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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回 [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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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细雨连天,浇在手上透凉,天色暗时,风也刮起来。

    囚房的外间点了两个冒着红焰的火盆,陈弼勚穿的是夹袍,再罩了件淡金绣龙的披风,进了这里头,披风差兼芳拿了,仲晴明便伸手,去戳睡倒在案前的守卫的颈子。

    那守卫醒了,立即睁着红透的眼跪地,与陈弼勚行礼问安。

    陈弼勚去一旁的椅子上坐了,他抬手去翻案上的讯问笔录,看了几眼,头也不抬,说:“让他出来,朕问话。”

    立即有侍卫去了,将囚房的窄门打开,不多时,将那死尸般的人拖了出来。

    听陈弼勚的话赐了座,仲晴明也握着剑去寒食身旁站了,又由两名侍卫按着那人的肩膀。

    “咱们不必耗费时间,你可还有要说的?”陈弼勚低声地问。

    寒食脸庞上被血染满,似是寻不见鼻子眼睛了,他的头挂在脖子上,沉重地前倾,他抬起带着血痂的眼皮,将那发着冷光的眼仁露出,答:“没有。”

    “是否受了熹赫王的指派?”

    “我能活命至今,得须感谢王爷王妃二人,他们全不知情。”

    陈弼勚拿了茶,他转头,唤:“兼芳。”

    兼芳手臂上还搭着那披风,他像是被冷坏了,总不住地打颤,他用上齿咬着发白的嘴皮,说:“陛下,我早吩咐下去了,此时该在路上了。”

    仲晴明机敏,他立即上前,在兼芳身边站了,他问:“你可好?”

    “我没什么事。”

    兼芳说着着话,脸色愈发地白透了,他轻咳两声,仲晴明便喊侍卫来,硬扶了他出去。

    “兼大人受了风寒,不便待在此处。”仲晴明说。

    陈弼勚也未多言,他饮了一口茶,问:“你受了谁的吩咐?有什么同党?”

    “否。”

    寒食抬起眼,那眼珠似乎要跳出来,他直视着陈弼勚,摇了摇头。

    此时,侍卫领了拎食盒的内侍来,他行礼,道:“陛下万安,奴才受兼大人的嘱托,备了饺子来此,是一人食。”

    “给我吧。”仲晴明自去接了,且将那内侍差走了。

    陈弼勚站起身,他不怒而威,朝此处的小窗外看,道:“明日是立冬,你若是不预备过,今日就把饺子吃了,你若是预备过,那也将饺子吃了,咱们慢聊。”

    寒食的声音里带着哑意,他冷笑半声,说:“我供出什么你也不会让我活的,可我的确没什么要供出的,此事仅我一人谋划,那日雨夜刺伤人的也是我,围猎时我偷了那位女官的药,其他的,你们也都知道了,没有旁人。”

    仲晴明将那食盒放着了。

    众人又往外去,欲离开此处,到了室外,却见雨成了小粒的白雪,在地上染了薄薄一层。

    门檐下是山阴打着灯笼,一旁站着着了蓝色大袖褙子的颜修。

    他这回恭敬地行了礼,语气冰冷,说:“犯人伤得极重,邶洳王再次吩咐下来,毕大人又提醒了,我就来此看他。”

    “苦你跑一趟。”陈弼勚轻侧着头,瞧见他微低着的脸。

    颜修约摸仍在为作作的事生气神伤,因此那样冷淡疏远了,他那日跪过陈弼勚,到此时,反倒像该被跪的那个。

    “我为俸禄办事,不必道苦,先进去了。”

    雪掉在鼻尖上,分秒不在,化成了冰冷的水珠子,陈弼勚站在那处看颜修和山阴进去,他才转身,对身后的仲晴明说:“走吧。”

    “陛下,今日夜里由我守着,兼大人需要歇了。”仲晴明说些只有陈弼勚能懂的话。

    二人心照不宣,相视一眼,便愈发笃定,有些事不必再三求证。

    陈弼勚咬着牙,去接黑夜中的雪,前头几盏灯笼照着,人像在黑色塘子里泛着光的游鱼,他长吐一口气,说:“侍御师生气了。”

    他那样不确定,又有些怯懦,话从舌尖上滑过,还携些对自己的哂笑。

    /

    颜修带着山阴以公差为由来此处,怎么看都是牵强的事。

    他确是从家中来的,原本要挑天黑时候,却碰上了陈弼勚,他心中当下慌乱,后来便好了,见陈弼勚没察觉异样,于是也放下心来。

    饺子未吃,在囚房的小桌上放着,下头是光滑的瓷盘,一旁是竹筷和醋,及一壶酒。

    寒食仍旧在那短床上,他着了白色短衣,而里间比守卫休息的外间冷许多,颜修曲腿跪下,去翻寒食的眼底瞧,他见那处已泛起了骇人的青黑色,便乱了心神,他咬紧牙关,问:“你吃了什么?”

    寒食还有气,欲说话,便知觉嘴边被颜修塞进了药丸,他咳起来,睁开眼睛。

    此人艰难地喘气,道:“毒,不可治。”

    颜修的气息也抖起来,问他:“你为何有‘濡’字的玉佩?”

    “曾经有个名,就是‘濡’。”

    山阴后退了几步,让出个空,守卫从外进来,站在了此处。

    “次药能解百毒。”颜修说。

    寒食说:“解不了,齿谷为草,叶满茎薄,舂之炙淬,日与蛇饲,其涎撞地,不生毫木。”

    从后看,颜修只留一个单薄的、轻颤的脊背,以及瘦而锋利的肩,他将褙子脱下,与寒食盖上,自己仍旧在那处跪着,回身来,对守卫说:“人快不好了。”

    守卫见颜修眼眶通红,便细声劝慰:“大人,你不必惊慌,陛下方才的讯问未果,明日立冬,饺子现在就来,咱们也懂了。”

    寒食再闭上了眼,费了力气也睁开一点,血色自他脸上退下,又周身染上青黄,他手脚僵硬,艰难地说:“告诉陈昶的后人,杳和五十八年惨遭灭门的颜家,还有颜濡一人,在此。”

    那守卫机敏地向前,细听。

    颜修顾不得掉到腮边的眼泪,他极力地平静,道:“你不必担忧,我娘说过:‘白夜风穿雨,生方无断路。’”

    “我……”颜濡的气息渐缓,他只能极力猛地去吸,才得说话,他低声道,“我知晓了。”

    在那蓝色的、极暖和的褙子下头,颜修紧紧捏着颜濡僵硬的手,他不敢痛哭,以为自己握了一段冰冷的木头,他欲用一次外山巫术,也不想顾得这宫中的条条框框了。

    可颜修没了多言的机会。

    很多的守卫来了,见那人没了气,便盖上白布,抬着走了,颜修与山阴在一旁站着,颜修忽然回身,到外间去翻墙边放杂物的盒子,那里头是些颜濡的遗物,那玉佩也在,与颜修见过的那个同样,只是一个刻“漙”,一个刻“濡”。

    颜漙是父亲,颜濡是父亲的弟弟。

    颜修将玉佩拿走了,也不顾是否会引起疑虑,他还瞧见个木槿花形的簪子,但不需要,因此留在了那处。

    /

    初雪不出清晨就化得不见,立冬休沐,陈弼勚早起往沧华园中练了剑,他着黄衣箭袖,束发轻散,兼芳在外守着,内侍在一旁伺候茶水。

    仲晴明从不远处来,陈弼勚正练完了,他喝杯子里的草根汤,内侍说:“陛下,今日立冬,午膳备了羊肉铜锅。”

    陈弼勚点了头,转身说:“初雪留不住,起床就不见了。”

    仲晴明握着剑,点头,说:“这园中洁净了不少,今日适宜游园会诗。”

    “也适宜了结几桩旧事了。”陈弼勚踩着脚下尚且湿润的石板,从此处的树丛中穿过,再向前,便是一片活湖,上有水榭廊桥,底下堆满了枯色的荷叶。

    水泛着浅淡的青灰色。

    仲晴明在他身后跟着,说:“关于那个颜家,定然有当年的案底,我近日便去查找。”

    “也寻几个知晓情形的人,细究。”

    “是。”

    陈弼勚回了岁华殿,随后,仲花疏也到了,房中搭了圆桌,铜炉浅红,炭火闪烁,雾气向上升腾着,新鲜现切的羊肉上桌,又添了百叶、粉丝、干菇、冰豆腐、菜蔬。

    粉彩描金的孔雀瓶子,里头插金黄色的小瓣丹桂。

    仲花疏进来便将褙子脱了,交于崖寻拿着,她着了洋红短帔,在圆桌一面坐着,问:“皇后呢,为何不来?”

    “她近日不走动,不必问了。”

    “你且收着脾气,对人家好些,也能早添皇子公主。”仲花疏扶着碗喝女侍盛来的热汤,她生得年轻正好,说话和缓柔声,也不是着急的劝告。

    陈弼勚将这处的宫人全部差走了,房中只剩他和仲花疏二人。

    “朕从未觉得她不好,也从未对她不关心过,但子嗣是命定的事,谁能强求呢?”

    仲花疏轻笑,直视着眼前的远处,道:“我听闻你近日不往怀清宫去了。”

    “近日朝中忙碌。”

    “忙碌到微服上街,成日与不进之人玩耍,”仲花疏侧过脸来看他,此时,眼中尽是愤恼,她说,“你别忘了,人人都想要这个位子,你怠慢不得。”

    陈弼勚逐渐咬起牙,说:“未与不进之人玩耍。”

    “陛下既听不得我的好话,那罢了,由你深思,自做打算。”仲花疏自然地住嘴,也不再论这些,她自己夹了菜来吃,又看陈弼勚低落,就给他夹了。

    陈弼勚仰脸将盅里的酒饮尽,他起身,与仲花疏作揖,说:“母后在此安静吃着,朕随后就回。”

    因而,陈弼勚与兼芳一同走了,往沧华园中的千止阁中去,又命御膳房备了些精致酒菜,由几人侍候,炭火暖榻皆有,可自在地临窗观景。

    兼芳着了深褐箭袖,也穿得厚了,他仍洒脱明朗,藏好了眼下极端的悲苦,陈弼勚请他对坐,兼芳就从命了。

    “那日在赫王府,你可夜半往别处去了?”陈弼勚问他。

    兼芳答:“否。”

    “你可会驯蛇?”

    “不会。”

    “你可觉得近来遭了怠慢?”

    兼芳迟疑后,深吸一口气,说:“能在陛边当差,是臣一生之幸,从未挑拣过什么。”

    陈弼勚亲自斟了黑杜酒来,倾如胶墨,甜香浓郁,他那蓝色瓷盅被推着,到了兼芳眼前。

    “尝一尝。”陈弼勚目光锋利,直瞧向兼芳眼中。

    陈弼勚柔和地说话,牙关却是紧绷的。

    [本回完]

    下回说

    假男儿木槿钗前死

    野侠客翠雀酒下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