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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回 [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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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屈瑶低眼展眉,对前来的年老女侍喊了姑姑。

    节气才到大雪,天却吝啬起来,多日不愿意阴寒降雪了,因此人人气燥,一室一早便拿了铜壶来,在矮炉子上坐水,给屋中添些暖湿的蒸汽。

    女侍行礼,道:“殿下,太后殿下今日在月阔宫闲坐,静澜公主又去见先生,她因此差奴婢来,请殿下去,谈心说话。”

    “我风寒未好,怕是不便。”屈瑶想立刻推脱了,她在椅子上坐着,披了件浅色的夹袄。

    女侍道:“无妨,若真有不便之处,太后殿下也不会请殿下前去的。”

    一室往屈瑶的茶碗里添水,深色的几味药材在面上漂浮,散来阵阵苦气,屈瑶答:“好,我知晓了,姑姑请先走,我梳妆好了就过去。”

    待女侍走了,一室问:“殿下,要不要暖轿?”

    “咱们走过去吧,成日里也动不了几次,要生锈了,”屈瑶说话间叹息,立即起了身,她的病时而来时而走,不重,可也像永远好不了,她快步向寝房,说,“我当然不愿去陪她,她又怎么会喜欢我陪着呢,你瞧着吧,又是些强求的破事。”

    “殿下息怒,如何论你也是皇后,她不敢冒犯的。”

    屈瑶道:“若是别人扶我到此位,还能如此劝慰,可我能到今日,全是她与屈房离一手计划的,想冒犯我,与她如饮水般容易。”

    一室忙帮屈瑶挑选衣裳,穿得利落而暖了,又梳妆,再将头冠、耳坠、项圈、镯子、珠链等佩好。屈瑶在镜子前咳得不停,因此饮下了半碗蜂蜜炖枇杷,她半掩着嘴,皱起眉,道:“传下去,让厨房备些汤粥,我回来就吃。”

    “是,奴婢立即去说。”

    “将昨日来的糖瓜装几个,给静澜公主带去。”屈瑶从妆台前起身,她拖着步子,走得匆忙而不雅致,她将不长的裙摆拖着,身后一室抱着带毛的斗篷,与她向外走了。

    是午膳之后,崇城的巷道上总凄冷无人,此时也是的,屈瑶说:“要是妃嫔多了,也不会这么空寂无聊了,后宫如今都是空的。”

    一室道:“殿下,开春就要选秀了。”

    “又要来些可怜人咯。”

    “奴婢觉得殿下不是可怜人。”

    屈瑶轻笑道:“你可记得吊死在勺山的德妃?人才十四,明明是自尽,传的却是病殁,甚至在暗处,还有人理论是我将她杀了,我哪里来的本事。”

    过一处水榭,察觉湖上已有了冰层,风动时,斗篷上扎的白毛扫在颊周。

    “像是无人记得她。”一室轻声道。

    “册封才三日,当然只得做个冤魂,也不知她如今离开了,还是仍飘在此处,”屈瑶越快地行走,说,“更可悲,君王从不将这些放在心上,一条命算什么?十条命都不算什么的。”

    “殿下当心脚下。”一室伸手去搀扶,与屈瑶一同走得快了。

    月阔宫如常,那些内侍女侍都板着面孔,谨慎又肃然,屈瑶觉得无趣,径直向内走了,她在厅中见仲花疏,便跪下问安。

    仲花疏坐在堂上,穿得淡雅懒散,她说:“免礼了。”

    继而,屈瑶脱去斗篷,一室也退下,厅内只剩太后皇后二人,加一个在旁站了许久的颜修。

    “你竟如此贴心,还给静澜公主带东西,她今日牙疼嘴干,得过几日才吃得了糖。”屈瑶特喊了女侍来,将糖瓜收下,放去冷处留着。

    屈瑶道:“那就别吃了,先留着吧,等她彻底好了,我再送新的来。”

    “颜大人今日留了多时,和我说了些不常知道的知识,知道你身体不好,所以叫你来听听。”

    颜修本不愿坐的,可仲花疏请他几次,因此也坐了,他少言语,也不笑,抬头能看见对面不远处屈瑶木然的脸孔。

    “颜大人,”仲花疏转脸往此处,在高椅上看着颜修,说,“方才与你理论了骨疼的治法,现在皇后来了,她有些私密事要请教你,也请给个方子。”

    屈瑶显然不知道仲花疏言中所指,因此说道:“我并无私密事要问,殿下记错了吧。”

    “皇后至今仍未怀上皇子,等过年开春,秀女进宫,就更少了机会;你身虚神散,担忧你闺帏不睦,因此得需颜大人开个方子。”

    仲花疏缓声讲时,颜修正低着头,他转念几回,面上也无大动,仍那样坐着。

    屈瑶急切地咳,道:“我已经说过了,着实不需要什么方子,如今不是能诞下皇子的好时候,我自身难保,靠药续着命呢。”

    “颜大人,你请说说,此难如何解啊?”

    颜修抬头,就正好与仲花疏视线相对,二人不同情绪,却正像种奇怪的对峙;屋内不明亮,亦是不昏暗的,仲花疏年轻的漂亮脸庞上,一抹锋利无情的笑。

    颜修也轻笑,丝毫不给谁亲近之感,他说:“皇后殿下年纪尚轻,无需服药滋补,至于太后殿下所说的‘闺帏不睦’,臣下更无法具知,不能妄断。”

    “颜自落,那便给陛下写个方子。”

    仲花疏话在舌尖上,缓慢地吐出,她看着颜修,刻作的和煦与逼迫掺杂,雪一样袭来,沾得四处皆是紧张;她看着颜修,又像在猜想窥探。

    颜修自如询问:“陛下何处不适?”

    “人再年轻,也需滋补固本,夫妻房中,得需良药助兴。”仲花疏说话,丝毫不犹豫,她沉下脸,便有些可怕。

    人像附着上了艳丽的假面,像在时刻谈论什么关乎生死的要事。

    颜修站起身了,他作揖,道:“我处确有不少滋补药酒的方子,可有药便是毒,得需考量陛下和皇后殿下的身体状况,才能——”

    “颜大人,不用说了,”屈瑶微低的声音传来,当颜修看她时,她也在看着颜修,她又道,“我不需要那些,太后殿下,我已经和陛下商议过,我身体不好,生下皇子也不能保证康健,为了大延的未来,请你相信我,放过我。”

    仲花疏错愕之时,屈瑶直直跪下,俯身,磕了头。

    “皇后。”仲花疏叹息,毕了,就暂将颜修支走,别前又与他嘱咐些事情。

    屈瑶仍旧跪着,在那厅中挺背端腰,仲花疏唤了崖寻进来。

    “皇后想跪便跪着,去院中看看风景吧,今日是大太阳。”仲花疏话毕便走了,一阵,进来两个年老的女侍,她们在屈瑶身前跪下。

    说:“太后殿下之命,皇后殿下请去院中跪着,奴婢二人来侍候你。”

    屈瑶呆愣在那处,暂不动声色,也不答她们。

    女侍又说:“奴婢们搀皇后殿下出去吧。”

    眼前,两张爬满褶皱的脸,像被折磨得顺了,因此逼迫他人时也是悲酸之感,屈瑶咬着牙关,思虑后,道:“不用你们,本宫自能走路。”

    外头是阳光普照的晴天,可丝毫是不暖的,日头偏斜时,院中一处干燥,阴暗处却还有多日未消去的残冰,屈瑶跪着,身前是两位直立站好的女侍,而身侧,跪着拿斗篷的一室。

    “殿下,你将这个穿着,我将我的外衣也脱给你。”一室急得快哭,可自知道不能失了屈瑶的脸面,因此克制情绪,缓声道。

    “不必。”屈瑶仍旧挺着背,说。

    她原本不是体虚之人的,幼年在武臣府上,也学过些射艺马术,有一副康健的躯体;可此时,日头的白光洒在屈瑶脸上,像照着一尊无神的瓷器。

    腿脚指尖皆冷得发麻。

    一室俯身,与眼前守着的女侍磕了头,恳求:“二位姑姑,殿下还在病中,请姑姑们放我回去,给殿下拿棉袄和手炉来,否则冻着了肚子,就更不好怀上皇子了。”

    说完,一室再磕了三个头。

    那二位女侍本无什么权力的,全受着仲花疏的指派,她们不能定夺,就欲去请示仲花疏,一室腿脚利索,她已经慌乱到尽头了,甚至放心要豁出命去。

    她为屈瑶披上斗篷,趁只剩一位女侍在,忽然转身去,自后院的小路,钻进了小圆子的一片树林里。

    白昼虽晴但短,不多时,日头往屋脊之后去。

    天光变暗。

    /

    天昏时候,秦绛在厅外的火炉上煮了茶,她将那深赤色的液体斟与颜修和毕重峰喝,后又唤了赵喙去,没多时,聂为也自尚药局来了。

    “我看颜大人今日在头痛呢。”秦绛垂眸品茶,缓声地说。

    颜修轻笑道:“总有些怪事落在我头上。”

    “什么怪事?”聂为忙凑来问。

    赵喙亦是在一旁站着,伸手拍聂为的肩背,说:“你别多问。”

    毕重峰平日里是总严肃沉闷的人,他倒不是过分严厉,而是在上了年纪的众臣中惯了,因此少与后辈交谈,总插不进话。

    他只闷闷地说:“你们喝好就散了吧,该回家的回家去。”

    赵喙摇摇头,道:“禀毕大人,我今夜当班,他们都走了,现在就剩我一个副使。”

    “我家中长嫂生子,近日全是拜贺的人,我喜欢安静,所以夜里就在尚药局的房中睡了。”聂为说罢伸手,自添了茶来。

    颜修将杯子放了,他嘱咐赵喙和聂为拿了凳子来坐,又说:“我也不回了,要给太后殿下写方子。”

    “什么好方子,颜大人?”秦绛双眼精明,犀利道,“党参,韭子,仙茅,海狗肾……你不必告诉我太后要吃这些吧。”

    颜修还未反应,赵喙还屏息惊叹之时,聂为已经挤眉弄眼笑得捂了肚子,毕重峰仍在饮茶,他叹气,蹙起眉头,低声道:“你们当心些,别被听了去。”

    毕重峰像是着实来喝茶的,一杯饮毕,就起身回府了,聂为看那影子消失在门外后,低声说:“毕大人真是古板,和我爹一样。”

    “聂为,你自毁便自毁,切勿带上我们一行,跟着你受斥责。”秦绛嘴尖地与他说笑,又正色。

    聂为咬着牙止了声,半晌,才和缓怯懦地,说:“我不是挑衅他。”

    “你并没有说错,”赵喙抿唇,再说,“他就是古板。”

    年青的人在一处,又无刻意的尊卑之序,因而适时地调笑起来,赵喙总平和正经的样子,即便侃弄职务上级的太医令,也像在理论正事。

    秦绛点着头,说:“能者敢言。”

    聂为立即不愿,问:“秦大人,为何他是能者,我是自毁啊?”

    “赵喙安静细致,知道事理,当然人人都会喜欢他。”秦绛与聂为玩笑,眼看着他锋利的眉蹙起来。

    聂为抿起嘴,有些不悦了。

    秦绛又说:“你年长些,敢说敢做,也没不如他的地方。”

    “你二人快感谢秦大人,她从来不夸人的”颜修仍在思虑今日未解决的烦事,随口说。

    聂为自知秦绛与他玩笑了一番,依着性子好,也未觉得不适,此两处少有女官,秦绛一张毒嘴,可心里明朗,因此倒受人喜爱。

    她又开口去呛颜修,说:“颜大人别来损我,快好好想你的方子吧。”

    聂为又来了话痨病、好奇病,他凑来询问:“颜大人,那方子……不会是给陛下的吧?”

    “当然不是。”赵喙辩驳。

    “我就说,按道理也不会是,他才十七岁,还没我年长,这个年纪根本用不着药的。”

    聂为自觉得分析妥当了,抿起嘴点着下巴。

    颜修一口饮了杯中半温的茶,他稳当坐着,轻笑之后叹气,说:“人总有例外的,你们别去议论,这种秘密事,怪罪起来便知道是谁传的。”

    茶饮完了,颜修便暂别众人,独自回了房中,将烛灯点上,一阵,赵喙再拿来一盏灯,又添了炭盆中的火,他问:“大人想吃什么晚餐宵夜?”

    “我喝了茶,吃不了什么,你去当班处守着吧,小心有谁得了急病,寻不着人。”颜修握着笔,去沾砚上的墨汁,轻声道。

    赵喙说:“我方才在院外,听人说今日皇后在月阔宫被太后罚跪,陛下那时在岁华殿和邶洳王下棋,一室姑娘去求他救人,他丢下半局棋就走了,也不知皇后怎样了,现在也未有人来传御医。”

    “有时候觉得,他们也像普通夫妻。”颜修举笔半晌,也未写出下一味药的名称。

    赵喙说:“人是有情的,即便早时不和睦,如今这么久了,也许真的不一样了。”

    “他们同样是有心性的人,同样年少,同样在富贵处长大,同样尊贵。”

    “你在感慨吗?”赵喙问道。

    颜修安静深吸一口气去,他将笔放下,抬手去寻桌前的药书,说:“我记住了方才秦大人的一句话,用在你身上的,同样能给陛下用,我熟识他之前有不解和难以服气,可我如今能够说他惨绿年华、风流有为,自然人人都会喜欢他。”

    “我也觉得陛下很好,即便很多人介意他的年轻,又编造些谣言,”赵喙顿声后,轻说,“在民间。”、

    桌前烛灯的光闪动起来了,颜修翻开药书,他借光,察觉那满纸都是跳动的字,他的指尖要讲书页掐开一个浅浅的洞。

    待赵喙离去,颜修起身推门,他见夜中有银钩月,正与房檐下暗淡的灯笼照映。

    灯笼倒更像月亮。

    人的情奇怪,孤寂无助时才记起逃避,颜修忽然想起扶汕,想起那处暖热的四季,想起汕水清波,也想起了那日在南浦堂被兼芳递来的、盖了红色玺印的、陈弼勚亲笔的信。

    /

    陈弛勤仍旧一身红衣,他像是不知晓寒冷,因此未穿斗篷夹衫,一把腰窄细,由朱色腰带勒着。

    他仍旧面庞漂亮,脖颈上存留着一抹粉红色的胎记。

    黄昏将晚时候的定真殿中,寂静肃穆,值冬季,因而是极度寒冷的,门外及殿周各处,时刻有精兵巡逻守卫着。陈弛勤几时辰前趁着洒扫进来,瞒着那时来回行走的内侍,在殿楼深处的房里藏着,到现在。

    他是经历了思虑的,因此丝毫没忙乱,祭品纸钱、灯火香烛,一切皆简单备着,他借从窗外来的灯光看殿内的一切,看空荡荡的龙椅,以及遍布四处的尊贵纹样、奢华浮雕。

    “娘。”陈弛勤在那殿中央跪下,膝盖骨撞得生疼,他不顾天花板上凶猛的龙形雕刻。

    膝下正是众臣上朝的跪处。

    陈弛勤轻笑时,眉眼仍旧艳丽,可少去原有的几分温和,如今全然成了愤恨苦痛,他将纸钱点燃,盛在从殿内寻来的银盘中,盘前摆放金玉死时留下的梳子。

    他未流泪,一双眼被香烛熏得泛红,又道:“我丝毫不思念你,走了是你的解脱,若我们真的是狐狸,那最好,也不至于沦落至此了。”

    银盘上火光跳动,是偌大殿中能彻底忽视的亮点,像从远处天上,来了沉重的一颗星斗。

    “皇权龙椅皆为你祭奠,此时定真殿了无尊卑,只剩权力的凶恶,以及逝后仍被蜚语诋毁的你。”

    陈弛勤俯身叩头,跪得毫不庄重,他穿红衣祭奠,在远处瞧时,可见纸钱燃尽的飞灰,人如一滩血,掺进了滚烫的火里。

    [本回完]

    下回说

    暖雨三番笑前

    寒风无往泪下水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