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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慎回到府上时,听说杨廷和已回来了,心下好奇为何今日父亲没有在朝当班,而是老早便归家。
到了书房外,杨慎透过洞开的房门一看,杨廷和正伏案疾书,笔耕不缀,看起来在做一件惊世骇俗的大事,神色间有着一股异乎寻常的谨慎。
“父亲。”
杨慎进门后,自觉地回身把房门关上。
杨廷和头也不抬,随口吩咐:“打开来透透气,不必掩上房门……已吩咐下去,不许任何人靠近书房。”
杨慎依言重新把门打开。
心里却在琢磨,这阳春三月天气乍暖还寒,父亲为何要说“透气”?肯定是出了什么大事,父亲心中焦躁不安,气血翻涌才会感觉闷热难耐。
他不直接问,而是先讲述自己去见朱浩的经过:“儿今日见到本科会试会元,安陆锦衣卫千户之家出身的少年,朱浩。”
“嗯。”
杨廷和继续闷头写东西,随口问道,“印象如何?”
杨慎道:“才思敏捷,确有过人之处,少年之身却不恃才傲物,谦卑有礼,不过遇事多重于私而少公心,见识或短浅了些。”
杨廷和低着头,手上不停:“有无可能是在你面前作伪?”
杨慎仔细思考后说道:“若过而立之年,或有此可能,但观其少年志气,无老气横秋之态,言谈举止坦率自然,未觉其惺惺作态,此子当堪一用。父亲,今日可是有大事发生?”
说到最后,杨慎终于忍不住问出心中疑惑。
杨廷和没再纠结朱浩的问题,既然这个会元没有体现出多非凡的样子,那就只是一个潜在地可收拢麾下的新科进士,算不上稀奇。
眼前之事才让杨廷和头疼。
“豹房传讯,陛下已两日昏迷不醒。”
杨廷和的话简单直接。
杨慎听了倒吸口凉气:“所以……父亲要提前做准备,草拟诏书及布置安定京师事宜?”
杨慎平时充当着内阁首辅首席幕僚的角色,对于父亲的计划他基本上都清楚,父子二人多数时候都推心置腹,所以当知道朱厚照已没剩下几天命,杨慎本能地意识到,父亲要干大事了。
“正是。”
杨廷和丝毫也未遮掩,“不过此等机密事一定要对外严守口风,不得泄露,为父想的是,大事发生后该如何稳定人心……京城不能有乱,这大明天下更不能乱。”
杨慎道:“可是父亲,陛下并无子嗣,将以何人嗣位?”
即便是绝对信任的父子,之前在皇帝继位人这个问题上也没有认真讨论过,二人恪守臣子本分,哪怕父子间,也不会在言谈中跨越臣子界限。
杨廷和仍旧不愿跟儿子直说,只是隐晦地表示:“大明法统不可乱。”
言外之意,该是谁就是谁,如果由我来决定皇位归属的话,那就乱了大明法统,我还怎么以德服人?
“兴王府?”
杨慎始终年轻,此等事可以由他来说,并无不妥。
“慎言!”
杨廷和提醒一句,但没否认。
明摆着的事情,要是当今皇帝死了,跟皇帝关系最近的就是他的那些叔叔,可是以皇明祖训论定,必定以最接近“长房”之人继承皇位。兴王朱祐杬作为孝宗皇帝最年长的弟弟,即便朱祐杬已死,皇位也该传到其子身上,这就是法统。
“那父亲,若国有乱象,朝中奸佞当如何压制?若不慎,只怕会引发变乱。”杨慎提醒。
做事不能太过武断!
杨慎一直觉得父亲素来以自我为中心,以为首辅大臣能决定一切,行事不顾后果,生怕父亲处置江彬的手段过于激进而导致其铤而走险。
一旦江彬造反,京城势必大乱。
杨廷和抬头:“你想说什么?”
杨慎道:“若陛下有何不测,消息却对外封锁,迟迟未发丧,江彬矫诏调动兵马,京师危矣。如今陛下人不在皇宫,豹房内事父亲恐怕不能及时知悉。”
“嗯。”
杨廷和停下笔,认真思索儿子的话。
“儿认为,陛下真处于弥留,外人不知其生死,为防有人效仿赵高、李斯故,挟躬祸乱朝政,当及早发丧才是。”
杨慎说出一个大胆建议。
朱厚照人在豹房,生死未知,就算现在活着,未来几时死也不在文官和太后控制范围之内。
反而可能会出现,皇帝死了,江彬在自危下秘不发丧,反而以皇帝诏谕传旨乱国……
从朱浩这样熟知历史的人看来,江彬没这种雄韬武略的才能,可杨慎处于谨慎考虑提出的建议,非常符合文官利益。
提前发丧!
杨廷和认真思索后摇头:“如此未免太过荒唐,陛下若无事,朝廷却发丧,岂不是乱了国体?况且,为父不想逼反近佞。”
杨廷和很谨慎。
皇帝没死,外面直接发丧,是能让江彬的号令缺乏可信度。
但站在江彬的角度,我这边皇帝还有口气在,外面就发丧了,我会如何想?这不是针对我还能是谁?
这更会让江彬越发自危,那其反扑力度可能会更加猛烈。
杨廷和现在要做的,一是保证皇权顺利交接,二是要稳住江彬心态,让其一步步跌入陷阱中。
从这一点说,杨廷和跟杨慎的意见某些方面冲突很大,杨廷和看似激进但实则求稳,杨慎看似稳重却非常激进,更喜欢剑走偏锋,这也是为何后来杨廷和能在大礼议中全身而退,杨慎却一生为大礼议所累的原因。
“用修,近日你不必再出面会客,府上加强戒备,外客到来一概拒之门外,若大事发生,为父将亲入皇宫面见太后,商议定国之策,若为父在宫中盘桓不出,你便联络为父故交,找士子暗中生势……非到万不得已,不可走这一步。”
杨廷和这是随时防备朱厚照驾崩。
朱厚照死了,能决定继位问题的关键人物,正是张太后,杨廷和有何决定都需要得到张太后支持。
但皇帝驾崩时入宫可是危险的一步棋,进宫容易出宫难,如今东厂和锦衣卫都在江彬控制下,为防止自己在宫里被人扣押甚至诛杀,杨廷和必须要布置好身后事,把能调动的文臣武将给组织起来,甚至让儿子利用读书人的影响力,向朝廷施压。
杨慎道:“父亲,若乱国事起,谁人能力挽狂澜?”
杨廷和走到儿子身前,轻轻拍了拍其肩膀,满脸严肃,慷慨陈词:“朝中勋贵,王公将相,全都心在大明,奸佞当道于国祚不利,危其己身,他们定会坚定地站在朝廷一方。”
言外之意,江彬真要造反了,指望别人不行,只有寄望朝中掌握兵权的都督府勋贵站出来,诸如英国公张氏、魏国公徐氏这些人。
杨慎点头:“孩儿明白了。”
杨廷和望着儿子的目光中带着几分宠溺,将自己写好的两份诏书交给杨慎看,杨慎知道父亲这是让自己更好地成长。
看完后杨慎心里已然有数,没有对这两份诏书提任何意见。
第一份是传位诏书,第二份是以皇帝口吻发遗诏,遣散京营团练、发还豹房伶人、倡优等。
都是准备皇帝死后,安民心所用,却没有任何一句提到江彬等皇帝身边佞臣,就是不想打草惊蛇。
……
……
皇帝病重不起的消息,看起来隐秘,但其实因为豹房人多眼杂,四处漏风。
苏熙贵很快听闻消息,急忙来见朱浩。
此时朱浩才刚见过杨慎回到临时住所。
“小当家,大事即将发生,陛下已长时间昏迷不醒,估计再有个三五日……一切都将被您料中!”
苏熙贵很激动。
之前皇帝只是病重,还没到要死的地步,现在猛然发现真要变天了。
唯一一个能在皇帝活蹦乱跳时就预言到今日这一切的人,就是朱浩,由不得苏熙贵不佩服得五体投地。
朱浩道:“此等消息,如何得悉?”
苏熙贵笑道:“宫中太医透露,豹房内也有大把人往外传。”
朱浩叹息:“这个江彬,明明大权在握,为何这般不小心?就算他自己不明其中深浅,难道就没人提醒他,此时应该对外严守秘密吗?如此这般,那他将真龙困在豹房,有何意义?”
即便朱浩不是江彬的人,都觉得江彬每一步棋都下得很臭。
你他娘的都挟天子以令诸侯了,在皇帝病情的问题上还这么不小心,随便有点动向就往外泄,你这是嫌自己命长啊。
苏熙贵道:“平虏伯哪有小当家这般远见卓识?再说了,也可能是有人故意散播消息,谁都知陛下躬体欠安,谁不担忧自己前程?”
朱浩笑道:“你说得也有道理。”
这又要怪朱厚照自己连下臭棋。
明明在豹房好好养病就行了,耕藉时非要强出头证明自己病情稳定,策马狂奔不说,还下田干农活,结果当众吐血,自证变成了不打自招!这也让江彬等近臣很难圆场。
“说白了,陛下身边都是一群蝇营狗苟之辈,他们见识短浅,鼠目寸光,只是如今……是否可以去信安陆,提前知会以换得拥戴之功?”
苏熙贵着急地想要去跟兴王府邀功。
我既然知悉皇帝要死的消息,把这消息提前几天告诉兴王府,事后兴王府内那位当了皇帝,那我就是拥戴的从龙功臣。
这年头,很看重这种提前拥立的功劳。
朱浩却摇头:“一切早有安排,即便现在传信恐怕时间上也来不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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