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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9章 平生心曲谁为伸(二)
“陛下不理国政,沉湎于游戏之间,通宵达旦,不知昼夜,长此以往,将如天下何?将如百姓何?”
文彦博说得痛心疾首,在他看来赵顼在军棋上浪费的时间实在太多,武英殿里的那种玩意儿,实在应该放把火烧掉。
赵顼沉默的听着,越听越不是滋味,肚子里咕哝着的满是腹诽:
‘朕一文百姓膏脂也没乱花,也没有纵情恣意的游宴享乐,只不过摆弄一下沙盘而已,就算通宵达旦也只不过就一天而已。你文相公没少游宴,看到大雪就坐在亭子里连喝三四夜赏雪酒,喝到守卫的士卒气起来烧亭子。一场兵变侥幸被你压下去,就称为是名臣手段,但你不喝酒不就没这回事了?’
文彦博说完,又骂起韩冈:“韩冈不过是灌园之后,素无才学,又性刚好杀。王韶爱其奸狡,荐他为官。天子不以其卑鄙,为他亲下特旨,擢其于布衣。可韩冈不思殚精竭力以报君恩,却心怀诡谲,示人以诈术。都钤辖向宝为王韶所欺,以中风疾。王韶事后奏功,便道韩冈为之赞画。今韩冈又献游戏之物以诱天子疏离朝政,如此奸佞之辈,如何可用之为官?”
文彦博把韩冈说成是混入官员之中的奸佞小人,要逐之而后快,赵顼根本不去理会。韩冈的才能、人品明明白白的摆着,他对此清楚得很。救人之后,不留姓名便洒然而去,如此任侠之辈,岂是小人?
韩冈帮王韶出谋划策,为得是国事,又不是私利。而他献上的沙盘军棋,一开始就说是给将帅所用,并不是给天子的玩具。
赵顼知道,他的这位枢密使只是莫名其妙的讨厌韩冈。
托硕之捷,王韶在奏报中称韩冈有赞画之功,但枢密院却弃之不录,反而要定他欺瞒主帅的罪名,而韩冈也的确没有参与战斗,而是跟在向宝身边,最后他的功劳便不了了之。
赵顼对此心中有些不满,但枢密院已经定下功赏,中书那边也没有反对,他也不好为一个从九品出头那样太骇人听闻所以他把韩冈的名字写在屏风上,想等着有机会把封赏补给他。
等到王厚入京,献上了韩冈首创的沙盘和军棋。赵顼一览之下,便为之大喜。他知道两者都是军国之器,韩冈编订的军棋规则虽然简陋到可笑,但修改后,却也是培养将帅武臣的好道具。
赵顼要为此提拔韩冈,甚至想把他调进京来。因为这幅秦州山川的沙盘,同时也让他明了了,在荒田之事上究竟是谁在骗他支持窦舜卿的,到现在都没能拿出一个可信的证据来。而三百里河道,怎么看都有一万顷田让天子不受臣子所欺,这是韩冈的功劳。
但文彦博又是横加反对。赵顼在刚拿到沙盘和军棋的那两天,通宵进行军棋推演的事,便被他当作证据来攻击韩冈的发明实是一桩祸害。
赵顼都有些奇怪,为什么王韶的儿子王厚同样是因攻灭托硕和沙盘军棋之功授官,文彦博却只提了几句,却对韩冈穷追猛打,硬是压着他,不给他出头。文彦博可是连张守约升任秦凤路钤辖的事也没这般激烈的反对过。
堂堂枢密使跟一个从九品过不去,赵顼都觉得有些丢人。而跟着文彦博一样,对赵顼玩通宵看不惯的几个御史,也一起上奏。不过他们的谏章中,却是骂赵顼的居多,而对韩冈只是提了寥寥两句骂一个从九品,他们也觉得丢人。
真不知道究竟是怎么回事,赵顼纳闷得紧。只是有文彦博反对,韩冈的功劳就始终没有被确认下来。到了今天,王厚得了官都要出京回秦州了,但韩冈仍是做着他的从九品。
文彦博还在骂着,目标已经从韩冈又转到了王韶身上,又骂起王韶对同僚使计,故意害了向宝。
赵顼听了几句,心中越发的不痛快。河湟之事可是他亲自批准的,王韶也是他当先提拔的。他看了看王安石,但他的这位参政到现在还是保持着沉默。赵顼不耐烦了,亲自下场,道:“向宝与王韶素不相能,对河湟之事多有阻碍。王韶能以蕃部平蕃部,他身为管勾蕃部,却要统领官军去进剿……”
文彦博眉毛一挑,他等得就是赵顼的这一句,音量陡然拔高:“就是王韶以蕃部平蕃部才闹出今日的事来!”
“王韶身为秦州西路蕃部提举,不能安定蕃部,却好大喜功,致使木征、董裕攻打古渭。亲附朝廷的各家熟蕃前日为王韶所诱,齐攻托硕,而今日便遭木征、董裕报复,各部无不残破。试想日后,看到七部的结局,秦州蕃部又有哪家再会来投效朝廷?”
文彦博得意的攻击着王韶,前两日收到的紧急军报成了他手上最好的武器。朝臣都在沉默着,殿中除了王安石,吕惠卿和章惇三人,其他人都无心为王韶辩解半句。
章惇看着文彦博唇枪舌剑的骂着王韶,连带着敲打王安石和天子。又看着王安石的眉头越皱越深,心道王相公应该快忍不住了,就跟自己一样。
吕惠卿则是心平气和的听着,文枢密最近的调门很高,抓着一件事,就扯起来大骂,他是不得不如此。要不再闹出一点事来,把人心聚起,枢密院的权力可就要在他手上被割走一大块。
王安石最近做了个釜底抽薪的事。他上奏请求设立审官西院,将原属枢密院的高阶武臣的任免权和管辖权,转给审官西院负责。而原来负责文臣京朝官的审官院,则改名为审官东院。
按照王安石的说法是‘枢辅不当亲有司之事’,言下之意,就是既然政事堂并不直接管理京朝官,而是要审官院从中过一道手,凭什么枢密院可以直接任免七八品高阶武臣?六品以上官员,无论文武都必须由天子过目点头,这是哪一边都插不上手的。
一旦天子同意王安石的提议。自此之后,官员的铨选之职将分为四个机构:主管京朝官的审官东院和主管选人的流内铨,负责高低两级文臣;主管内殿崇班至诸司使的审官西院以及主管大小使臣的三班院,负责高低两阶武臣。
枢密院对武臣的人事管辖之权,现在是文彦博压制在边境军州任官的武臣,不让他们跟着天子一起闹着开边拓土的重要武器。而一旦设立审官西院,他就再无法让那些武夫听他的话,上书反对一动刀兵。同时,枢密院一直控制了上百年的权柄在文彦博手上被划走,对他的声望也是一个重大的打击。
所以文彦博现在要拼命,行事说话毫无顾忌。
王安石这是为了回敬文彦博他们对三司制置条例司的攻击。三司制置条例司这个新生机构,从一开始就主管着变法大局,被反变法派着力攻击,言其无故事无先例,应当将其撤销。
在御史们的攻击下,王安石也不得不同意撤销三司制置条例司,将其人员归入中书。但他们却乘势改以六部九寺中的司农寺来主持变法政令,实质上却更加名正言顺。
但反击是少不了的,枢密院就此成了目标。
朝堂上的事务没有一件不是牵一发而动全身,吕惠卿看得很清楚,河湟之事不是光凭殿中两方扯一通就可以处理的,纠葛实在太多了。除非王韶那里出大篓子,不然,文彦博怎么攻击都没有用。所以他很平静,根本就懒得插话。
但赵顼难以平静,而王安石也难以平静,当文彦博的调门越来越高,王安石背一挺,就要站出来。
但这时,一名内侍双手托着一份奏报,跨进外殿的大门,高声道,“陛下,秦州急报!”
各地的奏章、文字一律是发往通进银台司,然后由通进银台司按不同类别分发到政事堂、枢密院或是直接呈于天子。不过一般来说,只有动用了急脚递或是马递的紧急信报,才会直接放到天子案头上。普通的文字,都是由两府自行处理,该转发到转发,该批奏的批奏,等到处理完毕,再把其中重要的分拣出来,奏于天子。
而秦州、绥德等缘边四路的军情,是赵顼钦点,一旦发进银台司就直接送入宫中。如果是西贼主力入寇的消息,就算他已就寝,也必须把他叫醒。
赵顼正被文彦博劈头盖脸的训着,虽然唾沫星子没溅上脸来,也不像仁宗皇帝那样‘差点被臭汉熏杀’,但也是够让他憋闷的。一听到秦州急报,他便连声说道:“还不快呈上来!”
天子要看急报,臣子也不能耽搁。赵顼低头看着军情,方才几乎要把崇政殿的琉璃瓦都要震下来的声音也静了。
文彦博躬身退回班中,四平八稳的站定。以他的身份可不怕赵顼能把他怎么样。再怎么说,他所经历过的几个天子,都是怕在青史上留下拒谏的坏名声,而不会对臣子言语上的冒犯而当庭动怒。
就是不知这封秦州来的新奏报究竟说得什么,是不是古渭出了事情。文彦博暗自冷笑了一下,若真的如此,他这个枢密使可是要说话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