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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年快乐)
伐柯如何,匪斧不克。
——《诗经?豳风?伐柯》对于自己接到的这桩差使,曾布倒没有什么不满意的。这个世界上真心希望石越成为王安石女婿的人当中,曾布无论如何要算一个,更何况这是皇帝钦命的差使。
自从传来消息说石越婉拒了濮阳郡王的媒人,而程颢也没有再去过石府之后,朝廷中有一定身份地位的官员,虽然态度不同,但是似乎都相信石越成为王安石的女婿只是迟早的事情。有些性急的家伙甚至开始准备贺礼——毕竟无论王安石还是石越,都是当今炙手可热的人物。
曾布坐上刻有自己官衔的马车,对随从挥了挥手:“走吧。”
“大人,是回府吗?”随从恭恭敬敬的问道。
“去石学士府。”
“是!”
马车夫呦喝了一声,长鞭一挥,载着皇帝提亲使者的马车,向南方驶去。李向安一路小跑出来,看到的,只是曾布的车驾的背影,他尖着嗓子喝道:“备马,备马!”
一个小内侍连忙牵了马过来,李向安跃身上马,催马朝南方追去。
可气的是这位大宋朝三司使的马车夫,不知吃错了什么药,跑得这么快,而李向安比不得前辈现任嘉州防御使的李宪,他本不是一个善于骑马的太监,也不敢跑得太快,兼之汴京的街坊道路,十横九纵,顷刻之间,曾布的马车竟然踪影全无。
“没办法了,这个曾布,害我要骑着马跑到石府。”李向安怨天尤人了一会儿,只好自认命苦,一路颠簸,到石越府前去守株待兔。
石越赐府所在的小巷,现在汴京的百姓一般称为“石学士巷”,做了翰林学士之后,赵顼特别赐了十二门戟的排场——这是很了不得的尊荣。十二把门戟分成两列,一边六把,摆在新建的三间五架门屋正门的两侧,任何人来到此处,都会知道此家主人的身份尊贵,更不用说大门正上方,有当今熙宁天子亲笔赐书的“学士府”竖匾(当然是仿制品,真品是要供起来的),两边内檐下各挑着两个灯笼,上面用浓墨写着两个大大的“石”字。这几样东西,加上学士府的旁边,原本就有的几株参天大树,虽然府邸还是那座府邸,却已经全然不同往日的寒素模样。
石安现在做了石府的大管家,同样也与已往天天守门的模样不同,除了他婆娘还要负责全府的伙食之外,他已经不需要亲自做事了。本来自从司马梦求等人入府之后,每个人的房间,配置的僮仆就相应增加,而为了方便,花园的园丁也已经是专人负责。再加上唐康一般是一半时间住在白水潭学院,一半时间住在石府。石学士府上,现在连僮仆加上,一起住了三十多人,虽然和真正的钟鸣鼎食之家比起来,还相差甚远,但也开始慢慢的变得有气派起来。
对于这种变化,如果是三年之前,石越或者会很不习惯,甚至会很不能接受,但是对于熙宁六年的石越来说,这种事情,他甚至懒得过问。来往于王侯卿相之府,对于这样的排场,他并不觉得有什么奢侈的,相反的,在石越内心,一直认为自己还是相当的节俭,依然保持自己不同于一般宋代官僚的本色。
春风满面的曾布和身着一身白色湖州丝袍石越分宾主坐下之后,曾布端起手中汝窑出产的茶杯,轻啜一口,这才笑容满脸的说道:“子明,你可知我的来意?”
石越心里本就在揣测着曾布的来意,实不知曾布能有什么事这么高兴,这时见他相问,突然脑中灵光一闪,莫不是钢铁治炼那边有什么好消息?想到这里,石越心里不由有几分紧张与兴奋,建立一个粗具规模的钢铁业,在石越心中,实在颇有份量。
曾布是老于宦海之人,别人表情的丝毫变化,他都能立即捕捉到。这时见石越略显紧张与兴奋,心里暗暗好笑,心道:“都说石子明少年老成,但终抵不过是个少年人。”对于说成这桩婚事的信心,不由又增了几分。
石越也在打量曾布的神色,见他脸带笑容,微微点头,心中不由大喜,脱口问道:“子宣兄,莫不是……?”
曾布见他如此性急,再也忍耐不住,拊掌笑道:“正是子明的大喜事到了!”
“大喜事?”石越与在一边相陪的李丁文相顾愕然。
曾布笑嘻嘻的说道:“不错,天子赐婚,子明与王相公家二小姐堪称佳偶天成呀!我却是来说媒的。”
“啊?!”石越大吃一惊,目光不由自主的投向李丁文,二人心中都暗暗叫苦:“难道真的晚了?”
曾布见二人如此表情,奇道:“子明不知道此事吗?”
石越苦笑着把前因后果说了一遍,因故作慷慨的说道:“子宣兄,让我做负恩无义之人,实不可能。可否替我向皇上说几句情?”
曾布本不知道这种种情由,心下不由得十分为难:“子明,这件事情你和桑家毕竟没有婚姻之约,我知道你有远大的志向,为了一个女子而抗旨,皇上心里会怎么看你,你可要想清楚。而且桑家小姐固然好,但是王小姐也是才貌双全,未必不是子明的良配。”
石越踌躇半晌,心中反复计算着利害得失。公然抗婚,不仅皇帝无法下台阶,而且也是摆明了和王安石划清界线,在政治上绝非一个好选择,而委婉拒绝,眼见皇帝兴高采烈,硬要牵这根红线,说什么他也听不进去的,仅仅用桑家先来提婚这一个理由,也很难具有说服力……想到这里,他忍不住又望了李丁文一眼,李丁文很无辜的回望一眼,意思是:这个我也没有料到。
接受一桩毫无感情的婚姻吗?石越心里实在不愿意。那个叫王倩的女孩,虽然石越对她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恶感,甚至潜意识未必没有一点好感,但是仅仅见过两面,而且自己和她的父亲、兄长处在一个非常微妙的关系之中……石越毫不犹豫的就在心里否定了这种可能。
但另一方面,石越同样很难理解自己对桑梓儿的感情。到底是不是自己就真的爱桑梓儿,他也不是很清楚。爱情在很多人眼里,可能是一种无趣的东西,其实不仅仅对于古代的男人如此,石越出生的那个时代的男人,同样只需要一个借口就可以把号称“伟大”的爱情出卖,人与人之间不同,也许仅仅便是卖价的高低贵贱而已。人类最爱做的事情,就是一边歌颂着某件事物,一边出卖它。只不过相应的,每群人中都有另类,每个人都有自己坚守的东西。对于石越而言,也许称不上什么高尚,但如果他能够确定的知道自己在爱一个女孩子,背叛不会是他的选择。所谓的“理想”,在某些人的心目中,未必就一定比很多认为幼稚的爱情更值得坚守。他很可能宁肯背叛自己的理想,也不愿意背叛自己的爱情。
让石越为难的是,他与桑梓儿之间到底有没有称为“爱情”的东西,他不能肯定。或许有,或许没有,于是选择起来,加倍的艰难。
但无论如何,那种大哥哥保护小妹妹的怜爱,肯定是存在的,做一件让梓儿伤心的事情,不管出于什么原因,石越心里肯定会非常的抱憾。“让我好好照顾她一辈子,也很好。”石越当时心里的想法,不过如此。
曾布和李丁文看着紧皱双眉,手指不停敲击桌面的石越,知道他现在的确是真的很难拿定主意。这两个人,对于感情这种东西,都是相当的陌生。曾布为了追求功名,曾经把新婚妻子扔在老家几十年不闻不问;李丁文心中,只有一个所谓的“抱负”,除此之外,别无其它。因此他们也无法理解石越心中的困扰。
曾布轻轻咳了一声,说道:“子明,此事无须如此踌躇不决。如果你真的喜欢桑小姐,纳她为妾,也未尝不可。”
这话不说犹可,石越闻言眉头微皱,心中已是老大不满,但又不便训斥。他其实也是有几分执拗的性格的人,不过和王安石不同,王安石剑拔弩张,从外到内,无一处不是拗脾气;石越则是外表温和谦逊,内里才有一种让人不易觉察的拗劲。否则他也不可能高官厚禄三四年,依然还坚持着一些莫名其妙的道德。须知人一处高位,若缺少制衡,那种“逆亡顺昌”的心理就会不由自主慢慢滋养,多少暴虐妄为之人,并非全是性格天生如此。
曾布却不知道石越的想法,在他看来,以石越的身份地位,桑家不过一个商人之家,纳妾也没什么不可以的,见石越不答,以为他心中已动,便继续劝说道:“我平素也知道相公很是欣赏子明,如果有半子之实,大家同心协力,往大里说,可以报效皇上知遇之恩,中兴大宋朝,往小里说,日后子明封侯拜相,不过等闲事。子明一定要三思而行……”
他那里知道石越之志,王安石亦不过是在他计算之中。
“我一个大男人,连自己的婚事都不能做主,还谈什么扭转乾坤?何况现在事情做到这个份上,我若中途变卦,梓儿的性格,虽然口里不说,心里难免伤心欲绝,她那样的小女孩,谁知道会做出什么事情来?我石越如果连一个小女孩都保护不了,还要靠女人去封侯拜相,又有什么面目再谈雄心壮志?”一念及此,石越几乎忍不住要反唇相驳,总算心中的理智尚存,硬生生把这些话吞在肚子里,但便有几分忍不住要在心里责怪司马梦求:“去了这么久了,你也太慢了一点吧!”
曾布哪里便能知道石越差点和自己说重话?他兀自在那里口惹悬河,委婉劝说石越不要因为一时任性而抗旨不遵,毁了自己的前途,所谓“女人如衣裳”,那样大大不值……谁知道石越竟然变成闷声葫芦,一声不吭。
曾布也不由有点生气,涨红了脸厉声说道:“子明,我见你平日行事干练,今日怎的这么婆婆妈妈,不就是一个女人吗?大丈夫行事,一言而决。”
石越闻言一愣,心中也不由有气,暗道:“我不娶那个女的,你能把我怎么样?我还真不信皇帝就这样不用我了!”抬起头来,正要不顾一切的断然拒绝,就听到有人尖着嗓子在外面喊道:“曾大人,咱家可赶上你了……”
李向安一边喘着气,一步一摇的闯了进来,这一路骑着马追赶,可把他给累坏了。
李丁文看见李向安进来,眼睛不由一亮,朝石越微微一笑;石越心里也长出了一口气,暗道:“总算来了!”
果然李向安进了客厅,径直往北边一站,尖声说道:“皇上口谕,曾布接旨。”
曾布狐疑的看了李向安一眼,见石越和李丁文等人已经跪下,连忙上前跪倒,朗声说道:“臣曾布恭聆圣谕。”
“着曾布即刻回宫缴旨,不必再去石府。钦此!”李向安原原本本的背着皇帝的口谕,这句话其实就是说曾布不必做这个媒人了。
石越和李丁文立即一脸的轻松,高声谢恩。曾布却顿时傻眼了,不甘不愿的谢了恩站起来抱拳问道:“李公公,这是怎么一回事呀?”
李向安回了一礼,笑道:“曾大人,可把我一阵好赶,总算没有误了差使。你前脚刚走,后脚韩侍中的表章就递了进来,说是请皇上做主,把他新收的义女许给石越。一边又有太皇太后和皇太后的懿旨,你说韩侍中三朝元老,皇上能不答应吗?连忙叫我过来通知你,要不然就闹笑话了。”
他口中的韩侍中,就是三朝元老,策立两朝的韩琦。对英宗与赵顼父子,韩琦都有策立之功。虽然赵顼现在变法用不着他了,但是他的声望毕竟本朝的大臣中无人能比,而且又是赵顼也心知肚明的忠臣,就他提这么点要求,皇帝便冲着“老臣”两个字,也没有驳回的理。更何况还有两宫太后的旨意。
曾布更加莫名其妙了,韩琦什么时候收了个义女?怎么半道杀出来也要嫁给石越呀?不过他也无可奈何,抱了抱拳,悻悻的说道:“既这样,有劳公公了。”又对石越挤出一丝笑容来,说道:“子明,你可以不用为难了,不过韩家的女儿,未必好过王家的女儿。”
李向安笑道:“曾大人你有所不知,这个韩家的女儿,便是桑家的女儿,韩侍中在表章中写得明白。”
曾布能做三司使,新党中除了王安石、吕惠卿之外最重要的人物,自然也不是等闲之辈,心中一转念,事情也能猜出三四分。他眼光在李丁文身上停留了一会,这才笑道:“果然是妙计!”
无论是吕惠卿这样心怀叵测的人,还是曾布这样虽然有点私心,但毕竟还算是真心诚意想让石王结亲的人,之前都绝对没有料到李丁文会有这么一手。
既然决定要让石越迎娶桑梓儿过门,李丁文在阿旺送去桑府的第三天,就写了一封书信,让司马梦求领着韩家的家人,一路护送着桑梓儿往河北大名府去了。这封信是代桑俞楚写的客气之辞,信中希望韩琦收桑梓儿为义女,好让有情人终成眷属云云,随行的是满满一车队的礼物。而与此同时,有使者带着冯京说明情况的信件到了韩琦那里。
韩琦本来就不喜欢王安石,同时也挺欣赏石越。他在官场上打滚多年,若论到对政治的理解,王安石其实远不如他。他自到大名府后,就知道年轻的皇帝,一心想做番事业,对他这样的老臣,多有疏远,一心信任王安石,变法图强。本来韩琦的心思,不过是表明自己的立场,做点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事情,聊尽人事。但自从石越突然冒起,迅速成为大宋朝廷中的新贵之后,韩琦就有了新的打算,他想借着石越的受宠,在朝中制衡王安石,以求把大宋引向他心目中的“正轨”,所以平时便经常和石越书信往来,在地方上也常常呼应石越。如今碰上石越有求于己,这等顺水人情,他怎么可能不卖给石越?毕竟让石王结亲,旧党之中,可没有一个愿意的。再加上有司马梦求巧妙周旋,桑梓儿的确也很可爱,又有一车的礼物往韩家上上下下这么一送,韩府中竟是没有一个人不说桑梓儿又乖巧又懂事的。
韩琦于是一口应承下来,又是正儿八经地让桑梓儿拜了韩家的家庙祖宗,又是宴请大名府的大小官员,没两天整个大名府都知道韩琦收了一个义女。桑梓儿就这么变成了韩梓儿。这个时候,汴京城里还没有开始殿试呢。
但是韩琦也很明白,这件事情,办得不漂亮,是有可能弄巧成拙,惹恼皇帝的。因为韩梓儿就是桑梓儿这件事情,瞒一时半会不成问题,但时间一长,自然有人知道。到时候皇帝以为他和石越瞒天过海的欺君,这样的政治风险,韩琦绝对不会愿意承担。
所以他一边张罗,一边写了请安的折子,分别递给太皇太后、皇太后和皇帝,说他在京师之时,曾经认识桑俞楚,觉得他这个人急公好义,颇为欣赏,本来打算把他的女儿收为义女,但是因为种种原因,当时便耽误下来了。现在桑俞楚因为自己的门户配不上石越,连累到女儿的婚事,便想起当日之事。因此把女儿送到大名府,希望自己能够替她作主。他因为的确曾经有过承诺,所以也不能拒绝,故而只有厚着老脸请两宫太后和皇帝做主赐婚,了结这桩婚事。同时他也装做对清河郡主与王倩的事情毫不知情,对此一字不提,只强调桑俞楚是因为门不当户不对才来求他,而他也认为应当撮合有情人。
这几封表章,他让司马梦求润色之后,竟是变得雅致委婉无比。本来以韩琦的身份,就算皇帝本来想嫁公主了,也要考虑一下。赵顼一看到这个表章,当时就知道自己绝没有理由反对,何况自己不答应,两宫太后也一定会给自己压力,当时便派了李向安去追曾布……
大宋朝第一钻石王老五、翰林学士石越的婚事,总算勉勉强强遂了当事人的心愿。赵顼见到石越后,把他笑骂一顿,也并没有太放在心上。但是石越、韩琦,都是品官之家,石越与韩梓儿的婚礼,便自有一番讲究,龟筮之后,皇帝亲择佳期,就选中五月初一,下旨赐婚。所以诸如“纳采、问名、纳吉、纳成、请期”诸般礼数,倒也简化了。但饶是如此,也是相当的繁琐,韩琦做为女方的父亲,就有特旨回京,为的不过是站在台阶上,穿好吉服,对韩梓儿说一句:“往之汝家,以顺为正,无忘肃恭。”……
石越也不记得走了多少道程序,才用花轿把韩梓儿迎回石府,拜堂成亲。此时石府已是宾客盈门,苏辙、程颢做媒人,自当上座,这已不消多说,宗室外戚,除英宗的兄弟们只派了使者之外,至昌王赵颢、乐安郡王赵頵、高太后的叔叔高遵裕以下;朝中大臣,自王安石、冯京、王珪以下,无不亲临到贺,唐甘南早已从杭州赶来,帮忙打点一切,便是唐棣之父唐甘云(按:前章有笔误为“唐甘楚”),早知消息,也从四川兼程赶来,专门道贺……另外白水潭学院的学生,或三三两两,略致薄仪,或者数十百同窗,共办贺礼,这场婚礼,堪称轰动汴京,开封府的百姓,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以石越之受宠,韩琦之资深,那天下势利之徒,有谁不想攀结?因此虽然石越本意不想铺张太过,但直到吉礼已成,迎宾使还在门口高声唱名……石越穿红戴花,笑容满面,周旋于宾客之中,他虽然平素里不太喜欢这种交际应酬的场面,但人逢喜事,又另当别论。
就在一片喧嚣喜庆之中,忽然听到迎宾使高声唱道:“柔……”,接下来半晌没有声音了。众人正在奇怪,就听到有个稚嫩的女声说道:“你这人到底念不念完呀?你不念我自己进去了啊!”
石越听到这个声音,头立时就大了……赵颢和赵頵嘴边,露出古怪的笑容;王雱、晏几道这些知道底细的,无不幸灾乐祸的望着石越。大家肚子里一个暗笑,能让迎宾使呛住的,除了柔嘉县主还能有谁?
就听可怜的迎宾使结结巴巴的喊道:“柔、柔嘉县主驾到……”
石越哪里敢得罪这个小姑奶奶,连忙道了个罪,快步迎出,见柔嘉这个小孩子背着双手,一步三摇,左顾右盼的走过来,心里也不由好笑,嘴上还得说道:“柔嘉县主驾到,有失远迎,得罪得罪……”
柔嘉见石越迎了出来,装模作样的抱抱拳,呶呶嘴说道:“石大人,恭喜你和韩小姐夫妻恩爱,百年好合。我今天来,就是为看看新娘子长得什么样,你不会反对吧?”
原来柔嘉心里气不过石越为什么不娶清河,也不娶王倩,偏要娶个什么桑梓儿,她小孩心性,便想来看看桑梓儿长着什么样,到底哪里好了。于是她找了个借口溜出王府,跑这来看新娘子来了。
但这等事情,石越如何可以答应?他心里就已经怪柔嘉无礼了:结婚这一天,新娘子岂是可以随便看的?但是一个十一二岁的小女孩,去和她计较,未免又有点说不过去。
当下石越陪着笑说道:“那自然没有问题,待下官给县主安排雅室,晚上行礼之时,县主自可看得。”他说的“行礼”,是指揭盖头一事。
柔嘉心思一转,笑道:“新郎倌,你这明明是哄骗我。”
石越笑道:“岂敢,县主言重了。”二人一边对答,一边进了礼堂。
“既不是哄骗我,那为何要等到晚上?我又怎么呆到晚上才回去?”
“这……,既然县主不能久留,那么改日石某必和贱内一同去王府拜访,到时候贱内一定很高兴认识县主的。”石越心里恨不得她早点走。
“你又何必这么小气?我不过是看她一眼,有什么要紧?”柔嘉却老大不愿意。
这时候众人已经知道柔嘉所来是为了何事了,满座的王公大臣,官职低微者,自然不敢开口,而位高权重者,有些存心想看石越的笑话,有些却是顾忌到柔嘉的性子,若被小孩子没大没小的抢白几句,自己以前难免传为官场笑柄——所谓“各人自扫门人雪,莫管他人瓦上霜”,石越结婚,就让石越操心吧。
本来站在石越的时代,真让她看一眼,也没什么。但当着这么多宾客的面子,石越就无法下台了,这于礼不合呀!更何况,石越自己的老婆,宠爱还来不及,怎么可能让她受这种难堪?结婚的红盖头,不是由丈夫来揭,却由一个不相干的女孩来揭?
石越到了这份上,也没有办法,因把笑脸一收,沉了脸说道:“县主,这恐怕于礼不合,恕下官难以从命。”
柔嘉其实也并没有什么恶意,就是心里有点不服气。这时候见石越有点作色,她也是纵性妄为的脾气,因说道:“干嘛这般小气?新娘子有甚看不得的吗?我今天偏要看一看,最多你让官家把我关几天。”
昌王和乐安郡王对视苦笑一眼,也无可奈何。这两人和石越关系虽然都算不错,但毕竟亲王与大臣,不得擅交,反倒还不如桑充国、晏几道随便。二人轻易不愿意得罪这个堂妹,要不然她以后把王府搞得鸡犬不宁,也是有可能的。
石越见柔嘉这么般胡搅蛮缠,连“最多关几天”这样的话都说出来了,一时也束手无策,新娘子自然不能让她见,但也不能对她用强,讲道理又说不通,难道眼睁睁望着她把自己的喜事搅了?没奈何下,他便拼命向李丁文使眼色,盼着他想个良策出来。
李丁文自然知道石越的意思,当务之急,不过是找个人出来给石越解围。他便向司马梦求使眼色,司马梦求自然也知道他的意思,他眼珠一转,略一打量在座之人,便决定把祸水东引,向晏几道使眼色;晏几道是吃过亏的人,哪里敢出头,他见司马梦求目光转向,连忙把头一偏,假装没有看见;司马梦求心里暗骂一声,把目光投向秦观。
秦少游本来是个聪明之人,虽然对柔嘉不太了解,但看到这场面的尴尬,就知道这个小女孩不是好惹的。但他和晏几道不同,晏几道宰相之子,身份超然,既非有求于石越,也非石越门下士,他对石越却不仅仅有崇敬之意,还有知遇之恩,更兼之来往于石府,司马梦求既然有求于自己去解围,如何可以推辞?他站起身来,正要上前,不料有人正好从旁边走了过来,秦观抬头一看,却是田烈武,不由大喜,一把拉住,在田烈武耳边嘀咕几句。
田烈武的身份既低,又是个武人,本来不足以在这里相陪贵宾,不过是帮着石府打理一下事情,偶然从旁经过,对这礼堂中间的事情,根本毫不知情。偏偏秦观又使坏,没有说出柔嘉的身份,只说那个小女孩不懂事故,想要强揭盖头,石大人不好和她计较,让他出去解围。
田烈武感激石越对自己的赏识,因此对石越的事情,从来都是忠心忠意,此时未遑多想,便挺身而出,走到柔嘉面前,说道:“你怎么这么不懂规矩,由来新娘子的盖头,都是由新郎倌揭的,要看新娘子,不是现在这个时候。”
柔嘉抬头一看,却见一个浓眉大眼的家伙在和自己说话,语气还颇为不逊,当下叉着腰喝道:“你是什么人?怎么敢和我这般说话?”
田烈武见这个小女孩这般刁横,不由有点生气,可看她是个小女孩,也不好太凶,便弯腰说道:“想看新娘子,以后你嫁人的时候照镜子就行了,别在这里捣乱。来,跟大叔走,大叔给你买点心吃。”说到后面,已是哄人的语气。众人听到这个愣小子居然自称柔嘉的大叔,便连石越都有点忍俊不住。
柔嘉不由鼻子都气歪了,厉声喝道:“我是柔嘉县主,你是哪来的野人,敢这般无礼!”
田烈武当时就懵了,他满脸通红的站在那里,做声不得。让他道歉吧,他还觉得小丫头真的没家教,让他不去请罪吧,人家是柔嘉县主,她的叔叔自然是当今的皇叔……
石越其实挺高兴田烈武这么一搅,便把话题叉开,此时知道田烈武不好相处,便笑着对田烈武说道:“你退下吧。”又转身对柔嘉笑道:“县主,他不知道你身份,是无心之失,你多多见谅。”
田烈武连连摸摸脑袋退下,他心里还兀自不平,临走之前还低声嘀咕道:“什么县主,这么骄蛮,有什么了不起的!”
就这么一折腾间,便听到大门那里高唱:“蜀国公主、附马都尉亲临到贺……”
石越胸中顿时一松,救兵终于来了。附马都尉王诜固然经常被柔嘉捉弄,那个温柔贤淑的蜀国公主却是少数几个能管住柔嘉的人。
×××××把所有的宾客全部送走之后,天色已经完全黑下来了。
两只大红烛映在贴满一对对红色鲤鱼的窗纸上,一跃一跃的烛光让洞光充满了暖意。服侍的丫头婆子全部识趣的退出,整个房间只留下一对新人。
石越望着低垂臻首,一脸娇羞的韩梓儿,雪白的肌肤上,分不清哪是烛光,哪是羞红,此情此景,便是毫无感情的人,也会怦然心动。韩梓儿心愿得偿,能够嫁给自己喜欢的郎君,自是满心欢喜,虽然心里不敢在脸上表露一丝一毫,实则是明明写在脸上了,此时又是紧张又是欢喜,一双小手不停的*红色的衣襟,连大气也不敢喘一口。
两个人默默对视,沉浸在这种无声的喜悦之中,远处隐隐约约传来一曲悠扬婉转的琴声。两个人静心听着这首曲子,只觉曲中有祝福,有欢喜,有哀怨,有难过,有自怜,似乎弹琴之人一面哀怨的自怜身世,一边向人表达着祝福之意,听了之后,却让人顿生怅然之意……
韩梓儿低声说道:“石大哥,这个弹琴的人很可怜。”
石越轻轻握住她的小手,默默点头。他又不是傻子,自然知道是谁在弹琴,那琴中的哀伤让他忍不住一阵心疼,把一个识为知交好友的女孩伤得如此之深,绝非他所愿意。
“是她喜欢的人抛弃了她吗?她又在祝福谁呢?”韩梓儿也是颇通音律的。
石越把她的手握得更紧了,答非所问的说道:“我一辈子都会好好保护你的。”似乎是对自己说,似乎又是对韩梓儿的承诺,声音温柔而又坚定。
沉浸在幸福当中的韩梓儿,娇嫩的脸上,更加红润。
石学士巷的一座酒楼之上,穿着蛾黄色丝衣的楚云儿轻抚着手中的瑶琴。站在旁边的一个丫环轻轻把一件披风搭在她肩上,低声劝道:“小姐,我们回去吧。”
楚云儿整个人已消瘦了一圈,她轻轻摇了摇头,一滴晶莹的眼泪顺着脸颊流下来,滴在衣带上,纤手一抖,一根琴弦便断了。
楚云儿轻轻拈起琴弦,幽幽叹了一口气,对丫环说道:“我们走吧……”
她今夜来此,不过是用琴声祝福石越终于娶了一个好女孩,因为以她的身份,甚至不能登堂拜贺!
再也无心奉承别的男人的楚云儿,自己向碧月轩的妈妈赎了身,带着两个丫环,抱着一把瑶琴,一把琵琶,次日一大早,便租了一只船,飘然东去,在杭州买了一座小庄园,打算在江南故乡,渡过余生。
×××××大内翠芳亭。
石越夫妇成婚之事,进宫谢恩。韩梓儿说话进退,很讨曹太皇太后、高太后和向皇后的开心,被破例留在那边陪这三个号称“母仪天下”的女人说话。石越却被皇帝叫到了翠芳亭闲聊。
君臣谈笑一会,赵顼站起身来,指着亭北三棵合抱大的鸭脚子树,说道:“石卿,你看这三棵大树,每岁可以摘的果子有数斛之多,可是那个地方却十分阴翳,没可以临玩的所在。而在太清楼之东,同样有一株鸭脚子树,却是地方显阔,非常适合赏玩,然后却不曾结过一个果子。这个世界上的事情,总是不能尽如人意呀!”
石越听神宗没头没脑的说了这番话,心里不由十分奇怪,只好笑道:“世上之事,总难两全。”
赵顼叹了口气,说道:“正是如此,就如石卿你,若论才治干具,无一不是宰相之材,却偏偏年纪太轻,资历太浅,终是难以服众。”一边说一边从袖子拿出一本弹章,递给石越。
石越接过来,翻开看时,只见上面写着:臣御史确稽首言:
近闻内议翰林学士石越将受参知政事职。事不下于宰辅,内制已成,外以宣言曰:“内上意”也。臣闻成周选士,先以论辨,然后使任,举察良久,方得除职,循范规矩,是予民择贤。及春秋公室衰微,卿门遴择由己,时士只知有其主而不知有其国,谋事但为其邑而不为众庶,移国事家,败矣。自秦汉以降,重简材任人,四百石以上,莫不委议朝堂,论辩公卿。爰乎魏晋而今,铨选举于吏部,悉任酌之宰执,刀笔量才,簿书察行,早有故事。今陛下授意随侍,有此举动,无异端废纲纪,置有司法纪何从秉直哉!臣惶恐,伏请依例行事。
夫石越者,先所授逮乎馆职,原以不妥。是故国朝自淳化以来,未尝不试而授此者,况乎石越本非科道荣身,其经艺见识,博鄙未知;考究,精疏待定。而饱学举子,翘首引颈,斟选一再,既而授职,例知杂事,几经课考,方得转升,石越凭幸入馆,已属觊逾,俄而又擢,非之经术之显,非之义理之彰,且无功创之劳,何以从任,而越安敢任此,愧无自知,必是沽名慕流充名士之徒尔。故诏达阁院,下议纷纷。今陛下又欲私予权职,更废典制,臣惶恐慎言,陛下三思!
臣闻荐越者,参知政事冯京也,表有“性行端醇,通诗赋,晓音律,似唐季,五代之风存”语。察其诗文之说,则馆阁偶言一二;观其音律之学,则阎闾时有流传。然道学性理之属,未见论及,醇正与否,尚待斟考。陛下恩幸其人,欲之大用,付之政事堂以常备,臣窃以为忧!是石越者,未劳之部寺,持之州县也,忽而莅揆,何所详能。若之选备,亦当先使州县,烦之以务,以观其能;监之以利,以察其廉。如是数年,政绩之有,方评议中央,可嘱社稷否。此方行例,至是精审人才,甄叙良士,隆重社稷也。臣伏请陛下明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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