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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廿四回 [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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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早,天是晴的,但没有热意,阳光划破深沉的夜幕,钻进了细窄的窗孔。

    陈弼勚醒来没几日,大约是昏睡得久了,这几天夜里格外清醒。一阵,房门被推开,有人走动,听来就知道是颜修安稳不疾的步子。

    他将手上的红色漆盘子放了,说:“方才去师父房中请安,与他聊来时局,才听说黔岭再次开战了,黔岭毗邻泱京,如何也不能丢。”

    “是何时的消息?”陈弼勚斜倚在床上,无聊地揪着身上的被子,问。

    颜修来床边坐下,他穿白灰色交领,伸着手,腕子上是只水滑的翠玉镯子,他道:“应该是最近的,这次,北方边塞都很危险。”

    陈弼勚抬起黑而圆的眼睛,手上揪着颜修的镯子不放,问:“哪里来的?”

    “我戴了很久,告诉过你了,是王妃送给我的。”

    阳光流淌,不会在一处停滞,黄色的晕影爬上桌脚,漆盘子里是小烧饼和稀粥,还有些腌渍的菌类,有两块红亮香甜的烧肉。

    颜修拽了陈弼勚的手,说:“我喂你吃吧。”

    “不想吃。”

    “是不是又疼了?”

    陈弼勚少有如此淡漠的表情,颜修已经急得皱眉,他却不紧不慢地摇头。

    颜修往近处挪动,再次坐好,他的衣摆搭在腿上,下头露了半截浅蓝彩绣的靴子,说:“我已经打算了,你不要担心,等你的伤好起来,咱们回府上收拾东西,我带你回泱京,去赫王府住,延国这么大,总会有你和我的去处。”

    热流从心口涌起,伴随心酸的还有甜蜜,颜修眨动着泛红的眼睛,憋回一股迅猛的泪。

    陈弼勚却问:“你不喜欢扶汕吗?我以为你最喜欢这里。”

    “我说过,我原本不喜欢崇城,觉得那里禁锢、迂腐,时刻充满将死之气,可后来,我就开始喜欢那里了,”颜修看着陈弼勚的眼睛,又扫到他苍白发干的嘴,于是起身去拿了桌上的水碗,捧到床边来,说,“喝些。”

    陈弼勚抿下半口水,着急地追问他:“为什么后来会喜欢?”

    “因为那里是你的家。”

    空荡的头脑,从前日起就混杂进乱七八糟的东西,陈弼勚没刻意追忆什么,他只是逐渐想起旧事,快变成个正常人,他使劲扯着颜修的手腕,让他坐下。

    倒没有真的使出多大的力气,陈弼勚却疼得皱眉吸气,他还是顶着那张青春俊俏的脸,把自己的伤口捂着,低声道:“这下子,是不是能瞧你的伤了?”

    脸凑得太近,颜修猛然抬眼的一刻,像是重见着那时住在岁华殿内的陈弼勚;他眼中有郁闷,可也有精光,他艰难地忍着疼,说:“因为我也有伤了。”

    “你在想什么?”

    颜修这下子是真的红了眼睛,连鼻尖也红起来,他散落一背长发,人生得艳丽,也有几分憨软,偏是个冷清的个性,他有些楚楚可怜,撇着嘴,再问陈弼勚:“你都想到什么了?”

    陈弼勚猛地伸手,搂紧了颜修的腰,一双手在他背上摸,鼻子快碰上他的鼻子,说:“你知道的。”

    下一刻,陈弼勚抿嘴轻笑,却率先哭了。

    他的那几分天然痞气挂于眼梢,伸了舌尖,去舔颜修的嘴,他再说:“你过得太苦了,从儿时起,就在遇上不幸。”

    “没有。”颜修啜泣着,摇头。

    “现在又多了我拖累你。”

    “没有拖累。”

    颜修很轻地答话,毕了,两人皆是沉默,痛楚时候最猛烈的动情,像夏日暴雨,将人和天地浸润,混成模糊的一片。

    陈弼勚揽着颜修的上身,颜修微斜地倾在他身上,手从床上借力,怕碰疼了他胸前的伤;陈弼勚头一次占据全部的主动。

    张齿衔蝶,暖泉掺香。

    颜修抬手理着凌乱衣衫的领子,说:“不敢,不能。”

    他躺在那床里,陈弼勚上身罩着他的上身,吻过,颜修的一只手深进人家寝衣的领子里,轻摸陈弼勚的后背;颜修还摇着头,说:“剑伤很深。”

    “我不会疼的,快长好了,”他那双眼,像什么涉世未深的小畜生,全无驯养或是凶狠之感,他恳求起人,又带着威慑,嘴贴上了颜修的颊侧,说,“求你救我的命。”

    颜修就更放肆,用指腹轻挠着陈弼勚的脊背,陈弼勚去扯颜修的衣裳,叫大片的皮肉露出来,肩膀也露出来了。

    前胸处有那个因箭伤而来的、肉红色的疤。

    “我知道你想我了,”颜修含羞、怯懦,又壮着胆子,在陈弼勚耳旁念,“我也想你,你或许不知道我有多想,你不知道我从赫王府逃出去,听了多少让我想死的消息,我一个人在客栈醉酒,拿着你给的簪子,我险些就去跳河了,或者在野外找一棵树吊死。”

    陈弼勚埋着头,舔得颜修胸前那处疤痕刺痒。

    颜修屏息疾喘,帮人撑着肩膀,说:“我那时候心空了,人也空了,是个死尸,又像个游魂。”

    他翻身趴着,视野里是飘逸晃动的床帐。年青久别,欲色皮肉,什么都是新的,新到有生涩的呼吸;什么都是旧的。

    像羽毛雪花的钟情,抖落后飘在四周,饿兽伺机,情人欲动。

    有最急切最欢乐的喘息、叫喊。

    吹桐轩占这一方好山好水,是那年流落时颜修的续命之处,上午天光清朗,云只几缕,像掉进漫天清水中、即将不见的糖。

    然后,什么都成了甜的。

    /

    泱京彻底进了深冬,雪叠了几场,未化时又急急下来。

    林红若在秦绛府上住得自在,原本想懂礼些,买处宅子来住,可秦绛如何也不让林红若离开,这一日无需当班,秦绛便去林红若房里,与她共读医书,再说说药理和别的。

    丫鬟进来通报:“大人,林小姐,仲公子来了。”

    “他怎么来了?”林红若笑着问。

    秦绛忙说:“快叫他来这里,多冷的天。”

    掀了帘子进门,房中温湿暖热,炉子上坐着“吱吱”叫喊的水壶,茶在桌上,下面人又泡了一壶新的,倒着喝,随时添水进去。

    仲晴明穿着蓝色的斗篷,他作揖,说:“见过秦大人,见过林小姐。”

    “晴明你快坐下,我和红若昨日才说起你。”秦绛说道。

    仲晴明就将斗篷脱了,放于一旁,他在桌前坐了,说:“前日与林小姐在街上遇到,她找买糖的铺子,正好,府上有人从南方回来,带了糖和点心,我拿了些过来。”

    林红若听罢,便捂着嘴笑了,她在暖榻上坐着,剥盐炒过的花生,说:“多谢。”

    秦绛很快要走了,林红若执意下来送她,秦绛忽然冷声道:“仲公子,得帮红若穿鞋吧。”

    她原是喜欢玩笑的,本就说了句逗乐的浑话,可没成想,仲晴明瞅着林红若的脸,微笑之后,真的在榻前折起一条腿跪着,拿起了她的绣鞋。

    林红若又惊又羞,直绷着小巧的脚掌,她说:“不用了,秦大人在逗你呢。”

    还未转头,便听着了秦绛特有的、很低的笑,她只淡淡道了声:“走了。”

    便真的走了。

    “怎么真的来给我送糖啊?”林红若问。

    她歪着头,不过分内敛,也没多少奔放,是得体的,也有自己的小性子,笑起来了,又瞬时平静下去,在桌旁坐下。

    仲晴明答:“觉得你好。”

    “为何觉得我好?”

    问了这话,林红若大气都不敢出,她躲闪着视线,自己斟了茶喝,她轻抚着胸口,觉得心要撞出来了。

    仲晴明说:“在林子里见你第一眼的时候,就觉得你好。”

    /

    当颜修和陈弼勚回府上时,腊月已经过去了近十天。

    谁也没料到家中成了凄冷空寂的样子,颜修甚至想象过和颜幽的对峙,想象如何见他,然后道别,可进门后,只看到在院子里忙着的一位丫鬟,她说:“见过公子,陈公子。”

    阴天凄清,灰色的云漫天都是,颜修和陈弼勚再向里走,就看着了空青,是奶娘在抱她。

    “二公子在哪里?”颜修问奶娘。

    “二公子走了有些日子,这些天都是夫人在药局打理。”

    风往人的脸上吹,颜修转脸去看陈弼勚,二人相视无解,颜修再问:“走了?”

    “公子,我也不知道具体的事,夫人很快就回来了,你晚上问她吧。”

    无人知道萧探晴经历了什么惨事,她上了妆,又整齐地穿戴着,苍白着一张愈发瘦削的小脸,与颜修问了安,说:“公子,即便更盛不在,我还是独自撑住了南浦堂和家里。”

    天快要黑了,晚饭还没用,陈弼勚不想打扰颜修问话,便出去,在院里的石凳上坐着发呆。

    萧探晴将哭,她弯了腿跪下,说:“我不知道他去了哪里,那日他从春麒山回来就不吃不喝,后来留了一封信给我,就走了。”

    颜修讶异、恼怒,他再问:“信里说了什么?”

    “他还留了休书,叫我不必为他牵挂,该带着空青,找个更好的着落。”

    “会不会……去枫谷找他师父了?”

    萧探晴的眼泪掉了满脸,仍旧跪着,她泣声说道:“他并未说发生了什么,空青还小,我出身贫贱,去哪里寻个好人家?我与他,是在父母牌位前起了誓的。”

    奶娘带着空青到门外,却没敢进来,大约是听着了萧探晴的哭声,那小小的一个颜空青也嘶声地哭起来。

    颜修出去,接了孩子抱着哄,他在房前的阶上站着,陈弼勚就在不远处,看着他。

    谁都露不出太愉悦的表情,萧探晴起身出来,还在垂泪,她强笑起来,去逗颜空青,说:“乖乖,乖乖,宝宝,娘在这儿。”

    “如此,你也该想开些,”颜修把孩子递给萧探晴,说,“他抛妻弃子,你便要为自己多想想,无需等待与错付,无论你会怎样想,我都要说的,颜幽他专程来春麒山骗了陈公子出去,捅了他一剑。”

    萧探晴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她将滞住的视线移向别处,她是别人眼中怯懦的一个,她在颜修处受了一场鲜血淋漓的伤,她又陪着颜幽重活。

    她的新命,在尚未成型的时候,再次夭折了。

    第二天一早,萧探晴留下一封短信,浅浅几言,淡化离别。

    她带着空青走了。

    [本回完]

    下回说

    回风夜舍跪独目人

    出塞路得见换脸君