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兼芳这一日寅时末才回寝房,躺于窗前的榻上,盖了一床厚被,冷得颊上轻红,发丝散乱。
仲晴明欲去院中巡守,他睡得不久,因而有些残余的疲倦,到外间将灯笼拿了,就去桌前点火,与醒着的兼芳说话:“你再躺半个时辰,陛下说了,今日要早些回宫。”
“我知晓。”
“兼大人昨夜去了哪里?”仲晴明常以直接的姿态问话,他还露着笑,一手扯着披风上的绸带,确认其不会松掉。
兼芳此刻便将蜷缩的四肢舒展开了,被子裹了全身,仅仅露着衬袍的领子,他答:“子时末起床,去院中寻你,咱们在大门边碰到,你就回来歇着了,我在陛下门外守着,到现在。”
“陛下在侍御师屋中睡的。”
“是在侍御师门外守着,”兼芳长吸一口气,道,“说错了。”
仲晴明嘴边挂着的并非愉悦,而是一种试探般的侃弄,他问:“兼大人子时末起的哪张床?”
兼芳仍旧不喜不怒地看他,两人的脸均被灯笼的黄光覆盖,仲晴明不待兼芳答他的问题,便仰起脸大笑,说句“你歇吧,我说玩笑话”,便走了。
兼芳的脸旁逐渐没了光,只映下不远处烛灯的红火色泽,他直盯着屋顶,将手放进厚被里,逐渐地合上眼睛,并且将牙关咬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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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了个挂着云的太阳天,众人从赫王府启程,往崇城中去。兼芳与仲晴明领了众侍卫,骑马在车辆的前后,陈弼勚坐着车不停嘴,在背厚纸上繁杂难懂的外文。
颜修握着还发热的水囊,问他:“昨夜睡得怎么样?”
“侍御师,朕在温习功课,不是能答话的时候。”
“你可知道我睡得如何?”
陈弼勚抬了头,忽然就笑得顽皮而没有章法,他捋了胸口垂落的头发,将它们赶去背后,这才试探着说:“朕挤着你了。”
“我担心挤着你才是,你这金贵身子不可伤着丝毫,偏偏喜欢涉险,若是在我的床上出了事,我被杀一百次都不得偿还——”
颜修本来也没有过分责难的语气,陈弼勚看他锁着眉,因此没忍住就笑得乱颤,他将抄写功课的纸盖在脸上,使了脚去踢陈弼勚的鞋。
若不是担心被车外的一群侍卫抓去,颜修便真的要伸手敲眼前的顽童,他转了脸将帘子开着,窥看窗外街路坊市的景致。
车马向崇城奔走,冷风拂面,即便是个半晴的天,也是毫无暖意了。
那些小姐公子们,均穿了薄的袄子,有些着彩色的披风,从黄了叶子的树下过去,有店铺堂皇,亦有破败无人的房屋,再向前,一处茶摊在树荫下。
梅霁泊穿了枣红色箭袖,乌发高束,眼间原本是坚毅和冷,而后成了欣喜惊叹,她拎着那一把蓝柄的剑,如同向往里那样尽力做个侠客,她站在那茶摊前,一眼便瞧见了颜修。
二人相顾,车马匀速向前去,颜修将帘子揭得更开,他探出半个脸,着急似的,不知该怎样相约和挽留,他抬手扯了绑在发间的蓝色缎带,而后,便使其带着体温滑落,飘向路边。
梅霁泊伸手将缎带抓住了。
她张嘴说话,可听不明晰声音,颜修直向那处望去,车再行一阵,人和茶摊就都看不见了。
车里,陈弼勚埋脸看着字,问:“外头是什么好景致?”
“江波合柳挽红衫……”
“何处有江波?”
“我未看见江波,可想起了故乡,汕水穿府而过,水天一色,雨疾雾降,人面潮润。”
颜修一手还攥着那水囊,他看着陈弼勚凸出的鼻梁,思绪便向远处飘了,因而打了个冷颤;颜修所思忆的或许是与梅霁泊的初遇,也或许只是飘着白雾的、清澈的汕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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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丰二年,正处深春雨季,扶汕潮热,总头顶一片雾白色的天。
梅成楚带一双儿女,自瑶台车马劳顿,南下西进,晚前才到,便在市中一处豪华的客栈住下。随行有伙计十几人,且有几车瑶台盛产的贵重木材。
梅霁泊在檐下撑着纸伞,响亮唤:“梅霐溢——”
“长姐。”少年拎着衣摆从雨雾中跑来,他生得更温润俊秀,尚十三的年纪;他倒不乖巧,被惯得顽皮了,此时胸无大志,仅仅思虑些玩耍享乐的事,能冲别人眯起眼甜笑。
梅成楚已经进了店内,随即,梅霁泊与梅霐溢都进去了,已经是点了灯的时候,三人被来迎的店主引着去楼上,店主唤:“梅老板,公子,小姐,请随我来。”
“你怎么认识我们?”梅霐溢仰起脸问他。
店主是戴玉簪的高个子女人,她嚼着一口琐碎难懂的扶汕话,笑道:“公子见得世面多了,此在逼仄处的客栈自然不了解,这是你们梅家的店,我是个看店的。”
此处的装潢是瑶台之堂皇沉稳之风,梅霁泊由此未有多少离乡之感,她进了房中,便放剑,在桌旁坐下。
此行是为将那几车贵重木材送去知府的宅邸,梅成楚又见节气正好,便带了儿女来扶汕游历;到第二日,三人便乘车往知府的私宅中去,交了木材,又与府上夫人喝茶坐聊。
天仍旧不见晴,远处屋舍被雾吞没,细雨掉在脸上。
喝了茶离开宅子,梅成楚与那夫人同走,梅霐溢亦跟随二人,梅霁泊却提前溜了,入了宅子后院的花楼,知府在那处养了些花草,又置办下筝钟琴笛等,来与夫人妾室玩乐用的。
梅霁泊坐在高处,,便见远处廊上行走来二人,一位纤瘦的女子,穿戴华丽,另一位是府上的丫鬟。二人进院中来,开了楼门,一会子功夫 ,有年轻的一男子从院子一旁的高墙上跃下,也往楼中来了。
接着,丫鬟出来在外守着,闲暇地揪弄阶梯边的细草;楼中尽有些隐秘的嗯嗯嘤嘤声,丫鬟躬了腰从窗缝里瞧,可约是没瞧见任何,便再去揪草了。
梅霁泊从檐上下去,站在那丫鬟身后,直将她的嘴捂着,低声问:“方才与你同来的可是知府的妾室?”
丫鬟不言,亦是被吓得不轻,又比不过梅霁泊练武的力气,因此只能无用地挣扎着。
“那位公子是谁?”梅霁泊再问,又胁迫,“你未必想知府大人知道此事。”
梅霁泊试着松了指头,那丫鬟便急切地喘气,道:“楼中是四夫人与一位公子。”
梅霁泊反缚着丫鬟的手,二人皆挣扎得倦了,梅霁泊问她:“他是不是姓齐?”
“姓颜,字自落,人是扶汕府中名医……”
丫鬟还在压着气说话,就听身后的楼门开了,接着便有人出来,是那位男子,他穿白色撒花氅衣,流发戴簪,气如仙人,冷着表情,说:“拜托玉儿姑娘多备些热水。”
“颜公子,我已与厨房中说过了。”
梅霁泊这才得个机会看他,便知道不是齐子仁那个狂徒,她来此仅为了闲逛院子,思想后便明白重逢不是易事。
颜修仅是个陌生人。
那玉儿丫鬟忽然含起两包泪,跪给梅霁泊一个大礼,她哭诉:“我不知道小姐是什么人,但请小姐忘记方才的事,别说颜公子来过。”
“我不会说的,我是瑶台人,原本来扶汕寻见一个旧友的,”梅霁泊着粉白纱裙与薄绸上衫,腰上带剑,她说,“你起身吧。”
玉儿丫鬟泣道:“四夫人体虚,怕不慎得子失了性命,因此请颜公子来,为她使不孕的法子。”
颜修手上还有银针,他一副静而冷傲的姿态,与方才从墙上走的似乎是不同的两人,梅霁泊顿时觉得有趣滑稽,她忽然笑出声来,喊了一声“颜公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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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日,颜修在将晚时候出了崇城,未想时,那树上便落下一黑发明眸的女子,连着红衣佩剑一同跌进他怀中。
讶异是最多的,此时日头过分地偏斜,很快便落入地底,颜修自崇城出来,欲步行回桃慵馆去,他原本该想太医署中未尽的差事,此刻,却将梅霁泊抱了满怀,二人相视,襟飘带起,落叶打在眉梢和头上。
不远处是言德门及城墙上的火束宫灯,正排出一条金黄色的长龙来,群云在午后消散了,此时的天上尽是精神亮眼的星斗,及那一弯浅钩似的月亮。
颜修轻声说:“江波合柳挽红衫,醉时夜短风卧船。剑来拂胸言可尽,瑶台云顶千花燃。”
“瑶台不生花,只生树,因此瑶台的木材最好。”
梅霁泊说罢,二人便分离开了,梅霁泊又说:“那我在崇城中见了,惠太妃是我的姑母,我们来处理她的后事,我后来跟随我爹回去,待不住,就又来了泱京。”
“我在宫中太医署当差。”
“我七月的时候去了扶汕,也拿了信,可我看不懂。”
颜修转脸去看梅霁泊,他在意她的颦蹙,在意笑和言语,他有说不出来的话,也有未寄出的信,有未度过的日子。
“怎么会不懂?”颜修问她。
“你给了我一张药方……我问过懂药的人,他说自己没见过这样的方子。”
“那或者是我拿错了,走时匆忙。”颜修在疑惑中搪塞去一句,接着便引着梅霁泊向前,欲领她回桃慵馆去了。
[本回完]
下回说
鹩鸟口狂薄命难挽
珀玉色润故亲暗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