你要是不想我这样,咱们就一起逃!”
可惜,她不是瞎子的秘密暴露后,再用这招装可怜就不管用了。晓星尘道:“阿箐,你看得见,又聪明。我相信你可以过得好。薛洋这个人有多可怕,你根本不了解。你不能留下来,也绝不能再靠近他了。”
阿箐心中的尖叫连魏无羡都听到了:“我知道!我知道他有多可怕!”
但她又无法开口说出所有的真相来!
忽然,一阵轻快的脚步声从远处传来。
薛洋回来了!
晓星尘惊觉地一抬头,回复夜猎时的敏锐状态,猛地拉近阿箐,低声道:“待会儿他进来,我对付他,你趁机立刻逃跑,听话!”
阿箐吓得胡乱含泪点头。薛洋用脚踢了踢门,道:“你们搞什么,我都回来了,还没走吗?没走的话就把门闩打开让我进去。累死了。”
光听这声音和口气,好一个邻家少年郎、活泼小师弟。可有谁会想到,此时此刻,站在门外的,是一只灭绝人性、丧心病狂的恶煞,一个披着一张俊俏人皮、学人行走、说着人话的魔鬼!
门没锁,却从里面被闩住了,再不开门,薛洋一定会起疑心。那时他再进门,一定会留有戒心。阿箐抹了抹脸,骂道:“累个鬼!买个菜多长点路,走两下就累啦?!姐姐换两件衣服耽搁下,掉你块肉啊?!”
薛洋鄙夷道:“你总共有几件衣服?换来换去都是一个样。开门开门。”
阿箐的小腿肚直打战,嘴上却铿锵有力地道:“呸!就不给你开,有本事你踹啊!”
薛洋哈哈笑道:“这可是你说的。道长,回头你去修门,不要怪我。”
说完,他踢了一脚,便把木门踹开了,提步迈过高高的门槛,进得屋来,一手提着满满当当的菜篮子,一手拿着一只鲜红欲滴的苹果,刚喀嚓咬了一口,低下头,便看见了没入自己腹部的霜华剑刃。
菜篮子掉在了地上,里面的青菜、萝卜、苹果、馒头骨碌碌滚了一地。
晓星尘低声喝道:“阿箐,跑!”
阿箐拔腿就跑,冲出义庄大门。她在路上狂奔一阵,立刻改道转回,蹑手蹑脚绕回义庄,爬到了她最熟悉、最常偷听的那个隐蔽地方,这次还探出了小半个头,窥视屋内。
晓星尘冷冷地道:“好玩儿吗?”
薛洋咬了一口还在他手上的那只苹果,慢条斯理地嚼了一阵,咽下果肉,才道:“好玩。怎么不好玩。”
他用回了自己的本音。
晓星尘道:“你在我身边这几年,究竟是想干什么。”
薛洋道:“谁知道。可能是无聊吧。”
晓星尘抽出霜华,又是一剑欲刺,薛洋开口道:“晓星尘道长,我那个没说完的故事。你现在不想听下半截了吧?”
晓星尘道:“不想。”
虽是这么拒绝,人却微微侧首,剑势凝住。薛洋道:“可我偏要说。说完之后,要是你还觉得是我的错,随便你想干什么。”
他随便抹了抹腹部的伤口,压住它,不让它流血过多,道:“那个小孩子,见到了哄骗他送信的那个男人,心里很委屈,又很高兴,哇哇大哭着扑上去告诉他:信送到了,但是点心没了,我还被人打了,你可不可以再给我一盘。
“而那个男人似乎刚刚被那个彪形大汉逮住了,揍了一顿,脸上有伤。又看到这个脏兮兮的小孩子抱住他的腿,烦躁至极,一脚踢开。
“他上了牛车,叫车夫立刻走。小孩子从地上爬起来,追着牛车一直跑。他太想吃那盘甜甜的点心了,好不容易追上了,在车前招手想让他们停下来。这男人被他的哭声吵得心烦,夺过车夫手里鞭子,抽在他头上,把他抽倒在地。”
他一字一句道:“然后,车轮就从这个孩子手上,一根一根碾了过去!”
不管晓星尘看不看得见,薛洋对着他举起自己的左手:“七岁!一只左手手骨全碎,一根手指被当场碾成了一滩烂泥!这个男人,就是常萍的父亲。
“晓星尘道长,你抓我上金麟台的时候,好义正辞严!谴责我为什么因一点嫌隙就灭人满门。是不是手指不长在你们身上,你们就不知道痛!不知道撕心裂肺的惨叫从自己嘴里发出来是什么样的!我为什么要杀他全家?你为什么不问问他,为什么好端端地要来戏耍我消遣我?!今日的薛洋,就是拜昔日的常慈安所赐!栎阳常氏,不过自食其果!”
晓星尘不可置信道:“常慈安当年断你一根手指,就算你要报复,你也斩断他一根手指好了。实在记恨不过,你折他两根,十根!或者就算你砍掉他一条手臂也好!为什么非要杀人全家?难道你一根手指,要五十多条人命来抵?”
薛洋竟然认真地想了想,仿佛觉得他的质问很奇怪,道:“当然。手指是自己的,命是别人的,杀多少条都抵不过。五十多个人而已,怎么抵得上我一根手指?”
晓星尘被他这理直气壮之态气得脸色越发苍白,喝问道:“那旁人呢?!那你为什么又要屠白雪观?为什么要弄瞎宋子琛道长的眼睛?!”
薛洋反问道:“那你又为什么要阻拦我呢?为什么要碍我的事?为什么要帮常家一家杂碎出头?你帮常慈安?还是帮常萍?哈哈哈哈常萍原先是如何感激涕零?后来又是如何哀求你不要再帮他?晓星尘道长,从一开始,这件事就是你错了,你不应该插手旁人是非恩怨。谁是谁非,恩多怨多,外人说得清吗?或者你根本就不应该下山,你师尊抱山散人多聪明啊,你为什么不听她的好好待在山上修仙问道?搞不懂这世界上的事,你就不要入世!”
晓星尘忍无可忍地道:“……薛洋,你真是……太令人恶心了……”
听到这一句,薛洋眼中那道已许久不曾流露的凶光,重新出现了。
他阴冷地笑了几声,道:“晓星尘,这就是我为什么讨厌你。我最最最讨厌的,就是你这种自诩正义之辈,自以为品性高洁之人,就是你这种总以为做点好事世界就变美好了的大傻瓜,白痴,天真,蠢货!你恶心我?很好,我会怕人恶心吗?不过,你有资格恶心我吗?”
晓星尘微微一怔,道:“你什么意思。”
阿箐和魏无羡的心,几乎要从胸腔里跳出!
薛洋亲昵地道:“最近咱们晚上都没再出去杀走尸了吧?不过前两年,我们是不是隔几天就出去杀一堆啊?”
晓星尘嘴唇动了动,似是微觉不安,道:“你现在说这个是什么意思?”
薛洋道:“没什么意思。就是很可惜你瞎了,两个眼珠子都被自己挖没了,看不到你杀的那些‘走尸’,他们被你一剑贯心的时候,多害怕多痛苦啊。还有跪下来流着眼泪给你磕头求你放过他们一家老小的,要不是舌头都被我割掉了,他们一定会放声大哭,喊‘道长饶命’的。”
晓星尘浑身都抖了起来。
好半晌,他才艰难地道:“你骗我。你想骗我。”
薛洋道:“是,我骗你。我一直在骗你。谁知道骗你的你都相信了,不骗你的你反而不信了呢?”
晓星尘踉跄着劈剑朝他砍去,喊道:“闭嘴!闭嘴!”
薛洋捂住腹部,左手打了个响指,从容后退。而他脸上的表情已不像个人,两眼里竟然闪着绿光,他那对笑起来时会露出的小小虎牙,让他看起来活生生是一只恶鬼。他叫道:“好!我闭嘴!你不相信的话,就跟你身后那只对对招,让他告诉你,我有没有骗你!”
剑风袭来,晓星尘下意识持霜华反手格挡。两剑一交,他就怔住了。
不是怔住了,而是整个人瞬间化作了一尊神形枯槁的石像。
晓星尘很小心、很小心地问道:“……是子琛吗?”
没有回答。
宋岚的尸体站在他身后,看似凝视着晓星尘,双眼却不见瞳仁,手持长剑,与霜华相交。
他们二人以往一定常常切磋剑法,是以双剑相交,单凭劲力,已能判断对方身份。但晓星尘似乎不敢确定,缓缓地转身,哆哆嗦嗦地伸手,摸到了宋岚的剑的剑刃。
宋岚没有动,他顺着剑刃往上摸,终于,一点一点描摹出了剑柄上刻着的“拂雪”二字。
晓星尘的脸越来越白。
他六神无主地摸着拂雪的剑刃,连锋刃割破了掌心也不知道,整个人抖得连声音都几乎散了一地:“……子琛……宋道长……宋道长……是你吗……“
宋岚静静地看着他,不言不语。
晓星尘缠眼的绷带已经被源源不绝的鲜血浸染出了两个可怖的血洞。他想伸手去碰持剑的人,但全然不敢,手伸出又缩回。阿箐的胸口传来阵阵撕裂般的疼痛,疼得她和魏无羡都呼吸困难,喘不过气来,泪水也泉涌般夺眶而出。
晓星尘手足无措地站在原地:“……怎么回事……说句话……”
他彻底崩溃了:“谁说句话?!”
薛洋如他所愿,说话了:“需不需要我再告诉你,昨天你杀的那具走尸,是谁啊?”
当的一声。
霜华坠到了地上。
薛洋爆发出一阵大笑。
晓星尘跪在木然站立的宋岚面前,抱着头撕心裂肺地嚎啕大哭起来。
薛洋笑得眼里泛起了泪花,恶狠狠地道:“怎么啦!两个好朋友见面,感动得都哭了!你们要不要抱在一起啊!”
阿箐死死捂住嘴,不让呜呜呜的哭声泄露出一丝。义庄内,薛洋一边走来走去,一边用一种既狂怒、又狂喜的恐怖语气破口大骂:“救世!真是笑死我了,你连你自己都救不了!”
魏无羡的脑中传来一阵又一阵尖锐的疼痛。这疼痛却不是从阿箐的魂魄那边传来的。
晓星尘狼狈不堪地跪在地上,伏在宋岚脚边。他缩得很小很小,仿佛变成了很虚弱的一团,恨不得消失在这个世界上,原本洁白无暇的道袍已沾满了鲜血和尘土。薛洋冲他喝道:“你一无事成,一败涂地,你咎由自取,你自找的!”
这一刻,在晓星尘身上,魏无羡看到了自己。
一个一败涂地,满身鲜血、一事无成,被人指责、被人怒斥,无力回天,只能嚎啕大哭的自己!
白色的绷带已彻底被染成红色,晓星尘满脸鲜血,没有眼珠,流不出泪水,只能流血。被欺骗了几年,将仇人当做好友,善意被人践踏,自以为在除魔降妖,双手却沾满无辜之人的鲜血,亲手杀了自己的好友!
他只能痛苦地呜咽道:“饶了我吧。”
薛洋道:“刚才你不是要拿剑刺死我吗?怎么一会儿又讨饶了?”
他分明知道,宋岚的凶尸在为他保驾护航,晓星尘不可能再拿得动剑。
他又一次赢了。大获全胜。
忽然,晓星尘抓起委地的霜华,调转剑身,锋刃架上了颈项间。一道澄净的银光划过薛洋那双仿佛暗无天日的幽黑眼睛,晓星尘松开了手,殷红的鲜血顺着霜华剑刃滑下。
随着那一声长剑滚落的清响,薛洋的笑声和动作戛然而止。
沉默了半晌,他走到晓星尘一动不动的尸体身边,低下头,嘴角边扭曲的弧度慢慢回落,眼睛里爬上了密密麻麻的血丝。不知是不是看错了,薛洋的眼眶似乎微微的红了。
随即,他又恶狠狠地咬牙道:“是你逼我的!”
说完,他冷笑一声,自言自语道:“死了更好!死了的才听话。”
薛洋探了探晓星尘的呼吸,捏了捏他的手腕,似乎是觉得死得不够透,不够僵,站起身来,进到一侧的宿房里,端出一盆水,就着一条干净的布巾,把他脸上的鲜血擦得干干净净,还换了一条新的绷带,细细地给晓星尘缠上。
他在地上画好了阵法,置好了必须材料,将晓星尘的尸体抱进里面摆好。做完了这些,才想起来要给自己的腹部裹伤。
他大抵是相信再过一会儿两个人就又可以再见了,心情越来越愉快,把地上滚落的蔬菜水果都捡了起来,重新在篮子里码得整整齐齐,还大发勤快地把屋子也打扫了一通,给阿箐睡的棺材里铺上了一层厚厚的新稻草。最后,从袖子里拿出了晓星尘昨天晚上给他的那颗糖。
刚要送进嘴里,想了想,却又忍住,放了回去,坐在桌边,单手托腮,百般聊赖地等着晓星尘坐起来。
却一直没有等到。
天色越来越暗,薛洋的脸色也越来越阴沉,手指不耐烦地在桌上滴滴地敲打着。
等到暮色彻底降临,他踢了桌子一脚,骂了一声,一掀衣摆起身,在晓星尘的尸体身旁半跪下来检查自己刚才画的阵法和咒文。反复确认,似乎没错,他皱眉思索,还是全部擦掉,重画了一次。
这回,薛洋直接坐到了地上,很有耐心地盯着晓星尘,又等了好一阵。阿箐的脚已经麻过了三轮,又痛又痒,仿佛千万只蚂蚁在密密啃噬,她的眼睛也哭肿了,看东西有点模模糊糊的。
又等了一个时辰后,薛洋终于发现事态失控了。
他把手放到晓星尘的额头上,闭目而探,半晌,猝然睁眼。
魏无羡知道,他探到的,恐怕只有几缕微弱的残存碎魂了。
而碎裂成这样的魂魄,根本无法用来炼制凶尸。
薛洋像是完全没有想到会出现这种意外,那张永远都笑意满满的脸上,头一次出现了一片空白。
不假思索,他后知后觉地用手去捂晓星尘脖子上的伤口。然而,血早已经流尽了,晓星尘的脸已苍白如纸,大片大片已变成暗红色的血干涸在他的颈项间。现在才去堵伤口,什么用都没有。
晓星尘已经死了,彻彻底底地死了。
连魂魄都碎了。
在薛洋的故事里,那个吃不到点心、哇哇大哭的他,和现在的他差距太大了,让人很难把他们联系到一起。而此时此刻,魏无羡终于在薛洋的脸上,看到了那个茫然懵懂的孩子的一点影子。
薛洋的眼中刹那间爆满了血丝。他霍然起身,双手紧紧捏起拳头,在义庄里一阵横冲直撞,连摔带打,巨响声声,把他刚刚亲自收拾的屋子砸得七零八落。
这时候,他的表情、发出的声音,比此前他所有的恶态加起来还要接近丧心病狂这个词。
砸完了屋子,他又平静下来,蹲回到原地,小声地叫:“晓星尘。”
他道:“你再不起来,我要让你的好朋友宋岚去杀人了。
“这整座义城的人我全都会杀光,全都做成活尸。你在这里生活了这么久,不管真的可以吗?
“我要把阿箐那个小瞎子活活掐死,曝尸荒野,让野狗啃她,啃得稀巴烂。”
阿箐无声地打了个寒战。
无人回应,薛洋突然暴怒地喝道:“晓星尘!”
他徒然地揪着晓星尘道袍的领口,晃了几晃,盯着手中这个死人的脸。
突然,他拽着晓星尘的胳膊,把他背了起来。
薛洋背着晓星尘的尸体走出门去,像个疯子一样,口里碎碎念道:“锁灵囊,锁灵囊。对了,锁灵囊,我需要一只锁灵囊,锁灵囊,锁灵囊……”
等他走出好远,阿箐才敢微微地动了一下。
她站不稳,滚到了地上,蠕动半晌才爬起来,艰难地走了两步,走活了筋骨,越走越快、越走越快、最后跑了起来。
跑出好久,把义城远远甩在身后,她才敢把憋在肚子里的大哭放了出来:“道长!道长!呜呜呜,道长!……”
视线画面一转,忽然转到了另一处。
这个时候阿箐应该已经逃了一段时日。她走在一处陌生的城镇里,拿着竹竿,又在装瞎子,逢人便问:“请问这附近有没有什么大世家呀?”“请问这附近有没有什么厉害的高人呀?修仙的高人。”
魏无羡心道:“她这是在寻找可以帮晓星尘报仇的对象。”
奈何,并没有什么人把她的询问当作一回事,往往敷衍两句就走。阿箐也不气馁,不厌其烦地一直问一直问,一直被挥手赶开。她见这里问不到什么,便离开了,走上了一条小路。
她走了一天,问了一天,累得不行,拖着沉重的步子,走到一条小溪边,捧起溪水喝了几口,润了润干得要冒火的嗓子,对着水看到了头发上的一只木簪,伸手将它取了下来。
这只木簪原本很是粗糙,像一根凹凸不平的筷子。晓星尘帮她把簪身削得平滑纤细,还在簪子的尾部雕了一只小狐狸。小狐狸长着一张尖尖的脸,一双大大的眼,是微笑的。阿箐拿到簪子的时候摸了摸,很高兴地说:“呀!好像我!”
看着这只簪子,阿箐瘪了瘪嘴,又想哭。肚子里咕咕叫,她从怀里摸出一只白色的小钱袋,还是她从晓星尘那里偷来的那只,又从钱袋里抠出一颗小小的糖果,小心地舔了舔,舌尖尝到了甜味,就把糖又装了回去。
这是晓星尘留给她的最后一颗糖。
阿箐低头收好钱袋,随眼一扫,忽然发现,水中的倒影后多出了另外一个人的影子。
薛洋在倒影之中,正在微笑地看着她。
阿箐吓得尖叫一声,连滚带爬躲开。
薛洋不知什么时候已站到了她的身后。他手里拿着霜华,张开双臂,做出了一个拥抱的姿势,开心地道:“阿箐,你跑什么?咱们好久不见了,你不想我吗?”
阿箐尖叫道:“救命啊!”
然而,这里已是偏僻的山野小路,没有谁会来救她。
薛洋挑眉道:“我从栎阳办事一趟回来,竟然刚好遇到你在城里问东问西,真是挡也挡不住的缘分哪。话说回来,你真是能装,竟然我都给你骗了这么久。了不起。”
阿箐知道自己逃不掉,是必死无疑了,惊恐万状过后,想到反正也是要死的,不如骂个痛快再死,一股泼劲儿又上来了,她蹦起来呸道:“你这个畜生!白眼狼!猪狗不如的贱货!你爹妈是在猪圈洞房才生了你这么个杂种吧!□□长大的烂胚子!”
她以前混迹市井,腌臜对骂听得不要太多,后面什么污言秽语都兜头喷出。薛洋笑吟吟地听着,道:“你也真能骂,怎么以前没听你在晓星尘面前这么撒泼?还有吗?”
阿箐骂道:“我去你个臭不要脸的!你还敢提道长,那是道长的剑!你也配拿着?脏了他的东西!”
薛洋举起左手的霜华,道:“哦,你说这个吗?现在,是我的了。你以为你的道长有多干净吗?今后还不是我的……”
阿箐道:“你个屁!做梦吧你!你也配说道长干不干净,你就是一口痰,道长倒了八辈子霉才被你沾上,脏的只有你!就是你这口恶心人的痰!”
薛洋的脸终于沉了下来。
阿箐提心吊胆逃了这么久,终于等到了这一刻,她的心却忽然轻松了。
薛洋阴恻恻地道:“既然你这么喜欢装瞎子,那你就做个真的瞎子吧。”
他挥手一洒,不知什么粉末迎面扑来,扑入了阿箐的眼睛,视线顿时一片血红,然后转为黑暗。
眼球被火辣辣的刺痛弥漫,阿箐大声惨叫。薛洋的声音又传来:“多嘴多舌,你的舌头也不必留了。”
一个冰凉刺骨的尖锐事物钻入了阿箐的口中。魏无羡刚感觉到从舌根传来的刺痛,就猛地被人拉了出来。
清脆的银铃声“叮叮”、“叮叮”的,近在咫尺。魏无羡还沉浸在阿箐的情绪里,久久不能回过神,眼前也天旋地转。蓝景仪伸手在他面前挥了挥,道:“没反应?不会傻了吧?!”
金凌道:“我就说过,共情是很危险的!”
蓝景仪道:“都不是你刚才不知道在想什么,不及时摇铃!”
金凌面色一僵,道:“我……”
好在这时,魏无羡终于缓过劲,扶着棺材站了起来。阿箐已经从他的身体里脱出,也扒在棺材边。众少年一群小猪崽一样拱了上去,围成一圈,七嘴八舌:“起来了起来了!”“太好了,没傻。”“不是本来就傻吗。”“别胡说八道!”
耳边叽叽喳喳,魏无羡道:“不要吵,我头好晕。”
他们连忙噤声。魏无羡低下头,把手伸进棺内,微微分开晓星尘道袍整洁的衣领。果然,在颈间致命之处看到了一条细细的伤痕。
魏无羡心中叹息,对阿箐道:“辛苦你了。”
之所以阿箐的鬼魂是瞎子,行动却不像一般瞎子那样迟缓小心,是因为她在死前一刻才变成真正的瞎子。此前,她一直是那么灵活跳脱、行动如风的一个小姑娘。
这些年来,只身在妖雾弥漫的义城里东躲西藏,神出鬼没地和薛洋作对,将入城的活人吓走,指引他们出城,给他们示警。这需要多大的勇气和执念。
阿箐趴在棺边,合起手掌,对魏无羡连连作揖,再用竹竿充作剑,作她以前打闹时常作的“杀杀杀”状。魏无羡道:“放心。”
他对诸名世家子弟道:“你们留在这里。城里的走尸不会到这间义庄来,我去去就回。”
蓝景仪忍不住问道:“共情的时候你到底看到什么啦?”
魏无羡道:“太长不说,日后再表。”
金凌道:“就不能长话短说?别吊人胃口!”
魏无羡道:“好说:薛洋必须死。”
漫天迷眼的妖雾里,阿箐的竹竿喀喀,在前方为他带路。一人一鬼行得飞快,迅速回到那边酣斗之处。
蓝忘机和薛洋已经战到了外面,避尘和降灾的剑光正在厮杀到要紧处。避尘冷静从容,稳占上风,降灾却狂如疯狗,倒也勉强能扛住。然而白雾骇人,蓝忘机视物不清,薛洋却在这座义城生活了许多年,和阿箐一样,闭着眼也对道路了如指掌,因此僵持不下。不时有琴声怒鸣响彻云霄,斥退欲包围上来的走尸群。魏无羡刚刚拔出笛子,两道黑色的身影便如两座铁塔一般重重摔在他面前。温宁将宋岚按在地上,两具凶尸都正掐着对方的脖子,骨节喀喀作响。魏无羡道:“按住了!”
他一俯身,迅速在宋岚头发里摸到了那两枚刺颅钉的尾巴,心中一松:这两枚钉子比钉进温宁脑袋里的要细许多,材料也不同,宋岚要恢复本性应当不难。他立即捏住尖端,缓缓外拔。脑中异物搅动,宋岚双目猝然大睁,嘶声低哮,温宁手下加力,这才没让他挣开。等到刺颅钉被拔出,宋岚顿时如同斩断牵线的木偶,瘫在地上,一动也不动了。
这时,场中传来了一声狂怒的咆哮:“还给我!”</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